温琼年少时跌落冰湖卧于病榻一载有余,身底虚弱畏寒,天冷些就灾病不断,姚宣辞便请来一位御医调理身子,御医每月来侯府为她诊脉、调整药方。
这一年夏末,她突然开始嗜睡乏累,胃口倒是不错,只是没在意多想,汤药也照常喝着。
直到东宫之宴不久后,她意外小产,才知晓自己早就有了身孕。
侯府府医说,御医所开的药方中,有几味重复的活血通络药材,有孕女子断不能入口。
她恍惚抚着小腹,两次亲手送走腹中之子,如今竟失而复得。
宋嬷嬷无意中抬眼,见她眉眼弯弯,“姑娘这是想到了什么大喜事,笑得如此开心。”
姑娘自醒来这会儿就不大对劲,心不在焉的似乎心里装着事儿,眼下这么一笑,宋嬷嬷瞬间安心了。
温琼心中高兴,“嬷嬷不是知道么,自然是... ...”
她话至一半突然顿住,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消失。
府医已来过,若诊出喜脉嬷嬷不可能不知晓。
可姚宣辞也未对她提及此事。
“阿琼可是刚醒?”
“阿琼还没回答我,你是何时醒的。”
……
他在担心她知道自己有孕之事。
温琼的脸色渐渐苍白,细白的指攥紧了衣袍,上一世她没晕倒过,姚宣辞也不知她有孕之事。
可这次他知道了,还想瞒着自己,是要做什么?
经历过被他囚禁逼死,温琼下意识升起一个念头,顿时遍体生寒。
不,虎毒尚不食子。
除非姚宣辞爱那位郑二姑娘爱到了骨子里,只想与意中人诞下子嗣。
“姑娘身子不舒服?”
宋嬷嬷见她脸色不对,急得一下站起身匆匆往外走,“老奴去让人唤府医来。”
“嬷嬷!”温琼连忙探身拉住她,抿着唇勉强扬起唇角。
“我是高兴兄长来看我,想起他贸然出府,怕母亲不知情着急。”
“夫人该是知道的。”此话宋嬷嬷没听出来是搪塞之词。
温琼与兄长是双胎同胞,年少时兄妹俩接连遭遇大难,险些丢了性命,温母被刺激后将两人视为未出巢的雏鸟,保护欲极其强烈。
她嫁到侯府已经一年多却还保持着十日回一趟温府的频率,就是因温母太久不见女儿便会克制不住焦躁。
宋嬷嬷还是不太放心,“当真没事?”
她摸着温琼的手,眉头一皱,“姑娘的手怎这般凉,等会还是让府医再来瞧瞧吧。”
“嬷嬷清楚的,我便是这样的体质罢了。”
温琼想给宋嬷嬷一个安抚的笑,可她实在笑不出来,便掩饰着垂下眼。
“您去看看兄长来了没有,在正堂给他备些茶点,我换身衣裳就来。”
如今天子健在,新帝只是东宫太子,只要能在两年半后的新帝登基前离开侯府,就不会再死。
她不能慌。
女子对着立在地上的等身圆长铜镜,仔仔细细整理交叠的衣领,颤动的细指竭力克制着,系好腰间霜白系带。
抚平微皱的雪青色银绣竹叶烟纱裙,望着镜中自己,她突然又有些不确定。
都说人死后经历的一生,都会化为眼前的走马灯,这会不会只是她遗憾不甘而死时,由执念化作的一场美梦?
一袭粉衫的阿瑶穿过雕花镂空月门,掀起垂下的素净白青纱帘雀跃着走进来,“姑娘!”
她凑上来,仔仔细细将面前一袭温柔紫裙的娇婉佳人打量一遍,这才安了心,“姑娘,咱改日去趟佛寺道观如何?”
她噘着嘴不满的嘟囔,“您明明都晕倒了,那府医只会说一句无甚大碍,惯会糊弄人。”
“大夫的话自然是要听的。”温琼比她高半头,抬手掐了掐她的小圆脸,温软的浅笑着,“不过去佛寺道观烧柱香,未必不可。”
出了厢房,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头顶着耀眼无比的烈日走在庭院里,目及之处翠郁繁茂,蝉鸣声声,真实的令人恍惚。
正在庭院里浇花的婢女转身看到她,连忙行一礼,“世子妃。”
温琼回神低声回应,便攥紧手中团扇的扇柄,跨过圆月门朝着前方正堂走去。
正堂里气氛有些热络,阿慎正与一个灰衫侍卫掰手腕。
宋嬷嬷站在一位身着丹色墨绣缎锦袍的殊丽青年身后,两人有说有笑,打趣阿慎冲着那只烧鸡,可千万不能输。
正经算起来她与阿兄约有三月未曾见面了,此时望着这一幕,温琼摇动不安的心逐渐稳下来。
就算是大梦一场,她也知足。
忍住眼底的酸涩,她深吸一口气绽开一抹笑,“兄长这模样可不像是来看望我的。”
丹衣青年闻言抬起头,露出那张惊艳至极的美人面。
他生得一双含笑多情的桃花眼,上挑的眼尾染上几许漫不经心,见到温琼连动都没动,懒洋洋靠着椅背。
“阿琼可说对了,侯府的大厨手艺好,你兄长跑这一趟就是为了蹭个午膳。”
“要不是你醒的及时,我都等不下去要打道回府了。”
“惯会贫嘴。”温琼嘴上嫌弃,脸上却是绷不住露出一抹浅笑,扭头吩咐阿瑶,“去后厨让人备些兄长喜爱的膳食来。”
阿瑶脆生生应了一声,一侧已经惜败的阿慎也扬声追去,宋嬷嬷连同灰袍侍卫起身离开,安静守在门外。
“身子真的无恙?”
温伯清提壶斟了一杯果茶,和桌上的糕点一起推到温琼前面,手中折扇一合,勾勾手指示意温琼伸手。
“让兄长给你把把脉。”
温伯清五年前骑马跌落马下,被马儿踩伤腿后意外滚落山坡,家仆们举着火把寻了一夜才找回,最终落下一身的伤病,久病成医,也算是个半吊子大夫。
“阿瑶方才说府医糊弄人,莫不是从兄长这儿学来的?”
她执着绢丝团扇轻轻拍开他的手,琥珀眸子不满的瞪向他,“我这身子骨好着呢。”
眼下她自己都还没理出思路,不想这么早将兄长卷进来。
“可别污蔑我,人家阿瑶肺腑之言罢了。”折扇在胸前轻摇着,温伯清端着一幅慵懒恣意的翩翩公子之态。
他示意旁侧的那几盆小花树,“你要的桂花,还有合欢花,都给你挖来了。”
温琼都已经忘记自己当时为何要这几盆花树,她唇角抿了抿,低声询问,“母亲近日可安好?”
当时温家被抄家流放,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母亲。
“舅父表哥他们这月来皇城经商谈生意,母亲这些日子甚是欢喜。”丹衣青年那双蛊人的桃花眼中满是不解,“当时你还一起去探望舅父,怎的忘了?”
“... ...”温琼被这一提醒才回忆起来,恍然,“是二舅舅,他还来府上把孙姨娘给训斥了一顿。”
外祖一家在嵩州经商近百年,温母嫁给当时在嵩州为官的温父后,便随夫搬回皇城十多年,唯有三位舅父来皇城谈生意时,母亲才能见一见亲人。
皇城果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困住了母亲,也困住了她。
见妹妹傻愣愣的,连前几日发生的时候都记不清,温伯清剑眉一拧。
他起身走到温琼身后,仔细按压检查她的后脑勺,“有没有痛的地方?”
莫不是这一摔真给摔傻了,青年心头涌上几分不满。
以他之见,姚宣辞此人心府深沉,不见得如表面这般风光霁月,对自家傻妹妹也只是面热心冷,不然怎能让府医号个脉就走了。
“温伯清,你莫要咒我。”温琼抬手护着自己鬓间的流苏步摇,漂亮的浅瞳幽幽望着他,“不过是在想旁事而已。”
“你这小丫头怎能直呼兄长名讳。”
温琼被他弹了下脑门,她吃痛地捂着额头,“兄长不过是比我早出世一刻钟罢了,外人面前尊着你,私底下你还要与我较真。”
青年遭她连捶几下臂膀,笑吟吟哄着,兄妹俩这般亲近的闹一番,温琼心中的郁结消散了不少。
待到温伯清用膳后离去时,她站在侯府门内,望着兄长意气挺拔的背影,忽而有些怔然。
这般轻松逍遥的悠闲模样,似乎自他入朝为官后便没再见过。
兄长好像不喜欢做官。
她提起裙摆旋身往侯府内走去,绢丝团扇有一下没一下轻摇着,丝丝凉风拂过白皙的脸庞,手覆在自己尚是平坦的小腹。
温琼心中细细盘算着和离之事。
大安皇朝民风算是开放,对于男女婚嫁之事并不严苛,女子和离后带着嫁妆另寻良人亦是常见之事。
若不是这桩婚事乃天子所赐,温琼大可以留下一封和离书,潇洒的禅禅衣袖,带着腹中之子离开侯府。
只是离开侯府需得长久打算,眼下得早些想出法子保住她腹中的孩儿。
想起姚宣辞的刻意隐瞒,温琼心中烦躁,团扇不由得摇快了些,心想在没有摸清他对这个孩子的态度之前,得让他离她远点。
宫中散宴已是月上柳梢头,姚宣辞归来时发现主厢紧闭着,推了几下推不动。
一袭荼白锦袍的青年披着满天星光站在屋檐下,深邃的凤眸盯着那房门看了良久。
头一遭被夫人关在门外,真是难得的体验。
他退开半步,抬手缓缓叩了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