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香樟树被风吹得簌簌响,一片绿叶从枝干脱离掉落。
倚靠在病床上的乐瑶两颧潮红,语声低微:“其实也没什么嘛,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我的一辈子短了点,但也见证了村里脱贫,没什么好遗憾的。”
话音刚落,一旁垂着头落泪的好友身子颤动,情绪失控地趴在她瘦弱的身躯旁痛哭起来。
乐瑶本想伸手拍拍她的背安慰一番,可胃癌晚期的身体处处都难受,夜里也没法安眠,实在使不上劲,加上自己一直瞒着她生病的消息,怂意上头不敢再说话,憋着难受哭哭也好。
打小饱一餐饥一顿,胃痛是老毛病,这些年都好好的,单位组织一次体检的功夫突然查出大问题,然后就倒下了,这已经是她躺在医院的第二十三天,村里的百亩脐橙园应该都开花了吧,真想再去看一眼.....
醒来就往医院赶的一众村民,推推搡搡地上楼,快走到乐瑶所在病房时,被里头的哭声吓坏了,急匆匆地打开门。
跟在后头的村长低声吼道:“发什么疯呢,说好按照抽签顺序,怎么又插队?哎小点声,别吵到乐书记了。”但在听到哭声的下一刻,他肥胖的身躯比谁动作都迅速,直接拱进门。
突然的开门声,打断了秦兰的哭腔,赶忙收声却依旧忍不住哽咽。
看着她哭肿的眼眶,罕见没有化妆的脸庞,连夜赶来不修边幅的模样,乐瑶想笑又笑不出来,从桌旁抽出一张纸递上前:“别哭了,丑。”
随即把视线转向进来的村民们,亲切又无奈地说:“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我不是说了要来的话晚点来,并且不要带东西吗?我又吃不了只能浪费,待会记得都带走啊,不然我会生气的。”
看到乐瑶还好好的,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对于她的话都嗯嗯啊啊的应着,反正下次还敢。
村长从衣兜里掏出两颗鸡蛋,咧嘴笑着说:“乐书记,这是许奶奶家的新鲜蛋,来时煮的,她让我带给你,揣兜了还热乎着呢,吃点补充补充营养。”
“瑶瑶,来,就着我炖的老母鸡汤吃,肯定香。”
乐瑶虽然是异地驻村,但村里的人都拿她当自家人看。
除了村长和村两委的几人喊她书记,其他人都喜欢叫瑶瑶,村里青壮年出去打工了,留下大多是老人家和孩子,往常隔三差五她就上门帮忙。
秦兰垂着头越过人群进了洗手间,听到外头的笑闹声,好不容易憋住的情绪又崩了。
她才29岁,那么多人惦记着,很多目标还没有实现......如果就这么走了,怎么可能不遗憾?
直到入夜病房才安静下来,秦兰也被她半哄半劝送走了。
在黑暗当中,乐瑶咬牙侧身拿起放在床头的一簇脐橙花,捻着它,想到好友有相恋多年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对象,父母亲虽然分开了但已经各有归宿,驻村工作也有人接手......
呼吸逐渐变得微弱,意识消散前,泪顺着眼角隐入稀疏的发间,除了淡淡的湿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行朝丰献十五年八月末,虔州安南地界。
“谢大夫,救命!我三叔不喘气了!”十岁少年惊恐的大喊。
他口中的谢大夫,此时正在隔壁正堂收拢晾晒好的草药,闻声放下手里的活计,疾步上前,头上帻巾都跟着颤动。
伸出两指探了竹床上男子鼻息后,谢大夫吹胡子瞪眼看向少年郎:“胡说八道,这不还有气吗?你这小子能不能小点声说话,我这耳朵都要被你喊聋了!”说完,下意识掏了掏。
他这药铺拢共就三间屋子,中间是木屋瓦房,两侧为竹篱茅舍,加上前后院不足二十平,一唤便知,哪用得着大喊大叫。
半蹲在一旁的乐山听到自己三叔还有气,原本挂着泪苦着的小脸瞬间转晴,自动忽略了谢大夫后半段话。
“那就好,那就好,可我三叔为什么还不醒啊?马上三婶就要生了!”
“本来就体弱,还折腾,这身子骨怕是......都搞不清楚你们一家子来我们这破地方干什么?”谢大夫没好气地说。“我家那老婆子马上就到了,你三婶肯定能平安生产的,放心。”
“我三叔要长命百岁的。”乐山小声反驳道。
这世道,普通人活到四十就算长命了,还一百岁?贪心!
“唉,罢了罢了,我先开点药,你给他喝着,能不能熬过去就看造化了。”
“谢大夫多谢您!”
看着牛犊子一般健壮的乐山,再看向躺着的瘦弱青年,这两人真是一家子?谢大夫心里犯起了嘀咕。
与此同时,另一侧竹篱茅舍。
老媪把腹痛的妇人扶上竹床安置,正轻声安抚着,就听到乐山一声大喊,半蹲的身体几乎要站不稳。
即将临盆的妇人就是乐山口中的三婶季芸,年方二九,孕有双胎。
接连数月的长途跋涉,顶着妊娠期的各种症状风餐露宿,几乎与曾经娇俏柔美的自己判若两人。
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没想到夫君却一病不起,还有可能......
想到此,季芸就想起身,可是肚子实在是太沉了,几乎把她压得无法动弹,只能看向身旁的乳母。
“嬷嬷,求你带我去看看。”
看着自家娘子无助的眼神,刘嬷嬷心疼不已,可还是狠心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生孩子本来就是过鬼门关,已经见红,就算离得近也经不起一来一回折腾。
听到乳母的回答,季芸悲戚的笑了,回想起一刻钟前乐尧还温柔地询问自己孩子的乳名。
“娘子放心,老爷不会有事的,谢大夫已经去了,肯定能治好,您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待会老爷醒了就能瞧见。”
看到季芸暗淡下去的眼眸,刘嬷嬷有些心慌,赶忙补充道。
她家娘子命太苦了,若是老爷去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季芸伸手轻抚着自己高耸的孕肚,仿佛诉说着不舍。
就在这时,小女使春兰掀开草帘子,后头跟着稳婆。
稳婆,也是村道旁这家药铺的女主人,刚从自家住处赶来,在村里就听到乐山那声喊叫,不少人还想跟过来看热闹,被自己瞪了一眼。
她现在是又惊又怒,怎么好好的就摊上了人命?
幸好县衙现今不管事,乡长也是娘家兄弟,不然她们老谢家要倒大霉。
抬脚跨进药铺,临拐弯时打眼一瞧,自家老头子正端坐着给人号脉,心里就有谱了。
见要临产的妇人身下的草席被羊水浸湿了大片,正滴滴答答往地上去。
稳婆当即吩咐春兰去备热水,让刘嬷嬷把妇人下半身的裙衫褪下,自己拿着剪子站着等待,而季芸只直挺挺的躺着。
看到眼前的情形,稳婆这个气啊,她经验再丰富也没遇到这么不配合的孕妇,放下剪子伸手扶正胎位,张嘴厉声骂道:“肚子里的娃儿都想活,你当娘的怎得这当口还寻死!要死别死在我家药铺,晦气!”
听到这话,刘嬷嬷顾不上恼,直接扑上前摇晃着季芸的胳膊:“娘子,娘子,为了孩子,您也得振作起来啊!”
听到一向稳重的刘嬷嬷又哭又叫,春兰差点一个哆嗦把盆里端着的热水洒了。
被哭闹声和下身撕裂般的疼痛唤回神志,季芸揪着衣衫咬牙忍耐着。是了,孩子,她的孩子还想活,夫君也是盼着一双孩儿出生的,她得振作起来。
听到稳婆的骂声,乐山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起身冲了过来。
看到他,春兰一愣,张张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三叔没事了,刚刚大夫看过说好好养着就行,三婶现在怎么样了?。”
小女使一喜,端着盆进了屋传话,季芸才鼓足劲配合生产,一个时辰后终于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
稳婆用手肘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幸好幸好,不然就一尸三命了,她经营十几年的名声都要毁掉。
待会就回去找老头子算账,干甚那么好心收留他们,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没一个省心的,差点败坏了自家行医助产的口碑。
此时的她,选择性遗忘当初是自己做主把人留下的。
躺在床上的妇人浑身衣衫被汗水浸透,发丝散乱黏在脸颊,下身痛到失去知觉。
偏头看向身旁两个孩子,目光中带着慈爱,想到昏睡的夫婿,又觉得刀绞般难受,当即就想要起身。
“刚生完,还是躺着,你这次可遭大罪过了,幸好儿女双全,往后看开点。”稳婆留下这句话离开了。
听到这嘱咐,季芸有些懵,茫然地看着。
“娘子......你先养好身子。”刘嬷嬷欲言又止,快步跟着出去,从怀里掏出半贯铜钱给她。
稳婆搓了搓手接过,笑眯了眼,心想还是让他们再住几天吧,反正茅草屋不值几个钱。“好好养着以后可能会好起来。”掂了掂手中的铜钱,又补了一句。
看着她离开,想到自己的遭遇,刘嬷嬷深深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1]本文朝代虚设—大行朝,称谓仿宋。
[2]经统计,我国历代人的平均寿命为:夏、商时期18岁,周、秦大约为20岁,汉代22岁,唐代27岁,宋代30岁,清代33岁,民国时期约为35岁,在1949年之前,平均寿命在40左右。
[3]古人的一生一般会有三个名字,第一个是刚出生时所取的乳名,第二个则是出生三个月之后,父亲给孩子取了一个正式的名字,最后一个便是表字,这是古代男子到了二十岁行冠礼的时候取的,而女子则是15岁行笄礼之时,由家中长辈,取字或者出嫁之后女子的丈夫给她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