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谁也没想到的意外后,两人很快上了车;陆筠在驾驶位上坐稳后,才发现那个女人居然没有动弹,还站在原地,视线如探照灯一样朝他们直射过来。
吴维以透过车窗看着她,若有所思,目送她走进了医院大门。
陆筠之前从来没见过他看着一个女人这么长时间,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醋淹死了,清咳一声,故意说:“她长得还不错的,如果不哭的话应该更漂亮点。”
“长得不错吗?”吴维以微微摇头,不同意她的看法。
陆筠满意地“噢”了一声,不过倒是好奇起来:“那你觉得哪种程度才算漂亮?”
吴维以没想到她问这个,诧异地看着她。
“小筠,你在说什么?”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呃,后面是什么来着,我记不住了,”陆筠文绉绉地念完前几天才从某本诗词书上看到的句子,伸手指了指对街巨大广告牌上的美女,“好吧,其实我就是你什么是美人啦,我们从来没聊过这个,说说看嘛。例如这广告牌上的就是大美女了,你觉得呢?”
“也很普通,”吴维以顿时明白陆筠这么酸且纠缠不休的原因是怎么回事了,“小筠,其实像你就很好了。”
“好吧,”这个答案让陆筠的脸一下子就热了,她依然好奇,“那在你心中,最漂亮的女人是谁?”
吴维以阖上眼睛再睁开:“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嘛……我母亲。”
出乎意料但依然是情理之中的答案。除了在巴基斯坦的那个夜晚,他只提过他母亲一次。毫无疑问,他的母亲是他心中最巍然不可犯的地方,外人无法涉足,大概也是永恒的伤痛。陆筠开始后悔自己的没轻没重了。
她讷讷地:“维以,我不是有意提起来的。”
吴维以唇角绽开了一点微笑:“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的,小筠。我母亲过世都快三十年了。我在认真回答你的问题。”
陆筠瞪了他一眼,想了想:“我去沅西的时候,见到了很多寨子里的老人家,他们还在说你母亲当年是何等的漂亮呢。对了,你有照片没有?”
“没有。那个年代也不可能留下照片。”
“那也没关系,”陆筠侧过头看着吴维以,笑得不怀好意,“也只有那样的母亲才生得出你这样的儿子吧,不是说儿子像母亲吗?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穿上裙子,再把头发留的长一点……”
吴维以刚刚还在愉快地说笑,在听到陆筠那些越来越天花乱坠的妄想时,那点笑意终于荡然无存。
“打住,”吴维以很严肃,“小筠,虽然我事事都依你,但这事绝对不可能的。”
陆筠的妄想被他打断,眼巴巴地无辜地看着他。
吴维以说:“靠过来。”
车厢的空间无论如何都说不上大,陆筠扶着仪表盘略微站起来,凑过去,她原以为吴维以有什么话要说,结果任何声音出口之前,唇却被他吻住了。
温柔得好像春水。
理论上说,复健是很辛苦、枯燥并且需要耐心的事情。
每天饱受疼痛折磨,重复着强身健体,神经在骨骼和血液下一点点地生长,同时生长的还有痛苦。每走一步大腿的肌肉和神经都在抗议:太疼了太疼了,好像要被撕裂了。不过这所有的痛苦吴维以都不会言说,陆筠只从他偶尔咬紧的牙关、额角后颈的汗水中看到他的辛苦。
最初的几天,陆筠扶着他走上几圈都于心不忍,看着他满头大汗,她心里疼得难受。
吴维以却觉得还好,翻到过来安慰她:“没事。”
他说的其实是大实话,回国这段时间,陆筠确实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包揽了所有工作。每天早上七点半他就会被陆筠叫醒,两人一起吃早饭,然后她扶着他出去外面的花园里散散步,聊聊天,在健身器材上去溜一圈下来。然后回来吴维以看书玩一会电脑,陆筠就开车去买点菜和各种食物,就到了午饭的时间。
白天陪着吴维以做完所有的复健后,她就给他腿部按摩。伤筋动骨的事情往往恢复缓慢,但两三个月下来,毕竟是在慢慢地恢复,他现在能杵着拐杖走上几百米了。
到了周末,曾经的同事朋友等等都会前来拜访了。所有人知道他回国了都很高兴,于是差不多每天都有客人来。大家在一起可以吃一顿晚饭——陆筠总会多烧一些菜,也有时候会开车出去吃饭。
九月之后天气也慢慢凉爽了,两个人偶尔在鸟语花香的别墅区散散步,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老人,大家聊聊天散散步,下下棋。
吴维以的爱好极少,棋类不太会似乎也完全不想学;现在的身体也没法支持体育运动;更多的时间是看看书和杂志,学一些专业的软件;至于那些剩下的时间,主要就忙在三位模型拼图上。
他在这方面的确很有天赋,市面上卖的一般的拼图太容易;他就干脆让陆筠买了一些废旧的小块木材和简单的工具;很短的时间里,他居然用这些原料建成了一座一米多长、二三十厘米长的精致拱桥,完全采用力学原理,桥身没有一颗钉子,能承载十几公斤。
陆筠坐在地上,把切好的水果放在他身边,又递过湿毛巾让他擦手,捡起两块废弃的木材渣看了看。
“原来你还有做建筑师的天赋。”
吴维以拍了拍手上的木灰:“我是想过当建筑师的。”
“嗯,那你为什么学了水利呢?”
吴维以神情有点远,说起的也是很远地方的事:“你去沅西的时候,看到山下的河了没有?”
走到哪里都会先看看江河水,这几乎是水利人的通病。陆筠自然也不例外。
“看到了,是从山后留过来的,河水十来米宽,清澈见地,桃花源一样。我听吴雨说,那弯河水养活了沅西。”
“那座山叫牛首山,背后是一座水库,是我爸当年当知青时主持修建的,引水渠也是。以前那条河不是这样的,干涸的年份大家都跟着受苦,洪水涨起来一泻千里,庄稼就全毁了,颗粒无收。虽然他对不起我妈妈,但他当年主持修建的工程确确实实造福了整个沅西。现在依然运转良好。所以,老一辈的人虽然骂他负心,但也感激他修了这个工程。”
陆筠明白了。
吴维以摇摇头,露出个感喟又无奈的表情:“我努力想去掉我爸留给我的影响,但还是失败了。考大学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热,还是进了水利。”
陆筠喃喃:“原来是这样啊。人的选择就是这样难以预料吧。话说未来,维以,你真是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啊,不像我,就继承了缺点。”
吴维以喂她了一瓣桔子:“没有,在我心中你没有缺点。”
陆筠美滋滋:“难得你跟我相处了这么久还这么说。”
“就是因为相处得太久了才明白的。”
这话说得很暧昧,陆筠不乐意地瘪嘴,她想自己大概是被这桔子酸的:“难道你开始还觉得我有缺点吗??说,是什么?”
吴维以笑而不答,伸手接过她吐出来的桔子核。
然后不论陆筠怎么追问,他都不再回答了,只是用模棱两可的态度敷衍过去。
在坚持这种事上,陆筠怎么会辩得过吴维以,完全被他折腾得没脾气了,干脆拉着他到了客厅,让他陪自己看狗血连续剧。
吴维以之前常年生活在国外,最近的一年也在意大利,跟国内的电视电影节目脱节很久了,有时候看着电视上花花绿绿的古装剧现代剧魔幻剧,就显得很茫然,经常蹙紧眉头,大惑不解的样子。
毫无疑问,这样的连续剧让他觉得受罪。这次陆筠存心气他,估计挑了一个极啰嗦极狗血的台湾连续剧,没有演技的男女主角在戏里一脸忧虑,故意惹人同情。吴维以闷不作声地看了一集之后终于发表了第一句感想:“不应该这样啊。小筠,怎么一集过去了,情节没有任何进展?除了哭还是哭啊。”
陆筠从来没看到过他这么茫然的样子,有点像小孩子那样俏皮可爱。她把脸一侧,找个地方偷笑去了。
吴维以于是就把她的脸扳过来看着自己,问:“你笑话我吗?”
陆筠“哈哈”在他怀里笑得开心:“岂敢岂敢。连续剧都是这样的,不折腾不成剧啊。我们就是看热闹,找找笑点和吐槽点而已嘛。”
“噢,”吴维以笑着理了理她鬓角不整齐的碎发,“那好吧,不过我倒不觉的很热闹,也看不出笑点。”
本来就是折腾你的,当然不能让你看出乐趣来。
但这话她只敢在心里说,眼看着他越来越茫然痛苦的模样,陆筠到底还是不忍心,不想再折腾她,拿着遥控换台到新闻频道。
吴维以很诧异:“为什么要换?你不是看的很高兴吗?”
“你不喜欢看嘛。”
“我虽然看的有些糊涂,不过大致还是能看懂的,”吴维以伸手剥了桔子喂她,“看见你笑得那么开心就很好。”
其实我在笑你,陆筠心说。她舔了舔他的手指,笑眯眯地换了台继续看刚刚的连续剧。
他们不知道,真正的悲伤根本说不出来。
陆筠靠在吴维以身上,伸手搂住他的腰:“维以……我不喜欢看新闻,到处都是天灾人祸,我会想起很多事情……”
吴维以心下恻然,亲了亲她的脸:“那我们就不看好了。”
陆筠抿着唇一笑:“不折腾你了。你等我去找找碟,我记得我租了一部《东成西就》的。”
“那是什么?”
“那是一部惊天地泣鬼神天上难有地下难寻绝世无双的好片。”
吴维以揽她入怀,吻着她的额头:“好啊,去找出来看吧。”
两人声音渐渐低下去了,窗外夜色越发浓郁,繁星满天;一点点按捺不住的笑声从玻璃后传来,在夜空中消失。
这么开开心心地过了几个月,凉爽的秋天一晃而过。
吴维以的腿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每次去医院时方存旭都很满意,总要夸奖陆筠几句细心周到,然后跟吴维以说你女朋友真是不错啊,我起初还担心她干不好呢云云。
陆筠听到后就笑:“看来除了本职工作外,我还可以找个护士的兼职干干呢。”
吴维以扫她一眼,语速很平均地开口:“不行。”
两个字就像石头一样掷地有声。陆筠莞尔一笑,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开玩笑的。”
复健了三四个月后,吴维以的双腿好得多了,几乎不用拐杖就可以行走了,速度还是不能太快,但恢复的情况医生都闻之则喜。他恢复情况良好是陆筠最开心的事情,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找不少事做,尤其是对吃的特别下功夫。厨房里食谱摆了好几本,八大菜系试了个遍,有时候还打电话给吴雨问沅西的特色菜怎么做,是必要坐到花样天天翻新,品种都不带重复的,所以两人离开医院,陆筠又去买了不少厨房用具和各种食材,看得吴维以摇头。
其实陆筠自己对食物倒是不太挑剔,所以每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都会问吴维以“明天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做出来”;吴维以起初都是把她抱在怀里回答“随便”,陆筠就说“我可以做不出来随便”;他也没了法子,只好胡乱说上几个菜名。陆筠这才满意地点头。
他从来不挑食,想让她不要这么忙,但看着她完全乐在其中,也就放任自流了。唯一担心的是,陆筠可能会把他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刁了。
陆筠在厨房里忙着用豆浆机轧泡了一晚上加一上午的花生,隔着厨房看到远处驶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他们暂住的小别墅外。这段时间一直有人来探望吴维以,她都把时间约在下午和晚上。但这次的访客,她并不知情。
他昨天在她的“威逼”下说起想喝花生浆,陆筠就决定了今天的菜谱。
等她把生花生浆倒进锅里再往窗外看去,发现那辆车还停在别墅的门口;她疑心这车子永远不会动的时候,车门忽然一动,走下来一个大约五六十岁的男人,是蒋局长;他身边还有个年轻女人,高挑秀美,衣着华美,从五官上看,倒像是两父女。
陆筠看着他们踏上了别墅的台阶,门铃声片刻飘过来。她把锅下的火调得稍微小一点,擦了擦手就去开门。
门外的两人看上去都有点严肃,陆筠心里也紧张得要命,请也不是不请也不是。他来这里的原因陆筠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实在不想让他进屋但维持着礼貌不失,笑着寒暄招呼:“蒋局长您好。”
他“嗯”了一声。
倒是他身边的年轻女人笑了笑:“我叫蒋宁珊,应该不是初次见面吧。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的确不是初次见面了。几个月前在医院,他们也碰到过一次的。现在的她没有当时的惶惑,很有礼貌,看上去十分爽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显得很不好看了。陆筠侧了侧身子,请两人进了客厅坐下,又给两人倒了茶。
蒋局长当了多年领导,言谈中有种威严在。他环顾四周,单刀直入:“吴维以不在?”
“……他在午睡,您有什么事情吗?”
蒋局长言简意赅:“来看看他。”
蒋宁珊开口:“陆小姐……不,不应该叫这个,陆工程师也不对,”她笑了笑,有点为难的样子,“你大概比我还小了几个月,我该叫你什么好?”
陆筠头都疼了,心说这都是什么事儿。
“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那好。”
蒋宁珊抚平了裤子上的一点点褶皱,很稳健地开口:“我今天跟爸爸来,主要是想看看吴维以。陆筠,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了,是不是?”
陆筠默默点头。她既然都把话说开了,她再傻乎乎地装不知道委实困难了一点。吴维以应该不想见到蒋局长,但蒋宁珊就不知道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替吴维以拿主意,但两个人毕竟还没结婚,也不好越俎代庖。
在蒋宁珊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她不得不站起来。
“我去看看他醒了没有。”
她进屋的时候吴维以刚醒过来,正靠着床在看书,看得专心,连陆筠走进来都没发现。她知道他的习惯,在心底叹了口气,走过去叫他的名字。
吴维以抬起眸子:“怎么了?”
陆筠抿了抿唇:“蒋局长和她女儿来了,说专门来看你的。”
“他们来了?”
吴维以完全不诧异,只是略有所思,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书页,把书合起来放在枕边。
“你还记得几个月前咱们在医院外碰到的年轻女人吗?她东西掉了,一幅要哭的模样,”陆筠感慨地球真是越来越小了,“她就是蒋局长的女儿,你同父异母的妹妹。真是小概率事件啊。”
吴维以颔首,依然不奇怪。
陆筠盯着他一会,想起那次巧遇时吴维以看着她的奇怪神色,慢慢悟了:“我们巧遇她那次,你已经知道了?”
“我很多年前见过她一次。那时候我来三局报道,没有去巴基斯坦之前,”吴维以随口说,“那年她似乎十八岁,但跟现在的样子差不了太多。”
“我说你在睡觉,”陆筠想了想,“如果你不想见他们,我帮你回绝掉就可以。”
“没关系,既然回来了,总是要见面的,”吴维以摇头掀开薄被下床,“帮我换套衣服。”
陆筠在脑子里设想了无数句吴维以和这父女俩见面时会说的话,在她的脑内剧场里,甚至已经脑补了三个人见面时暗潮汹涌语带双关的狗血景象。实际上,她构思的这一切却完全没有发生。
吴维以很平和,只当他们和其他前来探病的普通同事一样,笑着道了谢。
“麻烦两位特地前来。”
蒋局长摇了摇头:“不麻烦,维以,最近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
自吴维以出现在卧室门口到轮椅在两人前的沙发停下,蒋宁珊就一直盯着他目不转睛。陆筠很早就知道女人第一次看到吴维以时总会惊艳一段时间,第二次总会好些。显然,蒋宁珊这次的表现比前一次还夸张,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她看着他的样子就像把他这个人刻成版画,完完全全塞进她脑海里去。
那种注视久到让觉得尴尬时,她换上略严肃的表情,开口:“是我让爸爸带我来的,我想来看你很久了。也许你不知道我,我叫蒋宁珊,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番直截了当单刀直入的自我介绍听得陆筠睁大了眼睛,心说这个女人也太爽快了;但吴维以依然不动声色,迎着她的视线微微一笑,欠身回答:“你好。”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了,所以不客套了,”蒋宁珊展颜一笑,“我小时候一直盼望自己有个哥哥,没想到梦想变成了现实,我竟然真的有一个哥哥。这实在太好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说的就是这个情况,哪怕对方的话再怎么不中听也不能发火,何况她其实并没有过错。吴维以静静看着面前女子,搁在轮椅上的手指动了动,眉心不为人知地微微一蹙。
“是吗?”
陆筠和他在一起这么久,自然不会放过他脸上的细节,当即作出反应,顺手把茶几上的茶杯递到他手里,说了句“刚起床先喝点水吧”总算缓解了眼前的尴尬。
面前的父女两对视一眼,蒋局长说:“维以,现在腿好些了没有?”
“恩。”
“那可太好了,”蒋宁珊眸子一转,依然笑吟吟,“你们感情很好吧,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这段时间,差不多每个上门来看吴维以的人,聊到最后都会问他们这个问题,对此两人的标准答案是“再等等”。其实从回国开始,陆筠就盘算着跟他快点去扯结婚证,但吴维以却不肯,一定要等他的腿好了才肯跟她去扯证。他的态度很是坚决,陆筠也明白他的顾虑,但不好意思再“逼婚”了。
蒋宁珊说:“其实我可能也要结婚了。”
“是吗?”陆筠巴不得转移话题,马上问,“什么时候?”
“如果顺利的话,春节前后吧。”
“那不就只有两三个月了吗?”
“对,到时候你们可一定要来。”
陆筠侧头看了看吴维以,等他的回答。
吴维以没回答,反而问她:“小筠,锅里是不是煮着什么东西?你听声音。”
陆筠这才想起来锅里还煮着花生浆,面色一变,拍了一下脑门,站起来就往厨房跑。
厨房里热气腾腾,花生浆锅里开得一塌糊涂,白花花的花生浆泡沫掀开了锅盖,以仙女散花的姿态往外喷涌着,洒满了整个案板,淌到了地上。她连忙关掉了火,幸好还剩下半锅,她手忙脚乱地扯过抹布开始抹灶台,擦流理台。
正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了厨房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不用,”陆筠从百忙中回头看了看,是蒋宁珊,“我一会就收拾好了。蒋小姐你去外面坐吧。”
“其实我是特地进来找你说话的,”蒋宁珊走进厨房,“爸爸在和维以……我哥说话。”
她这个称呼转换得很是微妙,陆筠抽动了嘴角,拿着抹布指了指自己:“你来找我?”
蒋宁珊笑起来:“是啊。我想两个人女人总是好说话一点。”
陆筠再次打量她一眼,客客气气道:“蒋小姐,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是律师。”
“难怪这么会说话。”陆筠露出个心领神会的表情。
厨房很大,流理台旁有个高凳。蒋宁珊拨了拨凳子,坐下,扯过陆筠放在上面的一包豆角。
“说实话,我没想到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是这样,”她顿了顿,“来之前我调查过,也听不少人说过他极其聪明能干,外表也是万里挑一的。见到了他本人,真是吓了一跳。”
陆筠敷衍着“哈哈”两声:“聪明是很聪明的,外表的话,也就那样吧。”
“你大概是看习惯就不觉得了,反正我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也不知道男人竟然可以长得这么好看,”蒋宁珊剥开篮子里的豆角,“不过他跟我爸长得不太像。陆筠,我哥的母亲是不是很漂亮?”
她既然问,陆筠也不好不答。
“是的。”
“难以想象,”蒋宁珊摇着头,“说实话,我爸当年居然舍得下他们母子俩,我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陆筠沉默了一会,也不继续打扫乱糟糟的地板,直起身子:“当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抛妻弃子另攀高枝的男人,蒋局长从来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人。”
蒋宁珊也难得得无语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我爸跟我说过一个大概,我也不想为他辩解。对我哥,他从来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也难怪哥哥恨他,不愿意相认。”
陆筠失笑:“恨?维以没有恨他。只是,蒋局长在维以心中大概比陌生人强一点吧。他已经没父亲了这么多年,现在也不会叫一个陌生人当父亲。”
“所以,我希望你劝劝他。”
陆筠抬起眸子盯着面前的人:“你是让我劝他认回你父亲?”
“对,我是这个意思。”蒋宁珊毫不隐瞒,一字一字回答得十分清晰。
陆筠只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
蒋宁珊说:“以我听到种种关于你们的事,我想他应该很爱你,你说的话,他会听的。当然,除非我犯了个大错。”
“正是因为这样,”陆筠彻底没了交谈的兴致,“所以,我不会对他施加影响。他的决定始终是他的决定。”
蒋宁珊摁着台子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直视陆筠的眸子,只想看到她眼睛里去:“三个月前,我妈妈去世了;半个月前,医院查出我爸的心脏有问题。他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有负于我哥他们母子。他想在死之前,祈求一个原谅。”
这个惊人的消息让陆筠静默了一瞬:“有多严重?”
蒋宁珊苦笑:“非常严重,一上手术台,下来的可能性只有一半。”
陆筠沉默了一会。
“你在想什么?陆筠,你肯不肯帮我?”
“蒋小姐,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我也想知道,只有到了生死关头你父亲才会忏悔吗?”
蒋宁珊觉得自己被人煽了一个耳光,从头到尾被侮辱了。她跳起来,“不是这样的!我爸都愧疚有很多年了!”
“所以这么多年不闻不问,让亲生儿子自生自灭?你难道不会比较自己和他的童年都是怎么过的?”
“我不是说他做得对,”蒋宁珊情绪有些激动,“但他绝对不是到了生死关头才会忏悔。他是在两年前的地震之后才知道哥哥是他儿子的!地震后有人拿了资料给他,他好多天都睡不着,自己的儿子在眼皮底下,居然没有发现……哥哥失踪后,他也找了很多人和关系来寻找他的下落。别的不说,就连你们住的这套屋子,都是他在你们回来之前准备好的。因为你们起初不接受,所以才找了小婉……”
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不过如此。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陆筠回以冷静,把她的视线送回去,“蒋小姐,请相信我,维以比你我聪明冷静得多,他要做或者不做的事情,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来推动或者决定。另外,关于这套房子,我和维以从来不想鸠占鹊巢,我们可以随时搬出去。”
厨房内的谈话陷入了僵局,客厅外吴维以和蒋局长的谈话似乎也陷入了僵局。陆筠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客厅,吴维以半阖着眼睑,不发一言;至于蒋局长只是苦笑摇了摇头,茶几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只烟灰缸,里面有摁灭的烟头,香烟味道弥散。
陆筠知道,吴维以从来不抽烟,毫无疑问,那只烟灰缸是蒋局长用的。
一旁的蒋宁珊都生气了,几步冲到沙发旁,夺过他手上的烟头,用几近斥责的语气开口:“爸,医生让你戒烟你怎么老记不住!”
蒋局长揉了揉太阳穴,一副对女儿没辙的头疼样子。
吴维以看着他们,不发一言。
那父女两也忽然抬起了头,三双眼睛就这么不期而遇的撞上了。话已至此,再没有别的好说,只有送客离开了。陆筠的心情也并不比他们简单,勉强挤出一个笑,从厨房门口的闪出,跟吴维以一起送客人离开。
蒋宁珊走到玄关处,又折身回来,走到吴维以的轮椅面前蹲下,轻轻抓住了他的双手。
“能有你这样出色的哥哥,我真的很高兴。不论你怎么看我,我不会气馁的。我过两天来看你。”
吴维以眉目舒展着,他从她掌下腾出右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从容平静:“谢谢你来看我,慢走。”
“蒋宁珊最后跟我说,她会经常过来看你。”
送走了两人,两人回到屋内,陆筠冷不丁这样说。
“是吗,”吴维以不甚在意,拉过她的手问她,“她跟你说了什么?”
陆筠犹豫了一瞬,挣扎着说与不说之间。但最后还是被“估计也瞒不住他”这个念头打败了:“她说蒋局长心脏不好,马上要做手术,手术的成功率不高;她还说这套房子是蒋局长为我们准备的。我说我们随时可以搬出去,她说他们没有这个想法。”
吴维以说:“嗯。”一听就是“我已经知道”的样子。
她觉得重磅炸弹般的消息落到他耳中只有一个“嗯”字,反差之大让陆筠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她呼出一口气,无力地耷拉了肩膀。
“你怎么又已经知道了?而且,很早就知道了?”
那个“又”字说得真是咬牙切齿,充满了被隐瞒的不平之意。
吴维以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话里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夏小婉的妈妈是我爸的堂妹,当时吃饭时,周旭提起这套房子时我猜到了。我看你那么高兴,就顺水推舟了。再说这里环境的确不错。”
“那蒋局长的病呢?”陆筠说,“刚刚他自己跟你说的?为了博取同情,让你认回他?”
吴维以摇头:“这他到没有说,问了我这些年的经历。”
如果蒋局长是在地震后看到吴维以的资料才明白这是他的儿子,那么,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的说话,恐怕话题还有不少。
“万一……”陆筠还是有些犹豫,“万一他的手术失败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说话间两人来到书房,吴维以漫不经心开口:“没有那种万一,他还有二三十年好活。”
吴维以在这方面从来不错,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陆筠也放了心。
不过她随后想起另外一件事。
“你这么明察秋毫,我以后可怎么办啊。难道我连谎话都不能说吗,”陆筠故意哀叹一声,在他耳畔轻声说,“连外遇都不敢妄想了啊。”
“什么?”吴维以本来正要拿起桌上的书,听到这话蓦然抬起视线,脸部线条绷得很紧。很显然,他不赞赏这个玩笑。
陆筠“扑哧”一声笑起来,在他脸颊上一吻。她就是喜欢他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
等到这个香甜的吻结束,陆筠蓦然想起厨房的狼藉还没收拾,涨红了脸,慌手慌脚往厨房跑去了。吴维以看着她的背影,不长的马尾辫灵动地跳了跳,他微微笑了。
“外遇?小筠,你这辈子最好想都不要想。”
蒋宁珊最近养成了习惯,每过三四天都要来打扰两人一次。
她从来不是空手上门,总是能从后备车厢带出大包小包的东西,水果、蔬菜、海鲜、甚至还有大米;她不光带吃的,偶尔甚至会捎上男朋友。她男友比吴维以年纪略大一点,现在已经是律所的合伙人了,看上去沉稳可靠。
陆筠对她的出现可谓无可奈何,但除了第一次上门时,她再也没有提过让吴维以去见蒋局长的事,因此也尚可忍受;吴维以的接受度很好,对这位妹妹一直和颜悦色的。蒋宁珊对吴维以做的可随意拆卸的木桥十分感兴趣,他笑了笑,说,你拿走吧,十分慷慨地送给了她。
蒋宁珊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那好,以后拿给我孩子玩吧。”
“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吴维以微微一笑,没多说什么。倒是陆筠有点舍不得,吴维以做这个模型忙了几个月,手上都起了茧子。
那天送走她后,陆筠就跟吴维以说:“我发现你还喜欢这个妹妹的。”
吴维以吃惊地看着她:“小筠……”
陆筠还系着围裙,看上去虽然跟一本正经相差了老远,但声音居然诡异的严肃:“我在考虑要不要吃她的醋。”
吴维以扶额:“她不论怎么说都是我妹妹啊,而且都结婚了。你这个脑瓜想到哪里去了。”
“你承认她是你妹妹?”
“血缘关系始终存在的,我承认不承认她都是我妹妹,”吴维以啼笑皆非,“不过,你连晓晓的醋都不吃,怎么吃她的醋。”
“我要吃温晓的醋,会被酸死的,”陆筠推着他走到健身房,存心玩笑,“更重要的是,她救了你。这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不学白娘子那样以身相许,其他事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
吴维以支起下巴,饶有兴趣地回了一句:“难道要以身相许的,不是你对我吗?”
陆筠“噢”了一生,睁圆了眼睛。吴维以从来都没有幽默细胞,完全不会开玩笑;至于甜言蜜语更是很难从他嘴里听到,他现在居然也可以用这种若无其事冷笑话的口味回答她的调侃,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在这两个月无忧无虑的生活中,自己对他的潜移默化也不小啊,陆筠几乎要被自己感动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陆筠咳嗽了一声,“可惜某人不跟我去扯结婚证,宁可让我没名没分不明不白第过日子。”
“小筠,不是这样的。”
吴维以闻言皱眉,抓着轮椅扶手就要站起来跟她解释;陆筠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好在已经到了健身房,赶紧连忙把人搀扶到平床上坐下。
陆筠瞪着他:“我只是跟你开玩笑啊,你不要吓我。”
“我现在身有残疾,虽然医生说我以后能正常走路,但也有可能没办法百分百复原,”吴维以抓住她的手,说,“我现在这样,你就很辛苦了。我不能耽误你一辈子。”
陆筠把头埋在他肩膀,低语:“你知道我不在乎的!难道你不想娶我啊?我……我都这么主动了……”
她向来觉得自己在吴维以面前脸皮厚得没底,反正不论她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纵容和满足;但此时主动要求跟他结婚还是有点面红耳赤。害羞又紧张,只怕自己这么厚脸皮的要求了,他还是不肯答应。
吴维以看着她脸颊的皮肤下沁出一层淡淡的红色,一直蔓延到了耳朵,可爱得要命。她经过了这么多挫折、打击、失望,此时还能保持那种天真,他知道那是多么难得。他心知她这番话也是憋了很久才能鼓足勇气说出来,吻了吻她的脸颊。
她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珍宝,他永远都不想看到她有一点的伤心和难过。
“明年二月吧,那时候我的腿也好了,怎么样?”
陆筠刚刚还埋在他的肩头不敢抬头,现在就像一尾活蹦乱跳的鲤鱼一样从他身上弹起来。
“好啊好啊。”
吴维以抱着她,吻了吻她的手指:“别急,总要挑个时间吧。”
“哦,你说得对,你定时间吧。良辰吉日之类的,这些你懂。”
她向来都是喜形于色的人,想什么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她因为兴奋,脸颊红了,眼睛都亮了,简直就像秋天夜空中的一等星一样明亮。
吴维以语气很舒缓,“但是,在这之前,带我回去见见你爸爸和阿姨。”
陆筠“啊”了一声,盘算起来:“不行,你的腿不方便,我打电话说一声。”
“我有必要亲自上门拜访。”
“你腿彻底好了再回去吧。我虽然不想办婚宴,但小型的还是免不了,毕竟我家还有那么多亲戚。现在咱们只是拿个证而已,所以叫他俩过来吃顿饭就行,怎么样?他们能理解的。”陆筠想了想,“你有希望谁过来的吗,也一起打电话。”
“没什么人。明年我带你回去沅西,那时候再通知吧。”
陆筠打电话通知了一下父亲和安阿姨,两人马上坐上飞机过来了。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吴维以,还在巴基斯坦的时候陆筠给家里打过电话,提到过吴维以这个人,对他本人也不陌生。陆筠做了一大桌子菜,吴维以也喝了酒,跟陆父碰杯。那是一顿很愉快的晚餐。
经过多年的磨砺,陆筠的父亲已经没有年轻时候的严厉和凶悍了,他当了几年中学校长,也越发慈眉善目起来。她看着面前的女儿和未来的女婿,多少还是有些感慨。
父母担心的问题总是一样的。陆筠和他们虽然一向不太亲,但在重要的问题上还是不含糊的。陆父和安阿姨单独找她谈了谈,说了自己的顾虑:“他虽然有才学,长得也好,可是腿……”
陆筠知道两人的担忧,摇头:“爸,安阿姨,我想跟他结婚时因为我爱他。别说他还能站起来,就是一辈子都站不起来或者更严重的……我也会永远照顾他的。而且,他的腿会痊愈的,等我们结婚的时候,肯定就好了。”
陆父说:“那就好。”
但安阿姨还是很忧心:“可是他长得那么好,很容易花心的吧。”
陆筠抹了抹眼底的泪花,微微笑了:“花心?是最不用担心的。你们不知道,巴基斯坦地震的时候,他是因为救我的命才伤成这样的。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他宁可自己死,也要让我活着。爸,你告诉我,你能为了我妈或者安阿姨做到不顾生死吗?没有什么人能做到的。”
陆父和安阿姨对视了一眼,各自陷入沉思,最后叹了口气:“既然你拿定主意了,那就好。春节时,带他回来吧。”
“会的。”
这边刚刚定下婚期,蒋宁珊的结婚请帖在十二月的某个周末早上姗姗而至。陆筠和吴维以在她的盛情邀请之下也去了现场,递了份礼金。这段时间蒋宁珊有预谋的热情主动取得了丰硕成果,人际关系就是这样,一旦熟识起来,也就无从拒绝对方的邀请了。他们就被安排到了三局的那桌。
别人都还没到,周旭夏小婉到得最早,陆筠看到周旭就想掐他。
“房子的事我就觉得很蹊跷,原来你跟蒋局长一家都串通好了!”
“陆筠,你知道我的,肯定不会害你,我单纯为你们考虑,不论你们和蒋局长又什么纠葛,但这个时候没必要计较这些。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周旭难得一本正经,“我刚刚看见吴总工自己下车走了几步,似乎恢复得很不错,身体总是自己的。”
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陆筠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每句话都是对的:“好啦,我还是领情的。”
而吴维以身边坐了夏小婉,几个人本来正在说笑,新娘子蒋宁珊走过来,熟稔地拍了拍夏小婉让她暂时让开,自己坐下。
她穿得很喜庆,妆容也漂亮,就是笑容勉强得很。
陆筠笑道:“恭喜。”
她勉强笑了笑,亲手斟了杯酒递给他。
“谢谢你们的到来,我很高兴。爸爸非要看到我结婚才肯动手术,”蒋宁珊看着吴维以,声音压得小小的,“他三天后去医院手术,麻烦你来医院吧。万一出什么事……我是说万一……”
说话时她看了看不远处的主席台,蒋局长一身中山装,正在和几位跟他同样年纪的人交谈,他笑容宛然,简直可以说容光焕发,头发梳得很光滑,一根白头发都看不到。他的精神分外的好,仿佛只有年轻了十几岁,哪里像有心脏病的样子?
这话听得吴维以表情莫测,最后只是说:“我不去医院,没有那个必要,”说完看着她的脸色愈发难看,又补了一句,“以后也会见面的。”
这句话把什么态度都表达得很清楚了。蒋宁珊垂着头,竭力忍着自己眼睛里的情绪,默默站起来,招呼客人去了。
不出吴维以的意料,蒋局长的手术很成功。这消息不是从蒋宁珊那里听来的,但总会有上门探访吴维以和陆筠的同事好心带来一切消息。在外人眼底,是这个饱受挫折的家庭在这个暖暖的冬天,迎来了第一个好消息。
两人去医院最后一次复查后,离开医院时,陆筠问吴维以:“如果蒋局长的手术不成功,你会不会去看他最后一眼?”
吴维以难得地沉默很长时间才开了口:“如果真到了那种时候,应该会的。”
他不会记恨,也不可能真正释怀。
吴维以:“我们去看看他。”
两人去了住院部,很快打听到了病房。手术后一个多月了,他又恢复了那种面色红润的模样;他们进屋的时候,病房里很热闹,蒋宁珊正在收拾行李,正在做出院的准备。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算是招呼。蒋宁珊直起腰,跟吴维以点头:“哥,你还是来了。”
“是。”
蒋宁珊轻轻抱住他:“那就足够了。哥,我们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打算去找你们的。”
“维以,”蒋局长站在床边,问他,“能走路,腿好了?”
“好了。”
蒋局长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对他点头:“维以,你过来。”
吴维以依言而行。他比他高了些,静静站着的时候就像是最美好的雕像。
蒋局长轻轻咳了两声,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个带着提问的白色小纸袋递了过去:“维以。手术前我就想给你了,但是你一直没来,你不愿意见我,我也没脸来见你。但这个,你留着吧。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陆筠走到他身边,看着他从袋子里拿出来的东西,看着他颤抖的手指从照片上划过——那是几张黑白照片,小小的,只有一两寸大小,边角处有些发黄,说明了照片来自久远的年代。
照片上的年轻姑娘巧笑倩兮,有着和吴维以相似的眉眼。
那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晚,直到二月初才姗姗来迟。
春节将近,整个城市都热闹起来,冬阳暖暖,两人结婚那天天气很不错。
他们起了个大早就去了民政局,办证的人不多,两人很顺利的办了结婚证。两人在结婚照上看上去笑得那么甜蜜。两个人就像现在的小夫妻一样,手牵着手心离开。
吴维以现在已经能如常的散步行走,他走得不快,但步子很稳健,裹在修身长裤里的腿笔直而修长。两人难得出来逛街,吴维以常年在国外,很久都没见过这个城市的发展情况了。陆筠挽着他的手臂,在街上走走停停。
陆筠眼一眨,二话不说推着吴维以进了步行街上最大的服装商场,直奔男装部。
吴维以诧异:“小筠,你要买衣服吗?”
“我不买,给你买。”
“啊?”
起初以为她在说笑,吴维以很快发现,他半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她简直买东西上瘾了,完全罔顾他的意愿,偏偏吴维以是穿什么都好看的,但凡吴维以试过的衣服,陆筠简直都想一股脑买下来。
吴维以头疼,劝说住她:“确实没必要买这么多衣服啊。”
陆筠显然不同意,兴致勃勃,继续拿着衣服在他身上比划,吴维以又开始头痛了,忍无可忍,拉着她从商场出来,再拖进了汽车,回了家。
一回到屋内,陆筠就把手里的袋子塞给他,洋洋得意道:“换上给我看看,全套。”
既然已经娶了这样的老婆,吴维以也只好从命了。之前两个人是分房睡的,大多时候还是会回避着对方换衣服,陆筠刚想站起来去别的房间,吴维以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和平时无异的语气开口。
“你不看着?”
陆筠这才想起两人结了婚,似乎也没必要再避讳。
“当然!”
她声音很大,简直是给自己打气。故作镇定,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开了暖气,看着他坐在床沿,摘掉那条她亲手编织的围巾,一件件地脱掉衣服。
起初是那件格子大衣,他把衣服挂上衣挂;其次是圆领的羊毛衫,他搭在了床头柜上;然后他走过去拉上了窗帘,把下午的冬阳挡在户外。
最里一层是白色的秋衣,直接扔到了床上。
直到上身全裸,留给她一个光滑的后背。空调里的暖气一个劲往陆筠脸上喷洒,她隔着暖暖的气体,注视着他。他上身劲瘦,肌理结实平滑,温润的玉色凝结在每一寸皮肤上,好像有看不见的光从他的脊背上蔓延。
看着他正要脱下裤子,陆筠不受控制地站起来,就从背后抱住了他。
吴维以回过身体,捧起她的脸。她容光焕发,眼睛含笑,脸色绯红可爱,那股兴奋劲头让她连皮肤都在闪闪发光,和大半年前刚从巴基斯坦回来的她完全判若两人。
也不知道是谁诱惑谁。
这个拥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味道说不清楚了。陆筠觉得现在走不动路的是自己,她的腿变得面条一样瘫软。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因为吴维以已经对她展开双臂,在她滑向地面时,完完全全搂住了她。
身体压在一起,双腿交缠,他身体的某些变化陆筠很清晰地感觉到了。在这种事上陆筠还是手足无措,她有跟吴维以开玩笑甚至调戏他的勇气,但绝对没有进一步深想的勇气。
她感觉吴维以抱着她放到床上,他的脸压了下来,跟她的脸距离咫尺。
吴维以哑着嗓子低语:“小筠。”
其实在他声音出口之前,她伸出手帮去解开她衣服的扣子,陆筠也一样。她总觉得自己的手做其他事情都十分灵巧,可现在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连他的衣领都抓不住了。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太足,身体被不知名的燥热所控制,陆筠看到吴维以的额头沁出了汗水,顺着脸颊的曲线往下淌。
起初他还是很小心的,动作很温柔,竭力控制自己问她“疼不疼”,得到了陆筠的否定回答之后,那一个晚上似乎就没再停歇过。
陆筠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最后一个印象,就是腰几乎要折断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翻了个身,腰部的剧痛让她整个人都僵硬了了一瞬,低低叫出来。一双大手从旁边探过来,轻轻揉捏着她光裸的腰。
陆筠瑟缩了一下。
吴维以吻了吻她的鬓角:“小筠,乖,别动。醒了?”
陆筠把脸埋在被子里,在微弱的光芒下看到了自己身体上乱七八糟的各种痕迹,顿时面红耳赤,难为情地“嗯”了一声。其实年前她就知道,吴维以体力极好,以前他可以连熬若干个晚上画图计算看图表,现在他无所事事修养了大半年,每天吃着各种各样她为他准备的大补的食物,现在的精神可想而知。他的这种精神就像蓄满水的水库,一旦在她身上决堤,后果实在是惊人了。
足以灭顶。
吴维以手上的动作没停:“疼吗?我太不知轻重了。以后应该好点吧。”
陆筠嗓子都哑了:“那你可要记住了!再这么折腾一次,我……我……”
吴维以轻轻笑了,抱住她,在她发红的耳边呢喃:“春节到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两人回了陆筠家过了春节,然后一起去了趟沅西,到了这个桃花源般的小乡村。那秀丽的山川一副姣好的容颜。他们看到日出江花红胜火的景象,分不清楚这光芒从何而来;他们看到春来江水绿如蓝,那弯湛蓝凝结成了大地上的玉石;他们看到山树还发旧时花,这一切的一切,和北国的风光绝对不同。
这是一个永恒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