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筠一晚上没睡好。
吴维以在她身边倒是睡得沉,呼吸均匀而绵长。她怕吵到他,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看了一晚上,直到空气一点点透明起来。动了动脖子,微微侧过头去,盯着吴维以的侧脸看,居然被他脸上朦胧的晨光刺激得两眼发酸。
她一直有轻微的失眠症状,更何况七八小时的时差,实在躺不下去了,最后谨慎地动了动手臂,从床上坐起来,悄悄下了床。
她动作很轻,直到换好衣服吴维以也没醒过来。
陆筠去浴室洗了个脸后就出了病房。大概时间太早,这家医院的任何角落都见不到人,值班的医生护士都在打盹等交接,她不忍心打扰他们,一转身去了医院外的花园。
清晨空气十分清新,不算十分亮,雾气隐隐约约;花木好像也没睡醒一般,懒懒地伸展着枝叶,晨风从远方来,摇不落昨夜留在叶片上的露珠,湮灭在潮湿的泥土里。
她呆呆坐了许久,又回过头去看着这栋外科楼。楼房并不高,整洁的白色小楼,镶嵌着一格一格的窗户,玻璃后是统一的浅蓝色窗帘,吴维以就在某一格的后面。
她垂着头,在长椅上怔怔坐了一会,终于站起身走回去,她不希望吴维以醒过来找不到她。
没料到远远看去,病房的门是虚掩着的,陆筠第一反应以为自己出门的时候没有关好门,随后又想是不是吴维以醒了,或者有医生来查房,这个念头一起,脚下就快得多了。
等到整个人重新回到门口,透过窄窄的缝隙看近去,吴维以还睡着,床边却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女子,穿着件半长的米白色薄风衣,扣子扣得一丝不乱,露出大半截手臂,手里还握着小挎包,头发在挠头绾了个髻。她低头看着吴维以,半长的刘海从淡烟般的柳叶眉上掠过去。她在床边站了一会,慢慢俯身下去亲吻他的面颊,好像那是人间最珍贵的珠宝。
顿时陆筠目瞪口呆,浑身好像被药物麻痹了,一动不动。
她在吴维以的照片里见到过她,就是温晓。
片刻后被打散的思路才一缕缕地游回来,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子就是吴维以昨天晚上告诉她的温晓。心里苦辣酸甜都有,简直可以开作料铺子。
大概是怕打扰吴维以的休息,温晓一丝不动地静静在床边站了片刻,露出个谁都看不懂的苦笑,朝门口走过来。陆筠迅速退开几步,在她推门而出的片刻镇定自然迎上前去,微笑地跟她招呼:“温小姐,你好。”
温晓昨天晚上就听说陆筠在这里,着急得一下飞机就来了医院,对此时的狭路相逢早就做好了准备。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心里再怎么不舒服,摆出面子的功夫都不在话下,她瞥一眼陆筠,表情还是声音十分平淡,只说:“你来了。”
温晓比陆筠高一点,眼光扫过来时有着锐利的角度,仿佛要把人从中间劈成两半一样。陆筠恍惚觉得冷,但还是直视她,点点头:“我来了。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吧。”
温晓回身小心地带上病房的房门,才回头说了句:“跟我来。”
温晓对这家医院和附近地带极其熟悉,七拐八拐带着她到了一家小店门口,大概店也是刚刚开门,没有什么别的客人,一阵阵烤面包香气扑面而来。
两个人随便点了吃的,靠窗坐下。
陆筠顿了定神,这才仔细打量温晓,刚刚在医院走廊的惊鸿一瞥就还不足以看清什么,这一打量就认真多了。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这句话或许不能形容他们如今的状况,但也相去不远。温晓比她想象中的漂亮和年轻,眉眼间带着奔波后的风尘和疲惫,但是这样也盖不住她那骨子凛冽的气质,第一眼见面的人绝对想不出她在吴维以床畔露出的温柔婉转表情。陆筠对衣着打扮从来没有研究,但也知道她身上那套衣服,脖子上的那串项链,耳朵上的那副银色耳环,都是自己永远无法企及。
温晓也在无声地打量她,面前的陆筠比跟新闻上看到照片瘦得多,脸色苍白得好像常年不见阳光,原本圆润晶莹的脸现在差不多变成了瓜子脸。抛开对她的偏见不谈,容貌确实不错,丢在再多人的人堆里也能发现,完全当得起新闻中的“美女工程师”几个字。这个认知让她从心里泛起一股子说不清的酸楚。
温晓端着咖啡杯喝了一口,说:“你找我出来的,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陆筠斟酌了一下措辞:“温小姐,其实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话才好,以我的立场来说这个话会让人尴尬,但是我还是要说,谢谢你,谢谢你救了维以。”
温晓的眸子深如古井:“这是我跟维以之间的事情。不用你道谢。”
“我知道的,”陆筠停了停,又说,“其实‘谢谢’两个字我都不该说的,‘大恩不言谢’的道理我很清楚……我欠你的,又何止一句道谢。”
“你非要道谢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温晓看着她,“那你今天就回国,把吴维以留给我。”
陆筠握紧了手,指甲都要掐到手心里。
她好像跳进了西游记的无底洞里,永远落不到底端,身边空荡荡的,没有人支持,没有人鼓励。
面前的温晓跟吴维以认识了足足十年甚至更久一点,是知根知底的校友;而自己和吴维以不过认识三年,还有两年的时间音讯全无。
在吴维以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两年时间里,救了他的命,送他去最好的医院,为他找最好的大夫,端茶递水问寒问暖,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人是温晓。
——没有温晓,吴维以不论如何都活不到现在。
世界上还有谁能爱人到这个份上?以温晓的条件,要什么人得不到?
可她偏偏爱上一个吴维以,十多年痴心不改,两年病床边的守护——陪在病床边的人需要怎么样的耐心和爱心,她再清楚不过。
“对不起,我做不到。”
温晓沉默着,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
陆筠双手发抖,掌心里全是湿润,她直视温晓的眼睛,和早上的茫然无措判若两人:“温小姐,对不起,只要我还在这里,就不会放弃他。”
温晓于是就问:“你拿什么跟我争。”
本来应当是一句充满敌意的话,可被她这样用平淡的语调说出来,不含讥讽,没有疑问,更没有轻蔑,是真正的陈述语气,仿佛只是在说“你看,地球围着太阳转”这种绝对的事实。陆筠看着温晓,那张修饰得恰好到处的脸上没有任何可以让人抓住把柄的情绪。她一瞬间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跟她说这句话的人只是十万公里之外的某个外人。
自然拿不出任何东西。陆筠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身无长物,没有钱没有权,甚至连一个好的医疗环境都没办法提供。
唯一的筹码,是吴维以给她的沉甸甸的感情。
可这句话不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她不想伤温晓的心。温晓纵然有千般不好,但依然是救了吴维以的那个人。
不论是她还是吴维以,都欠她太多了,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
陆筠定了定神,说起别的事情:“温小姐,我认识吴维以的时间远不如你长,在巴基斯坦的时候,他是总工程师,我只是他手下的小兵小将,他平时待人温柔得体,在工地上有口皆碑,工作的时候却非常严厉,我好几次被他批评得差点哭出来。现在想起来,真奇怪,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在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不知不觉就陷进去了。”
温晓不动声色。
陆筠忽然伸出手来,贴着跟温晓的手放下,手心贴着桌面,五指微微分开,才慢慢开口:“温小姐,看看我们的手。”
温晓一怔,皱了皱眉,她不知道陆筠出的是哪一招。她们两人的身材在女人中算偏高的,因此手指都是修长,不同的的地方也多。自己的手白皙而丰润,指甲粉红;而她的那双手,看上去就营养不良,苍白而羸弱,几乎透明的皮肤裹着细长的骨指,大概是常年画图的原因,食指中指上有着厚厚的趼壳。
那趼壳让人心惊肉跳,像足了吴维以的手。
她的用意温晓总算是明白了,沉默地抿了口咖啡,眸子里划过一倦深思。不无挫败地想,陆筠看上去虽然单纯,但绝不是个傻瓜。
温晓一直沉着的气息有点变化:“你要说什么?”
陆筠把手收回来,说:“温小姐,虽然我比你小了几岁,可这双手比你的难看多了,是不是?我是水电工程师,常年坐在桌子边画图,下工地,现场勘探,日夜加班,风吹日晒。真的很辛苦,我又是女孩子,连洗澡都不太方便。夏天裹在厚厚的衣服里,浑身都是汗……不过,我没有什么怨言,既然学了这个,就要学以致用;选择了这份工作,就要做好。看着大坝建立起来,真的很有成就感。”
温晓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扣着桌面,陆筠说话时目光诚挚,她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深深知道这番话后的潜台词。
陆筠深吸一口气,最后说:“我是这种人,他也是。”说到这里,她反而微笑了,那笑容像雪地里反射的光一样,直直戳人的心口和眼睛。
吴维以是什么人,温晓心里犹如明镜一样清楚,陆筠小心翼翼的措辞态度她一点不落地看在眼底,心知这番谈话就这样到了死角。此时说什么话都是苍白的,叫来侍者,打包了三明治和咖啡。
“温小姐,我不想争什么,也不是要跟你抢维以。只是,我跟他是同命鸟,分不开的,”陆筠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很费力,“一辈子都分不开。他失踪这两年,我差不多要死了;他也不会比我好过。”
侍者拿着纸袋过来,陆筠伸手想接过来,被温晓抢先拿在手里,然后拍了拍衣服,站起来。
“我知道你的态度了。回去吧。这个时间,维以也应该醒了。”
陆筠顺从的站起来,仿佛女王身边的侍女一样,低眉顺目地跟在温晓身后。视线所及是一片葱绿,温晓捧着个纸袋子走在清晨的晨光里,脚步异常稳健;鞋子的声音轻飘飘地砸在地上,像一声无可奈何的呻吟。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回到病房,吴维以果然醒了,坐在阳台外的轮椅上看书。
他昨天晚上前半夜睡得不好,但后半夜陆筠在他身边,睡眠质量好多了。结果早上起来没看到人,轻微地担心了一下,随即想起,她也是见多识广颇有分寸,早不是小孩子了,干脆放下心来,看书等着她回来。
却没想到她竟然跟温晓一起进屋,从两人的神色上判断,该谈的话都谈得差不多了。他眼角微微一跳,放下书,一时竟不知道应该先跟谁招呼,停了停才说:“回来了。”
温晓走过来,把袋子放到他怀里:“早饭,三明治和咖啡,你最喜欢的那家。”
“谢谢,”吴维以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早过来的,航班延误了,今天凌晨五点才到,想着时间正好,就过来了。”
吴维以多此一问:“你们吃过了没有?”
“嗯,吃过了。”
吴维以看了看陆筠,她还站在门口没挪地方,对他展颜一笑后又微微颔首,离开了房间。
陆筠出去打了几个电话回国。先给钱大华,告诉他吴维以还活着,平日里那么稳重的钱大华一下子激动得好像中了五百万,大笑了若干声,一叠声地说“没事就好”;然后又给周旭打了个电话,感觉周旭正在跟新婚妻子度蜜月,远处的浪花一阵阵入耳。
陆筠跟他要了局长的电话号码后,忍不住微笑了:“祝你们玩的愉快。”
周旭也笑了,说:“我等你们回来。”
最后一个电话自然打给三局的局长,详细解释汇报了吴维以的情况,再把这两年的经历稍微渲染了一下,说是他短暂的失忆,现在全好了。照理说,吴维以这样年轻有位的工程师,还是总工程师,局长不可能不记得,可他在电话那头莫名沉默了许久,久得陆筠以为他哑巴了还是说错了话,着急忙慌地问:“您不记得他了吗?那年在巴基斯坦,地震后,您还专门打电话给我问,钱工说您也托了不少人打听他的下落——”
局长用沉重的声音打断她的话:“我记得。总之,你们先回来,单位给报销机票。到机场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们。”
“啊,好的。”
陆筠稍微诧异,想着吴维以面子真大啊,不过很快就释然了,什么事情都回去再说。挂上电话回到病房,早饭吃得差不多了,温晓正推轮椅出门,送他去复健。
不愧是一流医院,复健场地有专门的器材和护理人员。
吴维以对这套流程极其熟悉,扶着架子,一步步的小心地走路。除了温晓,陆筠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位高个子医生站在他身边。他行走得极其费力,双腿非常不协调,满场游走一圈下来,额头上都是汗珠。
陆筠站在他身边,心脏都强烈地紧缩着,下意识攥紧了湿漉漉的手心。又想慌忙地寻找纸巾擦去他额头上的汗水,结果温晓比她快了一步。不但擦去了吴维以额头上的汗水,连脖子和后颈伤都照顾到了,动作异常娴熟。
吴维以稳了稳气息,向她略一点头,说:“谢谢了。”
“没什么,现在辛苦一点,才能恢复正常,”温晓说,“否则膝盖僵化,还要再手术。”
温晓笑了笑,没有说话,握着手绢后退两步,故意面带笑容地回过头去,意料中陆筠吃醋的表情没有,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站在不远处和医生低低地交谈。
温晓诧异,片刻后才兀自笑了。
陆筠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笔记本和笔:“嗯,是这样。我们很快就要回国了,回去后我该怎么照顾他?需要注意什么?麻烦您——”
医生打断她的话,皱着眉头问:“回国?这是什么意思?”
陆筠一怔,也糊涂了:“嗯,他身体好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下恢复了,回去也一样可以慢慢恢复,我会照顾他。只要跟温小姐拿了护照……”
没想到医生听完脸色更难看了,陆筠心头一紧:“难道说他的身体还有问题?不能离开?”
医生恍若没听到她的问题,只说:“他在这边也很好,恢复得也很好。为什么你一来他就要跟你回去?”
陆筠很清楚自己的出现有股“剥夺温晓的胜利果实”的味道,这也是她没办法在温晓面前做到真正坦然的原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她是温晓,掐死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陆筠的心情恐怕都是有的。
摸不清医生的意思,她隐约觉得不妙,郑重其事开口:“他是中国人,工作、事业、朋友同学都在中国。大家都很欢迎他回去。我们总是要回去的。”
医生怔了怔,仿佛才发现吴维以是中国人这个事实,眉毛凝在一起:“温小姐怎么说?”
此时吴维以和温晓已经离开了复健场,在阳台外靠窗的位子坐下。陆筠看了阳台,觉得自己的心态实在好得让她自己都佩服,于是就微微笑了,“维以会跟她谈的。”
其实吴维以根本不知道要跟温晓说什么。他想了一个早上,连腿疼的时候都在翻来覆去地思考怎么开口跟温晓解释陆筠的事情,依然苦无答案。吴维以自觉不是笨蛋,他的大脑或许可以宛如计算机自动算出偏微分方程,但却没有存储着解决目前尴尬情况的智慧。斟酌再三,最后叹口气,问:“你跟陆筠两个人,刚刚说了什么话?”
虽然是在问,声音里一点疑问都没有。
“你觉得我们说什么?”温晓疲惫地靠在长椅椅背上,太阳出来了,她微微眯起眼睛,但声音还是一样温柔。
一句话就把问题扔回来了,吴维以说:“不论她说什么,也都是我的想法。”
这话忽然有点刺耳,温晓冷淡地开口:“她昨天晚上来的?知道我对你狠不下心,你们俩就商量好了用这种怀柔政策对付我?”
“晓晓,我们没商量任何事情,又怎么会对付你?”吴维以反而惊讶了,昨晚上两个人说了半夜的话,然后他因为困倦就睡过去了,哪里有时间商量事情。实际上陆筠听了温晓的事情之后,在黑暗中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温晓满脸的困惑和茫然,呆了呆后轻声问:“维以,她哪里比我好?”
两个人第一次这么正面地谈起陆筠。“她不比你好,没有你能干,不过知识很扎实,奇奇怪怪的书看了很多,说话一串一串的。工作的时候倒是很认真,平时有时候性子也急得很,做事完全不瞻前顾后,毛毛躁躁,说起来——”吴维以猛然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都这么熟的人了,温晓自然知道她后半句是什么,身体不自觉的有点发抖,明明想说的不是这句,还是问出来:“这么说,你是觉得我太能干了?我跟你的差距太大?”
“不是,我哪里会在乎那些,”吴维以摇摇头,眼神有些莫名的飘忽,仿佛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晓晓,只是我们确实没有缘分。苏兆仪才是适合你的那个人,你们会过得很好的,真的。我已经辜了你这么多年,不能再辜负了。”
一听这话温晓不知道想笑还是想哭,吴维以又在用他笨拙的办法安慰她,真是拙劣到让人想哭。她抑制住眼眶的酸涩,摇摇头,兀自苦笑:“大学的时候,同学说你根本不会爱人的,我一直用这句话自我安慰,还想着,既然你谁都不爱,跟你走得近一点已经是难得了。没想到我错了。”
“我自己也没想到。”吴维以笑了笑。他的确没料到,在活了二十八年之后才开始感受到爱情这种东西,并且来势汹汹,一下子就击倒了他,险些为此付出生命,现在想起来,却毫不后悔。
温晓揽住他的胳膊,往他身边靠过去,头慢慢枕在他的肩上;他心下恻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又侧头看她,外表看起来还非常年轻,眼角却有点湿润,那点薄薄的水汽有着玻璃般的颜色,在晨光中很快消散了。
时间瞬间定格。陆筠想,玻璃窗那边的两个背影偎依在一起,绝对是人见人爱的一对璧人。
“我过几天拿护照给你,你在医院住一段时间,我会定半个月后的机票,陆筠既然粗心大意,你自己就要记住,回去后别忘了复健,”温晓说,“你会记住我的,是不是?”
吴维以说:“我怎么可能忘记你?”
这就足够了,温晓抓着挎包站起来,穿过阳台的那扇门,从容离开房间,没有跟任何人招呼。
陆筠也已经跟医生谈得差不多了,重点都记了下来。
一丝不苟地收好纸笔,陆筠吸了口气,沿着温晓离开的脚印一步步地走向吴维以。
吴维以看她一眼,伸出手去。
陆筠抿嘴微笑,手指扣在他的手心,接着他手臂的力度,在他身边落座。
阳台上视野宽阔,陆筠看到苏兆仪和温晓并肩离开,有感而发,说:“我觉得他们挺配的。”
吴维以笑了笑:“嗯,很配。可惜温晓现在还不知道。”
陆筠想起几年前的事情,侧过头去盯着吴维以的脸很久,他的笑容从眼角溢出来,好像水沁润到一样,生动而悠远,带着洞澈一切的味道。陆筠舔了舔唇,谨慎地问:“你知道别人的姻缘?”
“差不多。”
陆筠眼睛里有莫名的光迸出:“什么叫差不多?”
她好奇的神色一点也不加掩饰,吴维以眉梢朝上微微一挑:“哦,你想这事多久了?”
“嗯,从漠寨回来后我就开始想,”陆筠也不再隐瞒,“吴雨隐晦地跟我说了一点,大概是什么密不外传的巫术法术之类,不肯告诉我太多的事情,她还说我不是漠族人,不能告诉外人……反正我不太懂,云里雾里的。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吴维以说:“靠过来。”
陆筠听话地贴在他的胳膊上,眼巴巴看着他;吴维以吻吻她的额角,这才慢慢地说:“你以前不是问过我寨子里是不是有巫师,我说没有,其实是有的。吴雨的爷爷就是我们寨的巫师。他对我就像自己的孙子一样,我恰好有一点悟性,于是他就教给我一些,可以自保。”
“自保?”
“听起来玄妙,其实用处不大。对大局于事无补,只能做到简单的避祸趋吉而已。”
陆筠勾着头,安静思考了一会:“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你因为受了这么多折磨,我真是,我真是——”
吴维以摇头:“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选择。其实,大学毕业后,工作之前吴雨的爷爷就告诉我,这一辈子不能再用此术。是我不听他的话,所以该有此一难。”
陆筠咬了咬唇,忽然盯着他:“那年,你就能知道我跟你以后怎么样?嗯,有几个孩子?孩子怎么样?”
“算人者不自算啊,”吴维以认真地看着她,“你知道这句话的。”
“那我回去问吴爷爷好了。”
吴维以笑了笑,没有再搭话,眼睛里像是有满天繁星闪烁。
两个星期后,苏兆仪和温晓开车送他们去了机场。这个据说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来的时候一无所知,离开的时候。
对这场早已知晓的离别,所有人很异常的镇定和从容。高大光洁高的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淡化为背景,起起落落的飞机在空中划过若干白线。
温晓把机票和护照交到吴维以手里,说:“拿好。”
所有的思念和感情,都藏在了这本护照和两张薄薄的机票中。吴维以颔首,沉默地跟她握手。她的手心冰冷,寻不到一点暖意。抬起头对上温晓的视线,目光里都带着只有对方才能看懂的了然和情绪。
苏兆仪看向拖着行李的陆筠:“你知道我的电话,身体上有什么问题就随时找我。我过几天也要回国了。”
陆筠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苏医生。”转身扶上轮椅的把手,推着吴维以走进海关。
没有再回头。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温晓若干年前在火车站的那一次分别,那时候他们都还是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的少年,他从火车窗口从探身出来对她招手,少年风华正当时,从此凭添一种牵挂;她随后想起小时候念过的诗,那首她以为自己已经忘却的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是什么,要我们离别。
飞机渐渐腾空,洁白的机身好像覆盖了一层羽毛;就像恍若刚刚长出洁白羽毛的鸽子,扇动翅膀穿入层层叠叠的云层,奔向回家的路。
陆筠侧身在吴维以的膝盖上覆上毛毯,想起一件事情:“转机的时候记得提醒我给局长打个电话,他说他要来接我们。”
吴维以微笑:“嗯。”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飞机破云而出,阳光瞬间洒满天际的每一个角落。
陆筠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轻声说:“还有十几个小时才到。”
没有关系,不过十几个小时,总会到达的。
航线的尽头,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