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清楚晚上是怎么过的,陆筠睁开眼睛又闭上再睁开怎么都不敢睡着,只怕自己一觉醒来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梦境和泡影。她抱着被子侧了身,看着吴维以病床的方向。眼睛适应了黑夜,居然也能模糊地看出一点他的轮廓,安静地沉睡着,均匀的呼吸飘散在空中的轻微消毒水味里。
醒来的时候吴维以已经起了,竟然连衣服都换好了,正坐在窗户旁看报纸,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早餐,看上去倒是像给自己准备的。陆筠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咕噜一下从床上弹起,深深为自己感到羞愧。还说要照顾他,自己却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也真够丢脸的。
她理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我起得太晚了,对不起啊,真的,我没想到我睡了这么久……”
她词不达意地说完这一串,才蓦然惊觉:从那“对不起”三个字一出口,才知道两人到底生疏多了。昨天晚上,异国的夜色和重逢的眼泪蒙蔽了太多距离和真相,白日一到,一切问题无所遁形。
吴维以笑微微地:“去洗漱吧,然后过来吃早饭。”
陆筠到底是客人,这种时候只好乖乖地依言而行。她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在吴维以的目光下,她只好逼着自己灌了一杯牛奶吃药般吞了一个鸡蛋。然后就像小学生那样坐着,正打算用这顿早饭作为切入点跟吴维以聊聊。
但是吴维以倒是先入为主地问她:“你第一次来意大利,想不想出去逛逛?”
陆筠一愣:“啊,可以吗?”
“当然,虽然不能走得太远,”吴维以点头,“这附近的路有一个博物馆和两座教堂,一起去可以去看看吧。”
“好,你要带路。”
这个季节和时间的温度正好,不冷不热。地中海的海风拂面,把陆筠的额前的刘海慢慢吹开,她更清楚地看清了这个城市。
这个吴维以生活了两年的城市。
罗马城大街小巷都是历史遗迹,教堂更是比比皆是,虽然有吴维以带路,陆筠对此地不熟,还是去买了本旅游小册子权当导游。他们先去的是医院那条街的尽头的教堂,医院出门左拐,阳光落在道路的左侧,步行过去二十分钟,红砖尖屋顶,墙上还爬着蔓藤,彩色的玻璃在日光下发出五颜六色的光,中世纪的印刻绚丽而精致。
清晨的罗马和昨晚见到的完全不同,那么明亮耀眼,足以驱散一切阴霾。
“我虽然不懂艺术,但我还是能看出来,这教堂真是漂亮啊,”陆筠顿了顿,点着头,“城市也蛮漂亮的,咱们在这里多待几天再回去好不好?唔,好容易来一趟,要对得起我好几千块的机票。”
吴维以更干脆地回答:“听你的。”
陆筠眼珠子转了转:“这教堂,我们可以进去吗?”
“嗯,现在不是礼拜的时候,”吴维以说,“可以进去参观吧。”
而教堂里面高大肃穆,四面都是壁画,一名身穿黑袍的神职人员缓步穿过教堂,跟刚刚走进教堂的两人一颔首,又淡定地走开。
陆筠推着轮椅,两个人在教堂,听着吴维以介绍墙上的壁画和浮雕。轮椅在地面上滚动,吴维以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你之前来过很多次吗?”
吴维以也并不隐瞒:“温晓带我来过两次。”
答案并不意外,陆筠完全可以理解,只是笑了笑,“嗯”了一声,推着轮椅继续前行。
“温晓……”陆筠默念着这个名字,笑着问,“她是你之前跟我说过的温晓吗?你大学时候的学妹?一直都在跟你联系的温晓?”
“对的,是她。”
陆筠长舒了一口气:“果真是温晓啊。当年我看着你们照片的时候,还在暗暗吃醋,绝对没有想到最后是她救了你,我真是要感谢她。”
“嗯。”
两个人从教堂里出来,沿着安静的街道继续前行,参观了一个小博物馆之后,一上午的时间也悠悠而过。他们最后在医院里的咖啡厅坐下,阳光照耀着洁白的桌椅和瓷杯,亮得简直吓人。陆筠看着吴维以点了单,默默等着咖啡和茶点送上来。
吴维以的手放在桌上。他已经病了很久,若干年辛苦的痕迹从修长的手指慢慢地褪去,她记得以前他右手的食指上总是有趼,而现在已经变得很光滑了。
陆筠一只手支着下巴,垂下视线看向桌面:“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我们那年在伊斯兰堡看的费萨尔清真寺的时候。”
“我也经常想起来,那时候你那么开心。”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当然很开心,”陆筠转着杯子,声音不高,“那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你对我百依百顺的,我回去后还从你那里拿走了几张照片呢。你还记得吗?”
“记得。”吴维以说。
陆筠想了想:“我昨天想了足足一个晚上,然后想啊想啊,又翻来覆去地做梦。居然又梦到你了。我跟你说过,我之前去了一趟你的老家,在吴雨家住了一夜吧。”
吴维以颔首,等着她说下去。
“你当时说带我一起回去的,结果我倒先回去了,”陆筠说,“我跟寨子里的人聊了聊,他们都很想念你,你有很多年都没回去了吧。”
“我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了,现在还好吧?”
“很宁静的小村子,很像桃花源,”陆筠说,“我觉得很奇怪,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你了,可是在寨子里睡的那个晚上居然梦到你了,你跟我说不再离开我了。那个梦很清晰,我从来没梦到过细节这么清楚的梦。然后我醒了,小雨跟我说你还活着,我脑子就忽然清楚了,之前的两年我都在雾里过日子一样。我考虑了很多,现在却可以找到苏兆仪,求他带我过来。”
“你很聪明。”吴维以神色凝重。
她抬起眸子看着他,拨了拨手里的杯子:“维以,如果我不来找你,或者说运气不够好找不到你的话……苏兆仪起初都骗我没见过你,只要他心肠再狠一点,我就跟你擦肩而过了。那样的话,你会联系我吗?”
阳光下的吴维以和昨天晚上见到的他几乎判若两人。虽然容貌都是相似的,一样的轮廓分明和俊美;他显得异常的年轻,仿佛还是二十岁出头的少年人。在这个帅哥如云的意大利,他依然那么夺目,连咖啡厅的女侍者的视线都经常扫过来。想起昨晚在镜子里看到的脸,憔悴得不堪入目。
隔着一臂长的距离,吴维以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他记得她的脸一直不大,因此显得五官尤其有神,尤其是一双眼睛像两颗猫眼石般总是蕴涵着丰富的水分;不过这两年越发瘦了,下巴都要尖了,现在只剩下巴掌大小,恰好被他的手心托住。
两个人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在这不可言说的波澜不惊中,时间滴答滴答地缓慢经过,敲打着这份平静。
“会的。”
两人中午喝过那杯咖啡就回了医院,吴维以下午有个身体检查。给他做检查的还是她昨晚看到的那位医生,陆筠在病房外看完了全过程,又等着吴维以吃了药躺在床上午休,才悄悄溜出去,在走廊上叫住医生,用英语跟吴维以的主治医生自我介绍。
昨天晚上跟这个个子高得吓人的医生虽然照过面,但不知道医生是否还记得她,因此用词十分规矩礼貌。
没料到根本不需要。那医生显然知道她,瞥她一眼:“我认识你,报纸上有照片。”
陆筠随即想起吴维以病房里那一大摞报纸,显然这位医生也是看到过的。干脆也不再客套,直接问询吴维以的病情,自己能不能看看病历等。
“你是他的什么人?”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陆筠踟蹰了,两年前她会昂着头大声说“他是我的男朋友”,现在却远没有当时的底气,这一犹豫。医生已经看了出来,只说了句:“现在已经好多了,他的身体素质很好,运气更好,需要一点时间就可以恢复。”
陆筠想到那个带着眼镜的苏兆仪,心说这些医生的嘴怎么都跟保险箱一样闭得那么紧。她简直在哀求了:“真的不能给我看也没有关系,你告诉我他这两年到底做过什么手术也可以,病重到什么程度……只想知道他身体的具体情况,拜托了。”
医生的眼神说不出什么意思,几近叹息:“他让我不要告诉你。”
竟然是吴维以不愿意她知道他的情况,陆筠闻言彻底一怔:“为什么?我不是那种不值得信任的人。”
医生摇头:“他还活着,这就足够了。不要再追根问底。”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开,一副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的意思。
这番意外让陆筠又失望又沮丧,挫败地回了病房。回病房的一路,她连去医生办公室偷病历这招都想到了,当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那天晚些时间苏兆仪也来了医院一次,开车接他们出去外面吃饭。他们去的是一家日式餐厅。在意大利吃日本菜,这样奇妙的经历陆筠不由得想起一个冷笑话,等上菜的时候就笑眯眯地说:“我曾经有一个很熟的师姐,她本来念的是金融,研究生的时候居然跑到意大利学日本古代战国史。”
这话说得两个男人都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吴维以摇摇头笑了:“听上去很像缘木求鱼吗?”
苏兆仪则问:“那位师姐还在意大利吗?在的话你可以去找她玩。”
“她也已经毕业了吧,我们好些年没联系了。”
但那个晚上的气氛渐入佳境,陆筠捡着轻松地说,她有必要可以变得话匣子一样,天南地北只说着高兴和搞笑的事情,人也可以不那么紧张。
最后三个人回了病房,苏兆仪和吴维以两个人下了一局棋后就离开了;陆筠则去洗了个澡,靠着沙发打盹。她从到意大利都绷着神经,纠结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晚上略微放松。长途飞行后,到意大利后情绪大起大落,现在才略微放松了一点,困意顿时弥上了眼前。
只要吴维以还在身边,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她深呼吸,把脑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都赶走。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这两年来,整个人都要被掏空了,要休息好,不能再自我折磨,才能照顾他。他瞒着我,必定有自己的理由。不过医生说得很对,只要他活着,这就足够了。
病房里顿时静了。
听到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吴维以收好棋子侧过目光,一种永远看不够的眼神默默看着她的睡颜。沙发距离不过两三米的距离,他可以看得很清楚——她侧身蜷缩着身体,微微勾着头,薄毯盖住了大半的脸,三两缕头发散在耳侧。她脸颊本是苍白的,洗澡之后罕见地带上了一层微带温热气息的蔷薇色,有种朦朦胧胧的美。
这样看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吴维以轻声一叹,关了床头灯,慢慢靠上了床背。
这两年的习惯到底还在,陆筠睡眠很浅,一个晚上都是光怪陆离的梦境,最后触电般一个抽搐,终于被噩梦吓醒。
她顿时清醒了,坐起来,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屋顶上的灯却忽然亮了。明亮的灯光像水一样浇下来,匆忙地侧头过去。吴维以果然醒了,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手正掀开被子,一只手扶着大腿就要下床。
“别,别动,”陆筠几乎是从沙发上滚下来,两步冲到床边,制止住他的动作,把他塞回被子里,“没事,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吴维以借着灯光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色,看来她是真的被吓得狠了,肩膀颤抖,眼神慌乱。他伸手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额角。
“我在这里,别怕。”
陆筠埋首在他肩头,冰冷的寒意被驱除体内,她哑着嗓子开口:“维以,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我怕……”
吴维以眼睛都没眨,马上掀开被子:“上来。”
声音是如此的果断干脆,没有任何迟疑,几乎让人疑心这是不是一句早就准备好的话,只等她说出口就拦截住。
得到了许可,陆筠伸手就关了床头灯,在黑暗中一切都不真切,她手足并用地爬上床,钻进被窝,凭着气息凑过去,一把抱住了吴维以的腰。
行云流水地动作让吴维以轻微地诧异,疑心自己是不是也掉入了彀中,不过那也就是一瞬间的念头,他在黑暗中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笑容,翻了个身正对陆筠,腾出一只手压一压她那边的被角,同时问:“还怕吗?”
“不怕了,”陆筠喃喃梦呓,“我现在在做梦吗?”
“没有,”吴维以轻轻吻着她的额头,“你没有做梦。”
说话间陆筠手臂缠得更紧一些,脚踝一动,勾上他的脚。所有的动作其实很轻,却足用意十足。反正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对方的脸色,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光天化日下绝对不敢做的事情,哪怕脸红得要滴血都没有关系。
吴维以极诧异:“你脚怎么这么凉?”
陆筠现在哪有心情想这些,脸有一下没一下蹭着吴维以的鼻尖,满不在乎开口:“天生的,我血凉,怎么睡脚都是凉的。”
吴维以低低地“哦”了一声,手臂也忍不住,略微一动,环上她的肩头。两个人距离更近了,黑暗中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听到的只有对方的呼吸,感受到的是对方血管中血液滚动的声音。
陆筠心中窃喜,手停在他的腰上,手心紧紧贴着睡衣。质量上好的布料下是温热的身体,热量和只属于异性的味道就像化学药剂一样,一丝丝的从衣服里渗透过来。吴维以天生身材颀长匀称,加上常年的野外工作锻炼出了有力的腰腿,虽然这两年内大部分时间都在病榻上,身体大不如前,但也还在尽可能地锻炼活动着,陆筠仿佛能感受到肌肤下的力量。
陆筠的双手在被子下准确地握住吴维以空闲的手,慢慢说:“单位要修房子,我拿到了名额,一年半内修好,两年后咱们就可以搬进去了。”
吴维以有点惊讶,但更多的还是惊喜:“是吗,多大?”
“一百二十多平方吧。”手指从他手指中穿过去,很快十指交缠。
吴维以问:“你有钱吗?”
“你还不知道我的收入?”陆筠故作惊奇地笑了,“你可是我的领导呢。”
吴维以低低笑了笑,胸腔轻微地震动着:“那就好,我现在大概是什么都没有了,连身份都是个问题了,没办法帮你什么。”
这话十足的玩笑意味,陆筠不愿深想,顺着玩笑说下去:“这些都是小事,只要活着什么都可以解决的。再说,我还可以养你呢。”
“是吗?”吴维以轻轻笑起来,似乎极为开怀,“那就好。”
陆筠抬起下巴,在黑暗中准确无疑的找到吴维以的唇亲了亲,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因为这个动作身体一僵,轻声说:“虽然你是开玩笑,但我真的很高兴。”
狭窄的单人床睡上两个成年人还是有点勉强,身体的接触总是那么敏感。吴维以觉得自己再也装不下去,轻轻叹口气,动了动身子:“小筠,你不觉得太热了?”
陆筠惊讶,说:“不热啊,怎么了?”
吴维以迟疑片刻,想起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于是无奈地开口:“……我只是腿不方便,也是男人啊,你靠这么近,我会有反应的……”
陆筠花了几秒钟才听懂他的意思,脸一刹那就红了,但手一掀被子,人从床上弹起来,伸手去解他的睡衣扣子。
吴维以起初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感受到胸前大块的凉意才恍然大悟,这时陆筠的手已经在乱七八糟地开始扯睡裤了。
“小筠,”吴维以捉住她灵活的手腕,“你这是做什么?”
他手劲很大,陆筠被钳制着动弹不得,试探性地挣扎两下不得其法,咬了咬唇,慢慢说:“你不是说有反应吗?这样憋着很难受吧……何况,我也想给你生个孩子,拴住你,免得你再消失了……”
吴维以迟迟没有回答,隐约间气息却不稳起来。
陆筠在黑暗和沉默中自说自话:“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我都无所谓了……”
声音很轻,字字入耳。吴维以心里所有的情绪,这两年来所有的记忆涌上心头,就像日升月落的潮水般突然变地无法抑制,他一把拉她入怀。
陆筠跌在吴维以身上。脸颊碰在一起,气息缠绵地交缠在一起。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只有眼睛是亮的,就像夜空里的火苗闪烁着。
黑暗中他摩挲着她的脸,他的手指似乎有着记忆,一寸寸地拂过她的脸颊。最后他吻吻她的唇,拍着她的后背,慢慢说:“你现在都这样自责难过了,这两年的事情,我怎么敢告诉你,我不想瞒着你。小筠,我永远不想看到你难过。我爱你。”
“那就告诉我所有的事情。”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