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思念

没有在病房参观多久,三个人去了医院的餐厅。

陆筠没有心情吃饭,她也永远不习惯欧洲的食物,胡乱吃了一点,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看着吴维以。这么一看,许多刚刚没有发现的细节也都发现了。吴维以的病号服很宽大,握着勺子微微抬起手臂时,就可以看到他右臂上隐约的一道疤痕。

陆筠眼眶忽然就红了,又怕同桌的两人发现,悄悄垂下了视线,盯着盘子里花花绿绿的意大利面发呆。

一顿饭几乎无声地吃到尾声,苏兆仪问她:“你今天晚上留在医院还是跟我走?”

陆筠飞快地回答:“我在这里照顾维以。”

“也好,虽然他也未必要你照顾,”苏兆仪抬腕看了看时间,“你们两年没见,有什么话就说清楚吧,过两天晓晓就回来了。”

吴维以微微颔首:“我有数。”

苏兆仪离开了医院后,两个人回到病房,陆筠担心吴维以的身体,委婉地建议他上床休息,却被他不在意地挥手阻止,说:“我们去阳台。”

陆筠这才发现病房外有个小阳台,放着一张茶几,还有张凉椅,非常干净,看来是有人常坐在这里。夜晚有点些微的凉意,陆筠去屋子里倒了杯热茶放到吴维以手里才落座。

微风拂面,吴维以握着茶杯,慢慢合上眼睛片刻,问陆筠:“绑架是怎么回事?”

说话时的语气语调和当年别无二致,曾经熟悉的感觉再次回来。陆筠确实没想到他在遥远的医院里也知道这事,可见信息时代实在太可怕,连个秘密都藏不住。但心里更多的还是酸楚的甜蜜感。她怕他担心,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说:“嗯,你看过新闻了?就跟新闻里说的一样,水电站差不多完工后,我跟其他两位工程师去伊斯兰堡处理点最后的事情,在寺里被劫持了,绑匪把我们关了三天,当时有二三十个人,我们互相支持着,没什么大事。”

吴维以沉吟片刻,又蓦然转过头盯着她,眼底的亮光几乎烫伤了她。

“可是有人质被打死了,你们几个是最后被释放的,还发生了枪战。”

几个月前的枪炮声响在耳畔,陆筠果断地把声音赶出脑海,表情轻松得很:“是这么回事,恐怖分子都被打死了。我们顺利地逃出来,没有伤到。维以,真的没关系,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说真的,我当时其实并不害怕。”

吴维以静静看着她。

陆筠抬起目光,视线落在远处:“我真的不怎么害怕,不是因为我勇敢,我只是觉得,这两年过得太累,太辛苦了,快扛不下去了。被绑架也就那么回事,没有时间想别的,嗯,应该说别的情绪都麻痹了吧。”

吴维以沉默片刻,所有的视线都被眼睑盖住了:“这两年,没有联系你,对不起。”

陆筠苦笑,这个道歉又算怎么回事,完全是搞错了。她喃喃说:“维以,维以,你还想瞒着我啊……我碰到吴雨了。”

“吴雨?”吴维以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吃惊的表情。

“是啊,她还带我去了趟沅西,我在她家住了几天,认识了她爷爷,他们把什么事情都告诉我了。你为什么会受伤我都知道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最后那个晚上你对我说的话,我每个字都想起来了。”

吴维以觉得前所未有的头痛,不过,既然话都说开了也没必要再藏了,“小筠,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陆筠盯着他,把眼泪逼回眼眶里,一字一句地咬出来:“吴维以,你听好。我宁可去死,也不愿意让你来代我受劫。你给我好好活着……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我知道,没有下一次了。”吴维以放下茶杯,轻轻握住她的手,还是一样的柔软,只是冷得像雪一样。

陆筠狠狠看他一眼,在茶几上扯了几张面巾纸擦脸。她不知道这一天的眼泪怎么这么多,仿佛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这两年来的所有委屈、痛心和孤独的悲剧就写在所有的泪水中。

看到她勉勉强强收了眼泪,吴维以别开话题:“小雨现在怎么样?”

“还好,她为了找你,年纪轻轻出来打工,我把她骂回去读书了。”

“回去读书就好,”吴维以松了口气,“她太年轻,我怕她遇到坏人。”

“嗯,”陆筠微微笑,“她虽然是个小姑娘,见识一般人都比不上。她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对你的话言听计从。我最后发火了,把你抬出来她才听话的。”

“是吗,”吴维以瞧着远方,露出个罕见的温柔笑容,眸子里都是溺爱之色,“我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候她挺乖的。好些年不见,也不知道她变成什么样子了。”

陆筠心说在你面前她自然很乖巧了,可我这么大个人也不能跟她较劲是不是。她笑了笑,慢条斯理地,仿佛是念着京剧念白的语气:“唔,什么样子吗,很漂亮。你们族的小姑娘本来就比一般人漂亮,何况她又特别出色呢。”

吴维以微微吃惊地看着她,气氛在两个人刻意地营造下,倒是一下子缓和了。

吴维以又问:“工程怎么样了?”

虽然是疑问的问法,但语气是肯定的。顿时就回到了两个人最熟悉的话题上,陆筠一点点细致地叙述,吴维以慢慢听着,顺手拿过茶几上的纸笔算一算,就某一个问题详细地追问下去。这种专业性极强的聊天,怎么说都不会词穷,片刻后,之前的感觉又回来。两年的磨砺之后,陆筠觉得自己的专业水平比起以前进步不少,可在吴维以面前,还是当年那个新手和学生。她郁闷自己的记忆力每况愈下,几乎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忍不住绷直了身子,下意识地咬着唇。

吴维以很久后才发现她的那些犹如蛛丝的紧张情绪,些微一怔,不动声色地放下手里的笔:“好了,不说这个了。太枯燥了。”

陆筠很高兴有了台阶下,抿着嘴说:“一时半会儿我也不记得太多,回去后我拿资料给你。”

吴维以颔首:“好。”

不过是一瞬间,当年的默契都回来了。

两人静了一会儿,夜风旁若无人地从阳台上轻轻刮过,荡起了莫名的涟漪;明明是夏季的六月,陆筠却觉得寒气从脖子滚到脚尖滚了个来回。意大利的确比国内凉爽一些,陆筠站起身,去屋子里拿过毯子盖在吴维以腿上,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地震的时候,你受了多重的伤,除了腿,还有别的地方伤到了没?”

吴维以早就知道她肯定要问这个,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地开口:“我们现在不谈这个好不好?”

没想得到这个答案,陆筠微微一怔,抿了抿唇,旋即又笑着说了个“好”字。她心里是无法言说的惶恐,对吴维以的生活一无所知并不是这种惶恐的来源,更让她心惊的是吴维以根本不愿意让她知道那些事情。

被这样一打断,许多想问的问题也不敢再问,生怕再得到一个类似的委婉拒绝。一时间竟然尴尬得变成了哑巴。

好在敲门声适宜地响起来。

陆筠迅速冲过去开门,门外居然站着一位身穿白大褂,个子极高的年轻男人。她怔了一下才想起来原来这是医院,面前这人是位医生——不由得在心里苦笑,实在是因为这条件太优越的病房无比具有欺骗性。

年轻的医生对陆筠的出现感觉同样意外,目光在她身上转了转,笑着点头算是招呼。陆筠立刻挤出一个笑,立刻错身让医生进屋;估摸着是日常的检查,她又转身去阳台想把吴维以推进屋来,结果瞠目结舌地发现他抓着轮椅扶手自己站了起来,慢慢走下轮椅,拖着双腿,以极其不协调的步伐艰难地把自己挪进屋,走得异常缓慢,看之令人不忍。

陆筠几步奔过去要扶住他;但那年轻的医生倒是比她反应快得多,她一个闪神,医生已经到了吴维以身边,从另一侧抓了吴维以的手臂帮他站稳,另一只手扣在他的肩头,扶着他坐到病房的床沿上。

看得出来医生做这种事情已经非常熟练,陆筠完全被震惊到了,傻傻地问:“维以,你的腿居然还可以走路?”

吴维以对医生感激地一笑,退了退靠到病床的床背上,又拍了拍身边的床沿示意她坐过来,解释:“嗯,以前不行,手术后就可以了。”

陆筠脑子太乱,没意识到他动作的含义,依然呆呆站在原地,轻轻地“嗯”了一声。百感交集,这一天酸涩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眼睛再次酸疼起来。

他这两年时间到底是怎么过的,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勉强可以靠自己的腿行走……

等回神过来,先看到医生蹲在地上把吴维以的裤子卷到膝盖上,一点点细致地检查小腿,两个人用她完全不懂的意大利语熟练地交谈,把那些拗口的句子说得又快又急,脸上一丝笑意也无,空气顿时压抑下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语言这种东西也是,用的时候才觉得真是有必要掌握。陆筠的心一下子纠紧,站到床边一看,吴维以的膝盖以下蔓延着一条二十厘米长猩红的伤疤,缝合的痕迹历历可见。他的皮肤本来非常好,在医院待了这么久之后更是异常白皙,衬着这么夸张鲜艳的伤疤,让人怵目惊心,不过让她安心的是,肌肉还没有萎缩。

年轻的医生在检查过程中专注度很高,微微蹙着眉心,似乎在为什么事情而深感忧心,陆筠盯着他的侧脸目不转睛,听不懂两个人交谈的内容,只能从他的表情上去寻找吴维以病情的蛛丝马迹。看得久了才发现这个医生相貌居然相当不错,黑色卷曲的头发,鼻梁高挺,深陷的轮廓,像极了黑白片中的意大利电影的男主角。

他过了很久才站起来,在病历上写下不少东西;陆筠担心得要命,偷偷看了一眼,却惊讶地发现,上面写的似乎是英文。

医生离开病房后,她扶着吴维以靠在床背上休息,坐在床头盯着他:“医生说了什么?”

在灯光下,她的脸几乎是惨白的,眼睑下有着重重的阴影。吴维以握住她的手:“医生说恢复得非常好。”

陆筠身上冷了热热了冷,很想愤怒地说“如果情况良好那你们刚刚那么难看的脸色是为什么,还故意在我面前说意大利语”,但来此之前那些充足的思想建设挽救了她,她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出口;反而露出一个还算真挚的笑:“……那就好……”

吴维以发觉她手心湿热,手指轻微地哆嗦着就知道她多心了,她脸上那兴高采烈的表情那么真挚,但心里是压根不信,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一眼就看透的年轻姑娘了。吴维以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抚上她的脸:“小筠,我没有骗你。”

他说,我没有骗你。

陆筠倾过身子,伸手抱住了面前的人,涌上所有的力气,埋在他的肩头。

大概是住院太久,吴维以身上有股淡淡的药水味道飘过来,陆筠头昏脑涨,她的大脑已经想不清楚任何事情,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他看。

她死死箍着她,脸颊贴在一起,轻微地摩擦着;唇靠在他耳后,俯在他耳边,哽咽着开口:“维以……你不愿意告诉我这两年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没有关系,我以后再也不问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我要你知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苦都可以吃。你要是不能走路了,我就当你的腿;你要是不会写字了,我当你的手;你欠了别人的恩情,我哪怕是死都帮你还清……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这一辈子都缠着你。你想都别想一脚踢开我……”

吴维以觉得脖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冰凉,热的是她的泪,凉的是她冰冷的嘴唇。他心里也不好受,被她箍得太紧,勉强腾出一只手拍拍陆筠的后背,轻语:“不要乱想,我怎么会踢开你。”

陆筠恍若未闻,抱着他的双臂慢慢收紧,身体蜷缩起来,喃喃说下去:“我扛不下去了,我没办法一个人过下去了。这两年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下去了,你爱不爱我都没关系,但你不能不要我……”

吴维以神情一凛,身体绷紧,手从她的腰上绕过去,轻轻抱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别说傻话了。我们还要过一辈子呢。”

这一抱才发现怀里的人比看起来还要消瘦很多,腰跟树枝一样细,一只手臂都能环住;隔着衣服,都能摸到她脊背上的肋骨。以前她也瘦,是很健康那种,远不止于这样形销骨立。

陆筠机器人般一寸寸把脸转过来,盯着吴维以看。

“这可是你说的——”

吴维以伸手抚上她的脸,小心翼翼拭去她面颊上的眼泪,半晌后才开口:“以前你不是这么爱哭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很漂亮。我喜欢看你笑。”

陆筠瞪着眼睛喘着气看着他,眼泪终于收住了。

吴维以总算放心了,一点点吻去她脸上的泪珠,仿佛要把那些顺着眼泪流下来的痛苦和悲伤统统咽下去。

他松了口气:“你休息一下吧,坐了十多小时的飞机,累得脸色都不好了。”

陆筠其实不困,但确实很累,从身体到心都是。行李都在房间里,也许去洗个澡或许会好一点,想到这里,她转头擦了擦眼角,扭过头认真地问吴维以:“你要洗澡或者擦身子吗?”

看到吴维以点头,陆筠“嗯”了一声,垂下眼睛:“我去放水。”

下午她已经研究过卫生间和浴室的结构,看得出来浴室是专门为他这样腿不好的病人设计的,浴缸里都有相应的设施。她熟门熟路地放了水,调好了水温,站到了洗漱台前,用冷水浇了脸。

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哭得眼睛红肿,皮肤苍白得跟鬼一样的女人——原来不知不觉中,竟然变得这么狼狈。怎么能让吴维以看到我这副模样。陆筠取过干毛巾擦了脸,重新梳直了头发,对镜子里的人露出一个笑容。

从浴室里出来时,她已经换了精神状态,脸上带着当年的笑容。吴维以惊讶于她的变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很久;陆筠只做不察,弯腰过来扶起他到了浴室,在浴缸旁的凳子坐下,伸手抓住了他的上衣衣扣就要解开。她的动作是如此的自然和顺理成章,仿佛已经把这个动作排演了若干次。

吴维以有点吃惊,抓住她的手腕。

满屋子热腾腾的水蒸气里,陆筠的脸色却一点不变,解释:“你腿不方便,我帮你洗澡吧。我很会照顾人的。”声音却轻了。

没想到她思维跳得那么快,吴维以眼角轻微地一跳,貌似镇定自若地回答:“哪用你帮忙,我不至于那么没用。只是腿不好,手还没问题的。”

“真的吗?”

“真的。”

陆筠停住了手,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神色,点点头出去了。

些微的水声从浴室里传来,陆筠审视地看了那扇紧闭的门,开始整理床铺。吴维以睡觉的习惯还跟当年一样,枕边总是有着许多书。她仔细翻了翻,大部分是意大利语的相关资料和学习词典,还有几本文学作品;书下则压着一沓沓厚报纸,枕头下也有许多。

于是顺手抽出几张报纸翻了翻,蓦然呆立当场,甚至都不需要展开报纸,首先映入眼帘的全是跟那场绑架案有关的新闻,都用红笔勾了出来。陆筠看着那沓厚度赶得上词典的报纸发怔,很长时间后才用颤抖的手指翻开一份又一份的报纸,竟然各种语言的都有,吴维以竟然把所有能找到的报纸都收集来了。

陆筠心里发苦,但好像又有人往心脏血管里注入了蜂蜜,明明堵塞难耐,可还是一抽一抽地甜蜜着,跟苦涩怪异交织在一起。

吴维以洗澡速度很快,从浴室出来时,陆筠已经整理好了床铺,又在沙发上放了只枕头,铺了床被子,那张沙发本来就是供人陪床留宿用的,倒是足够长。

扶着他上了病床,陆筠闻着他身上沐浴后的香气,小心地扯过被子盖住他的腿,又指了指沙发上的东西:“柜子里的东西蛮全的,枕头被子都有,我不请自拿了。”

“没关系。”吴维以微微笑了,“你也去洗吧,浴室里还是热的。”

“好。”

热气腾腾的浴室就像个火上的蒸笼,把陆筠浑身上下的疲惫全都蒸了出来。坐在温暖的浴缸里,险些就这样睡了过去。

换上睡衣匆匆出来,吴维以安静地看书,修长的手指放在书页上,时不时地翻动一页。白色的病号服,白色的灯光,黑漆漆的头发,抬起眼睛的时候眸子又黑又亮,就像一幅水墨画渲染进了心里,怎么都抹不掉。浑身上下有莫名的电流滚过去,陆筠感到前所未有地安心,凑过去吻了吻他的面颊。

吴维以看着陆筠带着狡黠的眼神,颇有预谋地走过来,俯身下来吻他的脸颊。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话,但最后还是忍下去了。

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只是握住她的手,看着她。陆筠眨眨眼,双手撑在他腿旁,不甘心地又亲了他一下。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沐浴香气,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吴维以心说书也没办法看了,干脆放到一边:“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亲你啊,两年没亲到了,”陆筠笑眯眯,眸子里带着雾气,“我脸皮一向很厚的,从来也不会不好意思,你还不知道我吗?”

吴维以当然知道。就像两年前那样,陆筠真正高兴起来,有时候抱住他或者很轻地吻他一下。而他那时候碍于身份,总不好跟她一样闹;而且他已经闷了半辈子,积习难改,在感情方面一直显得有些木讷,很难主动。

“反正一开始就是我追你的,”陆筠依然笑眯眯地,但声音勉强多了,“你不喜欢我主动啊?要我跟你保持距离?”

“不是。”他语气微微一顿。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再也分不开。吴维以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手指从她鬓角的头发中穿过。

陆筠歪了歪头,把脸颊埋在他的手掌中,抬起眸子看着他。一瞬间时光流转,兜兜转转地回到了两年前。他背着她穿过那座山林,有风从他的发际流过,他俊美得如同那个美好的初夏,融化了金色的阳光。

好像他们从未经历生离死别,也从未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