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后陆筠休息了一短时间,又开始上班。局长亲自下令,表示她还可以继续带薪休息,可她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考虑到她刚刚经受的九死一生和在社会上引起的影响,哪个领导也不会再给她外派的任务,让她干起了文职,在总局的物资部门坐办公室。
她的新工作很轻松,应该说轻松过头了。每天只需要对着电脑做好统计记录数据就可以了。以前是在外奔波,部门的同事自然不认识,现在了解起来,发觉这些人相当不错。从主任到普通职员每一个都很和善敦厚,对她没有一句重话,稍微麻烦一点的事情从来不派给她。她准时上下班,白天平心静气地办公室里坐一天,最多去一趟食堂。生活极其规律。
人一旦无事可做,思维也会停滞生锈。
于是她就成了现在这样,就像那些工作一辈子最后终于功成身退的老革命,每日坐在办公室优哉游哉地喝茶看报度日。
周旭刚一进办公室,就看到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打盹——别人都去吃午饭,只有她没有去。办公室三面都靠窗,高深明亮,无人的时候显得尤其空旷,她浑身都浸在金色的阳光里,从指尖到头发,甚至白净脸上的的细微绒毛都染上了一层金色的粉末。她的头歪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眼睫时不时的一动,均匀的呼吸着,似乎睡得很深。
她睡着了都是这个样子,嘴角有笑,表情恬静,仿佛岁月的痕迹一点也没有留下。读书的时候,不知道多少男生为了看她这个表情而偷偷跟着她去上自习。
想着是不是一会再过来找她时,她却忽然醒了,托着腮凝神看了他半晌,最后才犹犹豫豫地叫他的名字:“周旭?”
“是我。”
“……”陆筠看着他走进,说,“你好像变了。刚刚我差点没认出你。”
周旭拖过一张椅子在她面前坐下,说:“小筠,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
“我一直想来看你,但周峡电站的发电机组刚刚安上,进入测试期,我脱不开身,”周旭说,“拖到现在才有了空回来。又听说你回了总局,我来看你,顺便交接任务。”
“哦,”陆筠笑笑,“谢谢你的关心。”
“我们这么多年的同学朋友,说什么谢谢。”
陆筠“嗯”了一声,别开了目光,转而看着手心里的报纸。
然后气氛就不可抑制的沉默下去。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以前的她,话可多了,说笑起来,整个房间都是她清脆悦耳的声音。现在她声音还是清脆的,可就像她的人一样。也许外表是没怎么变,可是她整个人上下,就是缺失了一部分不应该缺少的东西。以前她的目光清澈如水,一读就懂;可现在不是了,他已经看不懂她的眼神了。
想到这里,他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开口:“小筠,你不要强撑着,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我知道这一两年发生的事情对你的影响。”
“我没事。”陆筠轻声说,“我还活着,我还在这里。我怎么会有事呢。”
她声音轻,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周旭不确定她是否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可拿她毫无办法。当一个人经过那么多事受过那么多伤害的时候,别人怎么安慰都是自以为是的隔靴搔痒。事实就那么简单,没有经历过的就是不会明白别人。虽然他们曾经有过无话不谈的日子,不过那早就过去了。周旭叹口气,终于从公文包里抽出最后一张请帖,说:“还有一件事情,我下星期结婚,你有空参加来参加婚礼吗?”
陆筠看着请帖,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脸。说是笑脸也有些勉强,只是些微有点笑意,但感觉上整个人如此温暖:“你结婚,我如论如何都去的。”
婚礼现场是永远的热闹,尤其新郎新娘双方亲戚中有人身居显赫之位的时候更是如此。陆筠第一个感觉,金碧辉煌的酒店楼上楼下都是人,大多人陆筠都不认识,于是也谈不上跟他们交谈客套。有时候结婚现场就是有这个好处,人太多,哪怕你跟那对新人有多深的关系,也没有人会来特别关照你。虽然还是时不时的有人朝她看过来,但都还算保持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陆筠一桌的客人都是单位有过一面之缘但并无深交的同事,他们说话谈起单位内部的人事调动之类的事情,她大都不懂,也不想懂,只是唯唯诺诺地听着,默默喝着饮料吃菜。
直到钱大华也坐到这一桌这个局面才有了改变。钱大华看到她,跟以前一样说笑:“小陆,没想到你来了。你气色还不错。”
陆筠点头:“钱总,你也不错,就是胖了点。”
“回国了生活条件好多了,自然也胖了,”钱大华哈哈一笑,追忆往昔,“不但胖了,还老了。连周旭都结婚了,能不老吗?小陆,你也要快点才对吧。我还想快点喝你的喜酒呢。”
陆筠垂下眼睛,不吭声。
钱大华恍若不觉她的缄默,还是维持那种长辈的口吻:“我说得对吧?实在不行,我帮你介绍一个。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看看你,都什么样子呢,这么漂亮的姑娘,哎。再这么逃避下去,也没有用。”
“钱工,”陆筠抬起头说,“你知道?”
“谁不知道?”钱大华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那时你跟吴总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我比你多吃了这么多米,怎么会看不出来。你们不肯说,我们也只好装着没看见了。”
陆筠张张嘴,正要说什么,可她开口之前,另一场猛然爆发的欢呼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全场客人都站起来,用期待的目光和热烈的掌声迎接新人入场。陆筠从人群缝隙里看过去,周旭当起新郎非常像样,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点都不乱;娇小甜美的新娘挽着他的手,看上去完全是一对璧人。曾经的同学结婚了,算是负担起了社会赋予他的职责了。
周围诸人一片“啧啧”之声:“闻名不如见面。娶到夏副局长的千金,周旭长得果真还不错。他这辈子可以平步青云了,省了多少年打拼的工夫。”
“没这么简单,你还没听说吧。说是周旭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他的伯父好像是什么部门的领导来着……不说了不说了,都是别人的闲事,我们管那么多干什么,羡慕不来。人家郎才女貌你情我愿,我们不过是花钱吃顿饭罢了。”
这些零散的话落在陆筠耳朵中,她脸上毫无表情。钱大华看到,忍不住想,原来一年不见,她改变得比他想象中的更多。
一系列活动之后,轮到了新娘新郎给客人敬酒这个固定的环节。新娘新郎喝得不少,却一点醉意都没有,尤其是新娘子夏依依,精神百倍,一定要陆筠答应婚宴后留下来玩一会吃了晚饭再走。她化着浓妆,目光里都是真诚,陆筠只好从命。
婚礼后大多数客人都也陆陆续续地离开,剩下小部分客人转移到饭店的几个包厢里。周旭和夏依依不但做新郎新娘成功,做主人也到了极致,这家酒店不论是服务态度还是装修的格局都可以用一流水准来形容。包厢里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客人的每个有可能的喜好都考虑到了。
有太长的时间没有接触这么多人,陆筠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如何跟别人相处。客人们开始玩牌打麻将,陆筠对此毫无兴趣,却也不能离开,于是来到包厢外的阳台外吹风。
这是酒店的高层,整个城市的风景尽收眼底,一栋栋的高楼大厦迎风拔地而起;远处的湖泊在阳光下泛着青色的光泽,犹如一整块未被切割的碧玉;地上的行人和车辆小若蝼蚁,像儿童玩具一般可爱。景色随好,看得久了就会花了眼睛。转过身来,却见到周旭就站在她的身后,脸上没有新婚之人当有的振奋和兴奋,而是一种忧心忡忡的深思之情。
陆筠对他点头,举起手里的饮料杯说:“恭喜你了。”
周旭走到她身边,以同样的姿态靠着栏杆:“我记得还在巴基斯坦的时候,有次你给我们算命,你说我今年结婚,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准。”
有些事情是提不得的。陆筠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大脑里的神经一瞬间绷直,然后一根根断裂,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死死咬着唇。
周旭担忧,手在她面前一挥:“小筠。”
“算命的事是我瞎说的,”陆筠如梦初醒,摇头,“人的命运,怎么能算得准呢。”
“那也未必——”声音戛然而止,周旭沉默片刻后才再次开口,“小筠,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以前的你那么活泼,那么开心,天要塌下来你都无所畏惧。你不知道我现在多后悔,如果我听了——我再坚持一下,强迫你在那场地震后跟我一起回国就好了。”
陆筠把杯子放下,轻声开口:“周旭,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今年是你的结婚喜宴,你应该去招呼别的客人。”
声音微弱,透露出气力不支的讯息。她明显不想谈这事。周旭叹了口气,终于走了,临走前说了一句:“小筠,你记住,不论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
人生命里的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是在短时间内发生的。摸出手机,有一个孟行修打来的电话;本以为没有瓜葛,永远不会再有联系的人一个个纷纷找上了门,主动伸出援助之手,无巧不成书,拍电影也不过如此吧。
忽然脚步声再次逼近。
她以为又是周旭,没回头,甚至连姿态也没有变过。来人没有完全带上包厢的玻璃门,虚掩着,悠扬的音乐声从门缝里飘出来,一点一点的渲染着空气,执著地,要渗入人的深心。人们的谈话声在音乐声中嗡嗡地响成一片。
一个柔软的有些熟悉的女声在这样的嗡嗡声中显得格外清晰:“陆工程师,是我。”
回头去,却是几天前和孟行修一起吃饭时巧遇的吴雨,小姑娘看上去还是怯生生的,陆筠忍不住微笑:“小雨,你好。”
吴雨“嗯”了一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清澈透亮:“陆工程师,我在楼下看到你了,我一位同乡恰好在这个酒店工作,她带我上来找你。我有事想跟你谈谈,好吗?”
想不到跟她忽然说这个,陆筠意外,下意识反问:“谈什么?”
“我阿哥,吴维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