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诸事不顺。
陆筠坐在饭店的包厢里,看着对面那人的脸,眼睛没来由的花了又花。她几年不见孟行修,全然不知道他已经变成这个样子。其实记忆里的孟行修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忘记得差不多了。在巴基斯坦待了两年十个月后,大学时代的时光对她来说就是上辈子的事了,记忆里,太多的细节都模糊不清。
因此,她对他谈及的那些往事全无感觉。那些字句从她左边的耳朵里跑进去,从右边的耳朵里溜出来。她保持着原来的坐姿,慢慢喝着果汁,大脑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直到一句话犹如陨石般飞来,把她炸醒。
“小筠,以后,请让我照顾你。”
陆筠木愣愣地抬头,首先看到的就是孟行修的脸。在灯光下他的脸部线条深而坚毅,五官清晰,胡楂刮得青青,尤其是他的眼神和眼睛,非常有力度,光芒和精神蕴涵其中,哪怕是不经意的一瞥都能让被看者神经一震。如果他全身心地注视一个人,更是无敌,让人难以招架。
不过她大概是个例外。三年前这套对她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她想,他约她出来的时候不是说,今天只是朋友叙旧而已?怎么一下子就谈到以身相许这个话题上?
孟行修微微一笑,身子前倾了一点:“小筠,我看到新闻的时候就想,以后我要照顾你。我第一次知道,这些年,你那么辛苦。我错过了你三年,不能再错过了。”
陆筠支着头看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从包里拿出一张存折扔给他,这才不紧不慢开口。
“孟行修,工作这三年,我的确挣了一些钱,全都在这张存折上了。你看清楚,我的家当就这么点,我也没有父母的庇荫,我什么都比不了崔采。你现在这个态度,真的非常可笑。”
孟行修看都没看她的存折,端着茶喝了一口,说:“小筠,几年前我们分手我的确有很大的责任,但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不可以?”
陆筠觉得荒唐,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她已经很久都没笑过,不知道怎么笑了。偏偏还不知道说什么,一时有些无语。
她思维不在这里,可孟行修却以为她这是默认,心里激动,伸出手,准确无疑地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虽然温暖,但不复当年的娇嫩柔弱,粗糙干涩,手指手心都磨砺得生了趼。他看着她消瘦的肩头,觉得心疼,手也收不住,顺势往怀里一带。两个人本来就是并排而坐,离得也近,这一个拥抱如此的意外,陆筠完全避不开。
好在这个时候,有人救了场。
极年轻的服务员站在门口,端着托盘,表情有点尴尬,声音也小:“对不起。”
这一问让孟行修分了神,陆筠从他怀抱里挣脱开,坐到他对面的位子,盯着服务员和她盘里的菜,问:“是什么菜?”
“清蒸鲈鱼,请慢慢品尝。”
女服务员清了清嗓子,弯腰把盘子放在小桌上,声音还是轻轻的:“二位的菜都齐了,这是最后一道菜。”
陆筠说:“谢谢,不过能麻烦你把窗子打开吗?屋子里太闷。”
服务员绕过他们身边,依言打开窗户,冷气灌进不大的包厢,陆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声音几近叹息。服务员回头看了一眼她,忽的想起什么,一句话脱口而出:“啊,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你是那个被绑架的陆工程师?”
这句话让孟行修变了变脸色,立刻补上一句“你还有没有礼貌”;跟她的态度相反,陆筠则面无表情,只动了动嘴角:“是我。”
女服务员也知道自己失言,紧张得脸都红了,双手在宝蓝色的旗袍上擦来擦去:“对不起,陆小姐……陆工程师,我随口说的,对不起对不起。”
陆筠摇头:“不碍事。”
服务员紧张地看了一眼孟行修越来越阴沉的脸,愈发的窘迫,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说话也结结巴巴:“陆工程师,真的对不起,真的,我太激动,没管住自己的嘴。”
陆筠抬起眼睛,仔细地看着这个紧张小巧的女孩子。年轻到只能用女孩子来形容,怎么看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她皮肤白皙,声音甜美,眼珠比一般人黑,黑得近乎异样,如果不是因为她太紧张,倒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秀美的月季花,不张扬,但是别有一种味道。
“没事。我说了没事。”陆筠挤出个艰难的笑。
孟行修挥手示意服务员退下,待那个姑娘讷讷地离开之后,才说:“你别放在心上,不是每个人都对你的遭遇感同身受。这个小姑娘是新来的,不知道分寸,”说着又夹起一筷子鲈鱼,放到她的碗里,“鲈鱼只有一根主骨,没有乱刺,吃起来鲜嫩可口。这一家洞天府的清蒸鱼做得尤其好。”
太长时间没吃过这样丰富的菜肴,在这暧昧的灯光下,这满桌子的菜尤其可口,色香味俱全,精致的餐盘都变成了摆设。她摸到筷子,夹起一小块鱼放到嘴里,的确是入口即化,吃完尤有余香。
她吃了几口鱼,仿佛想起了什么,淡淡地回答:“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时间早就不对了。你也不用内疚,我的事情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孟行修早知道她会这种态度,只以笑容化解:“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你现在住在单位的宿舍?”
陆筠不置可否。
孟行修继续为她夹菜,他完全不急于一时。她是一个月前的新闻人物,只要肯打听,绝大多数资料很容易就可以得到。
在巴基斯坦的日子她显然不会过得太好。姑且不论生活质量,性命能不能有保障都是个重要的问题。以前在电视里报纸里还看不出来,现在这么近距离的观察,她比以前瘦得多了,因此一双眼睛显的特别的大,神采还是有的,但总是飘移在很远的地方,像一朵经过风吹雨打后的玫瑰花,倔犟地从灌木中探出一两片红色。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小时,陆筠有意拖延时间,孟行修则不想离开,两个人吃的慢,说话不多,吃的也不多。陆筠看到剩下的满桌菜,叫来服务员打包。
还是刚刚的那个女孩子,这次她一句话都没说,埋头做事。她手脚很快,剩下的菜装了五六个饭盒,摞好装入纸袋,没有一点汤汤水水洒出来。她送他们到饭店门口,把纸袋递到陆筠手畔,欠身:“二位请慢走。多谢关照,欢迎再次光临。”
饭店门口宽阔的停车场,孟行修拿车钥匙去开车。服务员还是没有离开,还在她身边,陆筠起初还不觉得异样,半晌后觉得不对,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才发现,她同样也在看她,目光里全然没有刚刚所见的羞怯,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这样的目光让陆筠很不适宜,于是说:“你在看我?”
目光相撞,女孩子猛地垂首:“是,陆工程师,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不过,你未必认识他,我只知道,他也在巴基斯坦工作过一段时间,好像是修水电站,但我刚刚来这个城市,找不到别人打听……”
“谁?”
“吴维以,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
仿佛被雷击到,陆筠四肢冰凉,耳朵轰隆隆的响,她重新的仔细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其实她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和曾经认识的某个人那么相似。很久之后才说:“是的,我认识他。我认识他。”
女孩子眼晴明亮起来:“你真的认识他?阿哥他现在好不好?”
夜风从陆筠耳边刮过,她目光茫然,只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知道他?”
“我叫吴雨,”女孩百折不挠地问,开始叙述,“我们是一个寨子的,他是寨子里最聪明的阿哥,老人们都说他会有出息。寨子里人人都知道他,他是我们寨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大学毕业之后也做了工程师,后来去了国外。一直以来,他都给寨子里的学校写信寄钱,直到去年,寨主收到一封信,说他在地震中失踪了。没有人找得到他,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陆筠觉得头重脚轻。迷茫在眼前的混沌般的云层钻进她的眼睛,从额前掉下来,蔓延的经过眼睛,鼻子,身体,脚背,知觉一点点的消失,身体和感官渐渐找不到归路。她沉默了半晌,于是哑着嗓子惨笑:“我也找不到他了。”
哪怕吴雨画了很浓的妆,可依然能毫不费力地看出,这个回答让她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神情灰败,黑色眼珠里的光渐渐消失。
吴雨声音轻轻的:“我很想念阿哥。”
说话时面前的女孩子垂下了头,半搭着眼皮。陆筠想,是的,他们那个地方的人,长得比一般人好得多,都有这样的眼睛和肤色。
吴雨咬着唇:“他生活得辛苦吗?”
陆筠看着她,沉默很久后说:“他不觉得辛苦。”
地震频频,枪战袭击应接不暇,绑架轰炸随时可以发生。可他是真的不觉得辛苦,笑容从来没有半点阴霾。
吴雨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音:“……陆工程师,你和阿哥很熟悉吗?”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秋风起的时候,树叶在路面上窸窣地滚动,然而这声音很快被汽车的启动声盖过。孟行修把车子停在路边,然后摇下车窗。她正在跟那个年轻的服务员说话,背对着街道,她的身影纤弱,然而那背影却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
她于是就想,她回国大概已经有一个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