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棠从宋庄马场走出来,看到赵平津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蓝色牛仔裤,站在栅栏外冲着她招手。
西棠接到他电话时看了时间,赵平津果真十一点多到的,西棠跟他说时,故意将时间往后压了压,彼时早晨骑马的戏份已经拍完,剧组已经准备接着拍第二场,她跟男二号董戈在旧东直门护城河边吊嗓的戏。
剧本里的旧时东直外护城河边,烟霞蒸蔚,旷寂无人,如今北京城里哪里还寻得这方宝地,导演将人马拉到了潮白河,这里一片荒野漫漫,河水凝滞,岸边有一排迷蒙烟树,还颇有几分古都旧韵。
赵平津见到她,问了一声:“拍完了?”
西棠点点头。
赵平津看到她人好端端的,也没在意她拍什么戏份,只直接将车钥匙递给了她:“去我车里拿东西,给你们同事带的。”
西棠沿着剧组的一排车子走过去,沿途围观的村民盯着她在看,西棠也知道自己打扮怪异,她裹了一件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头上梳着两把软翅头,一位穿着青色棉袄的大娘拉着她问:“姑娘,哪个是明星?”
西棠指着围起来了的片场:“明星在里头!”
大娘打量了她一番:“大姑娘,你真俊啊,你也是明星吧?”
西棠笑嘻嘻的问:“大娘,您看我像吗?”
大妈们齐声的说:“像!”
西棠乐呵呵的傻笑,拿着赵平津的钥匙按了好几次,才找到了他的车,车子后座里放着几大袋的咖啡,还热腾腾的。
没料到他会愿意在车里搁味道那么浓重的饮料,西棠记得很多年前,她在他车上吃冰激凌,奶油顺着手指滴到座椅上,他咬着牙转过脸去不忍心再看,却不敢反抗的样子,车子和家里他是严重洁癖到一点点灰尘都不能忍,就因为纵容着她在车上吃东西,那两年多,赵平津换车换得尤其频繁,风儿吹到老爷子耳边去了,据说老爷子入京那么多年了,都还保持着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看不得小辈儿这么骄奢浪费,赵平津还被叫到跟前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
事到如今,好像很多事情,两个人都变得不在乎了。
她用左手拎了两袋往回走。
西棠往回走了两步,转念一想停住了脚步,又返身折了回来,她站在赵平津的车旁,伸出脚踢了踢他车子的轮胎。
这不是办法。
西棠放弃了,拎着咖啡往剧组走去。
远远看到赵平津站在河边在跟一个男人聊天。
赵平津见到她踩在脏兮兮的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片场走过来,皱着眉头远远就说:“你怎么自己提?”
雪地太难走,西棠气都喘上了:“谁让你使唤我?”
赵平津一副不可救药的神色:“我使唤你,你不会使唤你助理?”
西棠瞪他一眼撇撇嘴说:“我没你那么臭不要脸。”
两人分明就是在打情骂俏,听得旁边的男人哈哈大笑:“这位妹妹好生眼熟,舟子,不介绍一下?”
赵平津替她拿了咖啡,然后介绍说:“这是黄西棠,这位是栗哲,知名的画家,策展人。”
西棠客气地笑着打招呼:“栗先生。”
京城这帮公子哥儿的风流韵事传得跟风一样轻快,赵平津的事儿栗哲多少也听说了一点,他打趣着说:“哈哈,久仰久仰,果真漂亮,怪不得连一向眼高于顶的赵舟舟同志都来陪同工作了。”
赵平津默认了没说话,眼底有些微的笑意。
西棠怪不好意思的:“您别取笑我了。”
西棠将几袋咖啡递给了一旁走过的剧组工作人员。
回过头来时听到栗哲跟着赵平津说:“舟子,上回朗佲过来,我还问起你,真难得见您这尊真神一回,一会儿有空吗,过来给我那院子提个字。”
赵平津闲闲地踩着雪地里埋着的几颗嫩芽儿:“我哪还能写啊,多少年不练了。”
栗哲哪肯轻易放过他:“你那墨宝,千金难求,偏看不起我们这行当,字都不肯写两个。哥们好茶招待你,一会儿空了上我那儿坐会儿?”
栗哲朝着西棠作揖:“好妹妹,您将他匀我一会儿成吗?”
赵平津看黄西棠。
呼朋唤友作乐一向是赵平津的本色,去哪儿都差不了这一道,西棠心知她管不了他,于是点点头。
赵平津跟她说:“我在栗哲画室,有什么事打发人来喊我。”
西棠坐在折叠椅子上,副导在给男二李莫文说戏,西棠看了一眼时间,十二点四十分。
刚刚下来休息的间隙,她从片场远远看过去,赵平津那辆黑色的车还停在原地,西棠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至少证明赵平津还在这儿待着,她今天暗自观察过他的神色,赵平津一脸的轻松,还有兴致去喝茶会友,看起来不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西棠暗地里默默地盼着他在朋友那多逗留一会儿。
赵平津在栗哲的工作室喝了半壶茶,聊了会儿天,被逼着写字,写废了好几张玉版纸,终于有一张还看得过眼的,回头一看,栗哲在一旁抄着手笑嘻嘻的看,他工作室的小青年早将每张纸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他从小就被爷爷送去跟着田稽卿老先生习的字,田老先生是栗哲的表叔,后来栗哲做了方朗佲的策展人,跟他们几个,也是打小的情分了。
赵平津告辞了栗哲走了出来。
西棠从河岸边下来,潮白河滩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江水在河心缓慢地流淌,为了拍到更开阔的河景,用清新脱俗的场景衬托出少女时代的大格格跟琴师董戈因戏暗生的儿女情愫,剧组在堤边搭了一段木桥往河里延伸,冯导要拍出迎风飘拂的戏感,大格格的戏服只能穿绸的,西棠一下来就冷得直打哆嗦,李莫文扶着她跨过木桥,走到了岸边,小宁正等在那里,立刻给她裹上羽绒服,又蹲下来给她换上雪地靴,西棠脱了脚上的锻秀鞋,冻得僵硬的一只脚要塞进靴子里,单腿没站稳,人止不住地往前蹦跶着跳了几步,小宁怕她摔了,伸手一拉没拉着,赶紧叫了起来:“唉唉,姐,当心!”
西棠的身后忽然被人一把拎住。
赵平津站在身后,稳稳地拽住了她的胳膊。
小宁仰起头,惊讶地道:“……赵总?”
她跟了吴贞贞有一年多,自然认得赵平津,赵平津本不想理她,碍于她是黄西棠助理,只得点了点头。
赵平津揽着西棠的腰,让她靠在他的身前,俯下身直接将她另外一只鞋子脱了,将雪地靴塞了进去。
小宁站在一旁愣住了,脸上那种惊奇的神色久久不散。
西棠温和地对她说:“我先休息会儿,一会儿有事喊你。”
小宁识趣地离开了。
两个人坐到一边,西棠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倒出了热茶递给他。
赵平津接了过来,看到黄西棠又将瓶盖拧了起来:“为什么你不喝?”
西棠笑笑说:“喝了要上厕所,戏服穿脱太麻烦了。”
赵平津看她,脸上涂得红红白白的,小脸孔精致五官煞是好看,只是冻得鼻尖发白,赵平津微微拧眉:“冻成这样,受这苦,我早就说过让你一边拍戏一边继续读书,年轻时候你爱怎么折腾没事儿,以后年纪大了还是不要这么辛苦,你就非得要干这行……”
下一秒,他猝然转过头,不再说话了。
西棠心底微微地发颤,两个人当年常常为这事儿吵架,西棠一吵起来就怒火三丈说他家瞧不起人,其实她也知道,其实赵平津心里,终究是为她好,只是当时恨意炽盛,互相都抹杀了一切的温柔。
眼看黄西棠沉默了,赵平津很快调整了神情,漫不经心地问:“吃午饭了吗?”
西棠摇摇头:“还要再一会儿。”
赵平津抬腕看看表,已经一点过了,他下午有公事要办,跟西棠说:“我得走了,下午有事儿。”
从这进城,车程最多就一个多小时,西棠暗暗地有些着急,脸上却不能露出分毫,只能随意地问了一句:“吃了饭再走?”
赵平津将手上的热茶递给她暖手,站了起来说:“我回城里吃吧,我坐会儿,等你开拍了我就走。”
西棠仰起脸笑嘻嘻调侃了一句:“也是,片场的盒饭,不敢招待赵少爷。”
赵平津难得没翻脸,温和地说了一句:“我是真有事儿。”
这时副导演派场记过来催场了:“西爷,您准备了。”
赵平津扶着她站了起来:“我走了。”
西棠点点头,随着场记往摄影机那边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悄悄地抬手,按了按衣服的口袋,她今天穿的是大格格的白色绣文对襟常服,隔着外面的羽绒服,她再次摸了摸,上衣襟下摆处的口袋里,藏了一片小小的薄瓷片。
赵平津眼看着她走进了片场里面,随即沿着河岸走回了村子旁的道路上,一路上听到里边摄影助理的吆喝清场声,黄西棠应该是开始工作了,他将车倒出了临时停车道,在转弯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后视镜。
隔着的树丛的河岸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赵平津正在倒车,不知怎地眼皮突然猛地一跳,背上泠泠地打了个寒颤。
他立刻回头看了一眼,遥遥地看到岸边的人影忽然开始慌乱奔走,有人冲着里面跑进去,有人拼命地大叫:“先救人!”
赵平津一脚踩下刹车,拔了车钥匙就跑,冲到河堤边,远远看到剧组收音的杆儿爷拖着一个长杆伸进了河里,一个人漂在河岸边举着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几个爷们儿趴在河边将两人拖了上来。
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小人儿被拽了上来,湿漉漉的一身,白色的积血混着黑泥的地上,拖出了一条细细的刺目红色血迹。
赵平津脚下一路狂奔,脑中嗡地一声,他疯了一般地冲过去,感觉喉咙间有股腥气翻涌起来。
剧组将最近的车子开了过来,将西棠送上了车。
剧组里安排了个工作人员开车,小宁跟在副驾驶,抽抽噎噎地给倪凯伦打电话。
赵平津坐在后座,握住西棠的手臂,手帕按在她的伤口上面,血一直没有止住,一直流出来,小宁给他递了一条毛巾,方才西棠被拖了上来,剧组的人给她做急救,几双男人粗壮的手将她的身体大力地翻转过来,搁在膝盖上冲着她的背上猛拍一通,施救的人也紧张到不得章法,这么一折看起来西棠单薄的身体都要被折断了,好不容易呛了几口水出来,口鼻也恢复了呼吸,小宁害怕地转过头去,却看到赵平津跪在地上握着她的手,神色虽然是镇定的,可是脸色却白得厉害,连嘴唇透出了霜白,整个人几乎就跟河里冰水泡过的黄西棠一模一样了。
小宁那一刻都差点忘记了害怕,她给吴贞贞做助理时,见过赵平津好几次,又冷又傲的有钱男人,任凭吴贞贞怎么腻歪撒娇,面上都是清清淡淡的,基本正眼也不会瞧人一眼,没想到隔了几个月,这一刻她竟然看见,这位云端上遥不可及的公子哥儿,竟然也是凡人。
小宁手边的电话一震,她赶紧回过神来,倪凯伦回电话了。
赵平津一遍一遍地擦干她身上淌着的水,恍惚间想起来,那年也是这么冷的天儿,方朗佲将浑身是血的她抱了出去。
他心底一阵一阵的慌。
赵平津却还有事不得不处理,他用一只手掏出手机,手心上都是粘稠的血,他在车上给沈敏打电话:“按照我昨晚说的标底报,我临时有点事儿不去现场了,让李明跟你去,你替我做陈述,事情我都打点好了,咱们就走个过场,记得,陪跑做得像样点儿,别叫人看出门道。”
沈敏正在公司忙着,只答了他的话:“知道了。”
赵平津沉着声音:“小敏,务必办好。”
沈敏沉默了一会儿:“您放心吧。”
黄西棠被送到了最近的卫生院,急诊医生治疗之后做了检查,确认她除了手臂并无其他外伤,然后止住了血,包扎了伤口,西棠在急诊室醒了过来。
她头很晕,说话反应很慢,河面有碎冰,河底有礁石,医生担心内脏和脑损伤,叫了救护车送她去城里的医院,赵平津安排她去了协和,进了急诊区转去做CT,赵平津捏着她一叠的检查单,在走廊里等着,完全坐不下来,只觉心急如焚。
黄西棠在病房里清醒过来,看到赵平津站在她的床头。
眼看她睁开眼,就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赵平津眉头微蹙:“说话,摔傻了?”
西棠动了动嘴唇:“你没先回城里?”
赵平津没好气地答:“谁让你四仰八叉的掉河里?”
西棠没敢说话。
赵平津低下头来看了看她的神色,有点担心:“头晕吗?”
西棠说:“还好。”
赵平津语气放柔了点:“我让你助理回酒店给你收拾点东西。什么事儿也没有,好好休息。”
西棠看了看赵平津的身上,大概因为抱过她,半身衣服都湿了,羽绒服袖口也脏了,毛衣的领子上混着血迹:“我弄脏你衣服了。”
赵平津摇摇头:“真傻了。”
赵平津看了一眼医院走廊上的时间,已经五点多了,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出去打个电话。”
赵平津拿出手机,屏幕上全是黄西棠的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按号码。
西棠听到他在门外略微有点焦急的声音:“那个标结束了吗?”
李明在那头有点疑惑:“建能那边走时脸色很难看,这单子你是要签还是不签?”
赵平津直截了当地答:“签个屁,我花了那么大力气挤掉了别人,就是为了给他做嫁衣,建工那边那位是鲁部亲小舅子!”
李明纳闷地说:“可咱们拿了啊。”
赵平津愣住了一秒:“你说什么?”
李明说:“合同我都签了字了,我刚送了资方的人到酒店,秘书不火急火燎一直给你打电话么,等着你过来。”
赵平津心猛地一跳,冲着电话吼了一声:“我操,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
一个护士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家属不要喧哗。”
门外赵平津暴躁的声音渐渐远了。
西棠对着雪白的天花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大概猜出来,给她发消息的人是谁了。
赵平津大步地穿过病房的走廊,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满腔的怒火。
李明仍在那端叨叨地说着:“我不知道啊,这数额大到离谱啊,抵咱们小一季度的了,啧啧,我签字时扫了一眼,都吓了我一跳,这项目不都小敏跟你经手的么,临时喊我去镇场子,我哪儿知道什么,我就在底下坐着坐着,突然就完事儿了。”
赵平津终于回过神来,抓住了重点:“沈敏报的价是多少?”
他站在医院的玻璃窗下,手里握着电话,脸色一路的沉下去:“李明,坏菜了。”
赵平津只觉得太阳穴的一跳一跳地疼,胸口的浊气不断地往上涌。
“他在哪儿?”
“叫他来见我。”
赵平津挂了电话,转头打给高积毅,电话已经拨不通了。
司机刘师傅过来接他,见到他身前的衣服都湿透了,还带着团团的污糟血迹,吓了一大跳:“赵总!”
赵平津抬抬眉:“没事儿。”
司机送他回家换了身衣服,然后送他去国际饭店,李明正候在酒店的大堂。
李明一见着他,就龇牙咧嘴地笑:“假传圣旨,这是死罪啊。”
赵平津一团怒火一直闷在心口,烧得他整个人五内俱焚的:“沈敏呢?”
李明指了指楼上:“一副从容赴死的姿态,在里面应酬投资方呢。”
赵平津大步往里走。
李明跟在他身后往电梯里走,忽然奇怪地问:“唉,我说舟子,既然这事儿大,连我都一点不让沾手,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盯场?”
赵平津脚步一顿,心口忽然狠狠一颤。
他停住脚步,站在金碧辉煌的电梯门前,将事情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呼吸骤然的急促起来,一身的血簌簌地往下落,唇边却不由自主地涌起笑意,他那一瞬间恨不得仰头大笑,笑自己的有眼如盲,笑自己的不可救药,喉咙里却颤抖着发出了短促压抑的一声呛咳,赵平津偏了偏头,握拳压住了唇边,却忍不住边咳边笑:“李明,我他妈这会儿才看明白,唱的是一出里应外合的好戏呢。”
李明跟在他的身后半步之遥,一时没听清他的话,侧过头去看他,却只看到赵平津虽在笑,只是那笑容却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和凄冷:“怎么了?”
赵平津苍白着脸摇了摇头。
这时电梯来了,李明推了推他:“傻站什么呢。”
两个人一进包厢里面就又是生意场上的应酬,赵平津面上不露声色,跟合作方的几个老总喝酒吃饭,谈笑风生,沈敏这一个晚上就没敢接过他的目光,赵平津心头一阵阵的发寒,沈敏跟了他近十年,从未出过任何纰漏,可算他的左膀右臂,原来他也是会背叛的,他身边最亲的兄弟,枕边的女人,都是不可靠的。
应酬完已经是十点,送走了客人,赵平津摆摆手叫李明和助理先走,他走向自己的车子,沈敏沉默地走了过来,跟在他身后。
赵平津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怎么回事儿?”
沈敏低着头不敢看他:“是我做的,听凭您处置。”
赵平津冷冷地问道:“高积毅栽跟头,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敏对他是恭敬的,却丝毫不见悔意:“没有什么好处。有些事,不问好处。”
赵平津怒极反笑:“小敏,大器。”
沈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赵平津脸色煞白,他今晚本就喝了酒,眼底有红丝,脸色更是白得发青。
沈敏有点担心地叫了一声:“哥……”
赵平津这一整天担心受怕的,从中午到晚上就没得安生,酒劲涌上来,头疼得厉害,眼前有点发晕,他拉开车门,声音倦了几分:“你走吧.。”
沈敏踌躇地站在他的车旁,没敢说话,也不敢走。
赵平津忍着头疼,不耐烦地说:“不走干嘛?还是你要跟我去一趟医院?你革命战友还在医院里头躺着呢。”
沈敏低垂着眼,迟疑了一下:“我不明白您说什么。”
赵平津突然一脚狠狠地踹向车门,那辆黑色的大车轰然巨响,他暴怒地喝了一声:“你就不怕她跳河死了?”
沈敏眼眶变红了:“她怎么了?”
赵平津气到了极点,声音都嘶哑了:“小敏,我还真没看出来,你俩合起伙来,真是能干尽天下的蠢事。”
沈敏恳求地说:“您别怪她,她什么也不知道。”
这话沈敏没说还好,这一说那就是默认了,赵平津看着沈敏可怜巴巴地站在他跟前,想着另外一个也是这般可怜巴巴地躺在医院里,一个一个都是大爷,打不得骂不得,他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我管不住你,回吧。”
赵平津往回走开了两步,胃里突然地一阵痉挛,刺痛激得眼前一阵发黑,他晃了一下抬手撑住了车,沈敏眼见他站不住,赶紧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赵平津一脚踹向沈敏,却是使不上力气,他咬着牙骂道:“一个一个他妈的白眼狼。”
沈敏赶紧冲着不远处招招手,赵平津的司机一路小跑了过来,重新拉开了车门,刘师傅躬身扶住车门的上方,赵平津坐进了车里。
深夜一点多的医院,雪白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倪凯伦在江西陪着林心卉录真人秀节目,还没有办法马上来北京,剧组派了一个同事过来慰问了一下,然后回去了,剩下助理小宁守在她的病房里。
赵平津进来先找了医生,值班医生将一份新的检查报告给他看:“片子拍过了,伤口缝了几针,失血多了点,注意补充营养,其他没有什么问题。”
他放下心来,走回病房去,贵宾病房还亮着灯,黄西棠没有睡着。
她见到赵平津走进来,眼睛水水的,有点胆怯。
赵平津拖了把椅子在她床边坐下,语气平平地问了一句:“还不睡?”
西棠悄悄抬眸看了看他。
赵平津假装没看见:“刚刚问过医生了,就是点儿外伤,没什么事。”
西棠点点头,犹豫着说了一句:“你……”
赵平津横眉看了她一眼,西棠吓得立刻把话停住了。
赵平津也没搭她的话,继续交代道:“病房配营养餐,要是吃不惯,我已经让秘书打电话交代了,你让助理打电话让酒店送过来。”
西棠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你……公司有什么事儿吗?”
赵平津白皙的脸庞浮出讥讽的笑意,手撑在膝盖上索性直说了:“没什么事儿,托你俩的福,我还签了一单大生意呢。”
西棠睁大了眼。
赵平津摸了摸她裹着厚厚纱布的左边手臂,灯光显得他脸色有点苍白,他嘴角带了点儿惯有的轻薄的笑意:“这可没一只好胳膊了。”
西棠眼里有疑惑,不敢问,也没敢接话。
赵平津那一抹笑容慢慢褪去,眼底露出了些许掩藏不住的倦意:“黄西棠,你还真是狠,老高算是栽你手上了。”
赵平津起身走了。
西棠第二天早上就出院了,她回去剧组把剩下的戏份补全了,次日《最后的格格》停机,至此历经一百二十七天的紧张拍摄,全剧杀青。
剧组在驻扎酒店原地四散,全剧同仁各自踏上返程的路途,倪凯伦第二天下午回来了,陪着西棠搬进了公司在安慧里的酒店。
由于她第一次拍这么大的戏,到后面人都有点恍惚了,人戏不分,倪凯伦没敢把她逼得太紧,叫她一边养手上的伤,一边挑下一部戏的剧本。
傍晚西棠在房间里睡觉,电话在外面一直闪烁,倪凯伦走过去看了一眼,动手接起来,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打了,人睡了。”
赵平津在电话那端愣了一秒:“倪凯伦?”
倪凯伦说:“是我。”
赵平津推开了手边的文件,示意秘书出去:“她呢?”
倪凯伦不客气地答:“睡着了。”
赵平津扫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下午六点多:“她怎么了?”
倪凯伦说:“伤口有点感染吧,昨天有点低烧,今天好了。”
夜里九点多的时候赵平津过来了,倪凯伦给他开的门,他大概刚应酬完离席的,领带有点松了,一身的烟酒气味儿,手上提着两个快餐盒子,倪凯伦瞥了他一眼,明显不爱搭理他,指了指里面:“醒了。”
倪凯伦开门走了。
西棠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见到他进来了,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赵平津撇撇嘴地说:“她怎么还是那么凶?”
西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赵平津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还是觉得有点烧:“我给你带了鸡汤,还有点饭,挺清淡的,吃点儿?”
西棠点了点头。
赵平津拆开了盒子,将勺子递到她手里,“你不吃?”
“刚刚从酒桌下来,我缓口气。”
“手还疼吗?”
西棠摇摇头。
赵平津抬手扯掉了领带,在手里揉成一团扔到了一边:“这两天跑得我腿都断了,我他妈的打了无数电话给老高,他一次没接,我让朗佲做说客请吃饭,他愣是不开面儿,我容易吗我,你跟小敏惹的事儿,叫我收拾这破烂摊子。”
西棠抬头看了看他,眼眶一下有点泛红。
赵平津看见了,也不敢再烦躁了,赶紧的放低了声音:“我又没骂你……我,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西棠说:“赵平津,对不起。”
赵平津没好气地答:“行了,别来这套,老高栽了,你关起门来偷偷乐着呢。”
西棠扁扁嘴,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赵平津露出嫌弃的神色:“真丑。”
十二月的最后两个星期。
沈敏接受了降职处分,分到了贵州基层做项目,临走前给她打了个电话。
西棠坚持要去机场送他。
行李已经托运走,沈敏和她站在首都机场T3二楼的玻璃窗栏杆边上,沈敏之前来酒店看过一次她,当时倪凯伦在场,他表达了一下关心就离开了。
西棠穿了件灰色毛衣,黑色长裙,打扮与一般旅客无异,漂亮脸孔隐在了宽大围巾里,她笑笑说:“你这一去,要多久?”
沈敏神色轻松了不少:“至少到做完这个项目。”
西棠歉疚地说:“连累你了。”
沈敏倒不介怀:“我自己一个人,去哪儿都没关系的。倒是舟舟,我职位空缺,他没往上调人,恐怕会比我还辛苦。”
西棠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看沈敏,自从知道了是他,她一直满腔的疑惑。
沈敏看着她说:“西棠,我知道,你要问我为什么。”
西棠望着他,沈敏也知道,她始终是想知道的。
沈敏忽然轻声细语地开了口:“她离开那一天,也许我是最后一个见她的朋友。”
西棠蓦然震惊地睁大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陷入了回忆,沈敏脸上有点晃神:“那天中午,她来找过我。其实很早那会儿你跟舟舟一块儿出来,有时候她也在,我们常常一块玩儿,你们都看不出来,我很喜欢她,我还追过她,在她跟高子好上之前,可是她拒绝了我。”
西棠喃喃地说:“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这么多年了,沈敏埋着这些事也太久了,从来没有跟谁提起过:“她一直在京城的这些富家子之间流连,她说她不适合我,你跟舟子分手之后,我们也好长时间没见过面了,那天中午她突然来找我,我们吃了饭,聊得挺开心的,她喝了酒,说她跟高积毅分手了,然后——她提议的,我们去了酒店。”
沈敏心头涌起颤栗:“她说要去宁夏拍戏,但找不到你,很想你,于是她就在酒店里写了封信托我带,说实在那会儿跟你联系都断了,巧儿说让我带给你们那位大学同学,又说她挺后悔没有给我做女朋友的,她一直都笑嘻嘻的,人也还是那么漂亮。我当时竟然一点都没发觉她有什么异常……”
沈敏声音忽然就哽咽了:“西棠,她离开之前,给了我,她是我第一个女人。”
西棠睁着眼,看向机场巨大的穹庐屋顶,忍住眼里泪水的光。
楼底下旅客通道人来人往,沈敏沉默地望着航站楼外的灰色天空,远远地看到一楼的人影:“舟子来了。”
西棠顺着他的目光,远远地看到玻璃窗外的赵平津,一袭黑色大衣,高挑瘦削的身形,在推着行李车的旅客之间利落地穿行,大步往楼上的电梯走过来。
乍然见到了赵平津,沈敏立刻平静了许多:“他也许是爱你的,但你们之间现实问题太多,西棠,别再那么不顾一切,凡事给自己留条后路。”
西棠点点头。
沈敏说:“我没脸见他,你替我陪他回去吧。保重。”
沈敏头也不回的进闸了。
赵平津走到二楼,看到西棠独自一个人站在那里:“他进去了?”
西棠点点头。
赵平津眯着眼朝着人群里望了望,骂了一句:“臭小子。”
随后转头看了她一眼,冷嘲热讽地道:“你俩什么时候交情那么深了,这还哭上了?”
西棠恼怒地说:“你怎么那么没同情心?”
赵平津说:“你俩合伙起来祸害我,该哭的是我吧?”
他直接牵起了她的手:“走了,回去。”
车子开上了机场高速,赵平津一路上都没说话,只皱着眉头专心地开车,西棠暗暗察觉了,虽然还是一贯的气焰嚣张,可他今天心事特别的重,车子开上温榆桥时,他低声说了一句:“我最近家里一团乱,我送你回酒店公寓吧。”
西棠看了他一眼,他开着车眉头一直微蹙,脸色也不太好:“什么事?”
赵平津迟疑了几秒,才说:“我奶奶身体不太好……没事,行了,我送你回去吧。”
临近圣诞节的周末的傍晚,喜来登长城的大堂里一颗金色的圣诞树,小灯泡亮晶晶地闪烁,松枝散发出清淡的香气。
方朗佲扶着青青的手臂,两个人走进酒店的电梯里,电梯门正要合上,又被人从外面按开了。
方朗佲往外一看,赶紧地伸手按住了开关:“唉,西棠,快进来,这么早到了啊?”
西棠瞧见是他们俩,露出笑意点点头:“嗯,晚上好,青青,准妈妈感觉还好吗?”
青青怀孕四个月,笑容满面地说:“挺好的,难得周末,舟舟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
西棠把围巾稍微松开了一点点,露出了精致的下巴:“不是说他叫我先来么?”
方朗佲随口问了一句:“谁送你来的?”
西棠说:“他司机。”
方朗佲放心地点了点头,三个人往餐厅的包间走去,服务员躬身扭开了门:“三位请进。”
方朗佲一边朝里走,一边探头看了一眼:“哟,大爷,您舍得露脸了啊。”
西棠跟着他们夫妇的后面往里面走,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抬起头一看,要走已经来不及了。
迎面高积毅阴沉着脸堵在门口,转手就一把推上了门。
西棠暗暗沉下心,抬起头望住了高积毅的脸。
方朗佲警觉性挺高,伸手一把搂住了高积毅的肩膀:“哥们今天绝对站在你这边,今天舟子要不给你赔礼道歉割地赔款的,我告诉你,哥们绝不罢休,青青方才有点不舒服,女同志就不掺和了吧。”
方朗佲一边说一边冲着媳妇儿使眼色。
高积毅为难地开口说:“朗佲,你少管闲事,带着你媳妇儿走远点。”
方朗佲也没想到他要硬来。
高积毅话音还未结束,已经伸手一把推开了方朗佲,迎面对着黄西棠,抬手就一个大耳刮子甩了过来。
西棠侧身要躲,那一刹那方朗佲反应竟然比她还快,他几乎整个身体半扑了过来,一把摁住了高积毅的胳膊,强行将他的胳膊拽住了,两个人都用尽了力气,这么一推搡两个人重心不稳朝着墙壁撞过去,西棠赶紧地闪开他们,只觉眼前一道黑影一闪,整个人都被他们撞到了门后,她左边的手臂磕到了墙壁,疼得钻心地抖了一下。
她推开门要往外跑。
高积毅双目喷火,大力甩开了方朗佲,伸手过来一把拽着西棠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强行往里边拖,方朗佲又冲上来按住了高积毅的手:“老高!你干什么!”
高积毅一言不发,也不理会他,发了狠地将人往里拖,三个人撕扯成了一块儿,方朗佲赶紧大声地对着青青喊:“老婆,打电话给舟子!快点!”
赵平津的车在东三环的路上刚刚开到一半。
站在酒店大堂门前的穿着制服的泊车服务生,瞪大了眼见到一辆黑色的奥迪大车从马路的对面压线直直地窜过来,按着喇叭猛地刹车停在了酒店门口,赵平津推开门跳下车,将钥匙一把扔给了酒店门童,迈开腿往电梯飞奔而去,他冲了顶层的包厢,第一眼看到被两个男人扭成一了团的黄西棠。
赵平津二话不说,一拳挥向高积毅,论起打架斗殴,赵平津那是解放军大院里头令人闻风丧胆的主儿,高积毅闪躲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直接摔到了椅子上。
高积毅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拳,勃然大怒,整个脸都涨红了,他一把抡起了身后的椅子,狂怒地大叫:“我操他丫的赵平津,你他妈还有脸打我!”
方朗佲赶紧架住了他,站在他们两个中间:“别打,别打!唉,青青,你先到楼下喝杯咖啡!”
青青挺着肚子站在了西棠的面前,大声地答:“我不去!”
高积毅举着椅子没敢再动。
赵平津深深吸了口气,压着脾气,好声好气地说:“不关她的事儿,老高,这一次是我没做妥当,我给你赔罪。”
高积毅一把将椅子掷在了地上,砰地一声巨响,他阴森森地说:“舟子,你也不用护着她了,我明白这怎么回事儿,冤有头债有主,你是想帮哥们儿的,想害我的是谁,我心里头一清二楚,今天让哥们出了这口气。”
赵平津忍耐着说:“你明知道她是我的人,有什么事儿你冲我来。”
高积毅伸手推搡他:“你让开。”
赵平津着急地说:“高子,不行。”
高积毅忽然就笑了,他一脸的怒气冲冲,那一笑显得格外狰狞:“舟舟,你自己瞧瞧你自己这出息,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哥们儿打小多少年的情分你都要搭进去了,这都小半辈子都过去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值不值当,别的不说,你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多少年了,我升上去,对你有什么害处没有?这么些年来,哥们给你办事的各种方便,还算少么?”
老高这回是真伤了心了,赵平津那么高傲的人,此时都低了低头:“高子,你对我的好,我记在心里。”
高积毅咬紧了牙根,直接伸手指了指门口:“你开这门,下楼去,别管我,我们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赵平津说:“不行。”
高积毅眼看无计可施,忍不住恼怒地喝了一声:“滚开!”
赵平津阻挡在他的身前。
高积毅喘着粗气,狠狠地瞪着赵平津,却只见赵平津略有歉色,却依旧一动不动,仍是紧紧地挡在黄西棠的身前。
高积毅原地站了几秒,双目圆睁地盯着赵平津,房间里陷入了一片胶着的沉寂。
西棠被赵平津护在身后,几乎都看不见人影了,这时忽然出声说:“行了。”
房间里的人顿时神情一动。
西棠却显得格外的冷静,她推开了赵平津,直接走到了走廊外,然后转了个身抬头,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闪着幽幽的一个红色小点。
她站在门口,望着高积毅说:“这事儿是我干的,我为什么干,你也一清二楚。”
她一字一字咬得格外清楚:“高处长,有事可以谈,你要是再碰一下我——”西棠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会立刻报警和打电话给我经纪人。”
高积毅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她,盯着盯着忽然喘了口气,双腿一晃打了个趔趄,方朗佲顺势拉住了他,两个人坐到了椅子上。
高积毅在屋里环视了一圈,方朗佲架着他胳膊,欧阳青青如临大敌地望着他,赵平津堵在他的身前,高积毅下一刻忽然仰天哈哈大笑,笑得不可遏制,笑得形状癫狂,方朗佲有点担心地叫了一声:“喂,老高……”
高积毅一边狂笑一边捞过外套穿了,他举起手越过赵平津的肩头,对着门外的西棠拱拱手:“黄西棠,您大马金刀的,我佩服您!我动你不得,我认栽!黄老板——黄老板——您听清楚了!我今儿告诉您一句!您可别太嚣张!别看今天他赵舟舟护着你,人人高看你几分,到哪天他把你甩了,我告诉你,你在这个北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想把你办了!”
西棠刹那四肢抽搐了一下。
赵平津眼角看到她晃了一下,眼看要摔了,脚下动了一下,没想到黄西棠又站住了,脸上仍然是那副漠然的神色。
高积毅指着赵平津道:“赵平津,咱们打娘胎肚子里就是哥们儿,这都多少年了,行,你护犊子,你把沈敏派走了,我找不着他算账就算了,你他妈为了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这么对哥们儿,你真他妈有出息!这女人就是个祸害!一个一个哥们反目成仇,你迟早毁在她手上!”
高积毅推开了方朗佲,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握住门把回头看了赵平津一眼,他完全地变了张脸,笑嘻嘻地说:“且不说今日了,一会儿晓江儿来了,你们仨好好吃顿团圆饭吧,就她这般待你,你他妈顶戴花翎还绿得闪闪发光呢!”
赵平津蓦地咬紧了牙根,光洁的额头青筋毕露,嘴唇微微地发抖。
高积毅哈哈大笑,伸手出手指点了点对面的西棠,一脚踹在门上得意地走了。
黄西棠靠在墙壁根上,仿佛一个被搁在玻璃窗上的洋囡囡,只剩下一张木然的脸。
赵平津领着她先走了。
西棠在酒店的大堂等赵平津开车出来,站了一会儿,忽然看到电梯转角处一个人影闪过,她右手忽然猛地抖了一下,心头突突地跳个不停。
她立刻拉起围巾裹住了脸,屏住了呼吸再抬头仔细望去,却不见了那个黑色人影。
这时一台黑色的大车灯在门口闪了一下,仿佛带着那人不耐烦的神色,西棠赶紧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赵平津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脸色苍白,却是凝固成冰岩一般的漠然和冷静,刚才高积毅的那些话,他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
赵平津开车送她回到公司的酒店,车子缓缓地停在公寓酒店对面的马路上,西棠要动手解开安全带。
赵平津忽然开口,声音淡到几乎没有一丝情绪,好像对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今天老高突然约我见面,却没定时间地点,让我交代秘书室听他电话,你也知道最近我一直在找他,以为他是愿意跟我见个面谈谈事儿——加上之前跟他们几个约饭局,我忙着开会没空接电话,这种事情偶尔有,大概秘书接了他的电话直接调派老刘了,是我疏忽了。”
西棠知道他们这群人玩得开,遣派女孩子就如走马灯似的,大概他的秘书室常常做这种事儿,没想到就她一不留神着了道儿了,她沉默了一下,轻声地说:“是我大意了。”
她起身要下车,却忘记了安全带没松开,左边手臂被勒了一下,西棠悄悄地吸了口气忍住了疼。
赵平津眉心跟着不自觉地皱了皱,却侧过脸语气平静地说:“他打到你了?”
西棠摇摇头。
赵平津也没打算深究的意思:“回去让助理给你处理下伤口吧,我最近忙,就不送你进去了。”
西棠心底知道,高积毅戳到了他的最痛处,赵平津是什么人,踩在云端上活了半辈子的人了,心气高傲,自尊心极强,平日里大家假装没事儿和和睦睦他还能自欺欺人地过,今天高积毅的那话,简直就是直接打在了他脸上,西棠知道他见到她就膈应,他忍着一生中最大的难堪,还能送着她回来,只怕此时此刻已经是忍耐到了极点了。
西棠点点头:“谢谢你送我回来。”
倪凯伦正在酒店里跟小宁聊天,见到她走进房间里,围巾摘下来,一张沮丧而平静的脸。
倪凯伦抬抬眼: “又怎么了?”
西棠脱下了外套,毛衣上有几缕血迹渗出来。
西棠坐在沙发上,小宁给她手臂上的伤口重新上药。
倪凯伦站在一旁,插着腰气咻咻地骂:“本来都快好了,隔两天就拆线,要是疤痕不太丑还可以露出来说是拍戏受伤炒点话题,现在又裹成这样,你圣诞节那个活动怎么办?手臂这样你要穿什么?你能穿什么?你就存心气死人吧!”
小宁收拾好了进去洗手。
西棠仰着头,有点发颤,小声地跟倪凯伦说:“我好像看到他了。”
倪凯伦还在气焰上,吼了一声:“谁?”
西棠犹豫了一下:“孙。”
倪凯伦脸色僵住了,声音立即紧张起来:“上回你跟我说,我回头忙忘了打听了,我立刻再去查查看,你自己当心点,没事绝不要再出去,圣诞节工作做完,立刻回上海。”
倪凯伦压低了声音,咬着牙怒气冲冲地问:“是不是姓赵的打你?”
西棠摇摇头。
小宁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倪凯伦又提高了音量:“我签了你之后,你给我惹了多少麻烦!你简直就是全公司的赔钱货!”
西棠冲着她龇牙咧嘴的苦笑了一下。
这一下把倪凯伦气得脸都歪了。
平安夜的晚上,赵平津从应酬饭局上提前回来。
西棠今日有工作,下午五点多时,赵平津的司机在新光天地接走了她,刘师傅见着她,憨实的脸上满是愧色,想必赵平津前两天因为他接错人,估计没少给他脸色。
西棠赶紧说没关系。
司机将她送回了赵平津的住处。
柏悦府的五十二楼,窗帘一贯的紧闭,暖气开着,屋子里依然显得阴凉而幽深。
西棠脱了高跟鞋,赤着脚走进洗漱间卸妆,今天早上造型师给她试了好几套衣服,最终选择穿了一件跟今天的合作方同为法国品牌的白衬衣,束腰穿一件明黄色裙子,上衣将她手臂上的伤口遮住了,她拥有造型师十分满意的二十一英寸腰,衬衣扣子松开了三个,露出了一段凛冽优美的锁骨,虽然没有过分裸露,但这位最近熠熠升起新晋女星一路面,却已经美到从围观路人到娱记都纷纷惊叹,今天是国际化妆品牌在北京的新店开幕典礼,西棠跟模特儿一起,亲身示范了如何使用商家的彩妆产品打造出一个完美的妆容,她工作完回到家一看,衣服上都沾了一层脂粉,她直接脱了下来,回到卧房,却看到她留在房间的睡衣全都被赵平津扔进了浴室的洗衣篮。
西棠进去衣帽间翻了一件赵平津的衬衣出来穿,从房间里出来看了看时间,傍晚七点多。
晚上八点左右赵平津回来了,他今晚有应酬,西棠正纳闷他这么早就回来了,却看到赵平津进来,在客厅脱掉了西装外套,直接躺进了沙发里。
西棠走了出来,摸了摸他的脸:“怎么了?”
赵平津咬着唇没有说话,拉过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挪了挪身体枕在她的腿上,侧过身蜷缩起了身子,抬手按住了胃。
西棠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西棠给他松开了领带,俯下身去替他解皮带,赵平津明显是疼,西棠俯下身时手肘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上腹部,赵平津无法抑制地抽搐了一下。
西棠立刻停住了手。
赵平津却依旧闭着眼,脸贴在他的腿上,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忍着。
西棠细细地看着怀里的人,一袭雪白衬衣挺括整洁,银灰色的西裤,裤线熨得笔直,腰间的衬衣松开,衣服有些许细微的褶皱,一身奢侈考究的衣料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压人,身形修长瘦削,连一身的骨头都格外的硬,更显得人倨傲矜贵。
人前是雍容矜持,底子里却是一身的臭脾气,偏偏每当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他却表现出对她极大的依赖,西棠知道自己见不得光,可是又真是恨,恨自己还会心软。
西棠用手托住他的脸让他躺在了沙发上,返回卧房给他拿了张毯子盖住了他的腹部,转身拉出抽屉,递了药给他。
赵平津撑起身子喝了半杯温水,脸色仍然十分苍白。
眼看西棠只是站在他的身前,赵平津不说话,只拉了拉她的手。
西棠只好又在沙发上下来,赵平津没有力气动了,只说了一句:“抱抱我。”
西棠只好伸手重新将他抱在了怀里。
西棠默默地想着,身体一不舒服就爱黏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今天是她侍奉在身边,他就缠着她撒娇,到哪天她不在他身旁了,他对另外的那个人,是不是也同样的缠人呢。
西棠正兀自出神,赵平津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伸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知道会胃疼还喝酒?”西棠动手给他轻轻地揉太阳穴。
“没办法。”赵平津声音哑哑的。
“你不是领导么,谁敢让你喝酒?”
赵平津在她怀里蹭了蹭,低声地说:“小敏这段时间不在,我没人应场,我大伯的手下的个个都是老臣,我助理还没到那个资历敢拦酒,都是叔叔伯伯辈分的,现在给我调派,我要是太矫情,管不了人。”
西棠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头发。
赵平津蹭了蹭她的脸,抬眸看了看她穿着衬衣的领口,洁白圆润的颈子露了出来,细滑的皮肤顺着胸口延伸下去,宽大的白衬衣的扣到了第二颗扣子,只留给人无限的遐想:“你穿我衣裳挺好看的。”
西棠瞧见他还有力气管这个:“哟,你不疼啦?”
赵平津还带着点虚喘,还是咧嘴笑了笑:“疼,再疼姑娘扮上了也得夸两句不是么?”
西棠也真是服了,抬手拧他的脸颊:“再嘴欠,疼死你。”
赵平津委屈地睁眼看了她一眼,侧过身朝着她怀里拱了拱。
赵平津吃了药,疼痛缓过去了,在沙发上睡着了会儿。
醒来时看到黄西棠不在身边。
客厅的窗帘拉开了一道缝隙,赵平津走过去看了一眼,看到黄西棠一个人在窗户外的阳台上堆雪人,阳台上覆盖着的一层雪粒子被她拢得干干净净的,她捏出了一个小小的娃娃,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她正低着头,往雪人脸上装一个胡萝卜鼻子。
大概是眼花了,赵平津觉得那个娃娃跟黄西棠有点像。
有时候他看她现在的脸,都觉得很以前差别很多,也许是气质神韵然不同,她化着妆的时候,冰霜一般的雪白脸蛋,不笑时候非常不食人间烟火,一副大明星的派头,但私底下一笑起来,却又显得稚气而可爱。
能把人的心都笑融化了。
他已经留不住她了。
今天是平安夜,他方才从外头回来时,街道上挺热闹的。
赵平津看了一会儿觉得眼前晕眩,按了按额角从窗户边了退了回来。
西棠从阳台回来了。
赵平津从沙发里撑起身体,他坐了起来说:“去换件衣服,穿暖和点。”
西棠手指被冻僵了,举在嘴边呵气,不明所以地问道:“干什么?”
赵平津懒懒地答了一句:“我带你出去看看灯吧。”
西棠不太同意:“外头太冷,还有积雪,你身体受不了。”
赵平津看了她一眼,看来是恢复精神了,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你自己去看,我在车子里坐着。”
西棠嘀咕了一句:“什么人嘛。”
赵平津没好气地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去?”
西棠望了望他,心底有点期待:“你还疼吗?”
赵平津早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他坐了起来俯身在地毯上找拖鞋:“我要疼我还带你出去?我命比你宝贵多了。”
西棠站着犹豫了几秒。
赵平津直接往沙发上一趟:“不去算了。”
西棠顿时急了,扑过来趴在他身边:“去。”
赵平津转过脸不理她。
西棠伸手挠他。
赵平津一把抓住她的手,伸手捏她的脸,嘴角有浅浅的笑意:“去,房间里给我拿衣服过来。”
西棠乐颠颠地跑回卧房的衣帽间去了。
西棠给他换衬衣,赵平津一边衣来伸手一边数落她:“外头全是人挤人,不知道你们的女的脑袋里想什么。”
西棠正拾起手边的毛衣,闻言直接套进他的头上,然后拿起两个袖子胡蛮地打了个结,狠狠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赵平津叫了一声,将脑袋从毛衣里伸出来出来喊了一声:“谋杀亲夫啦。”
西棠脸上的神色愣了一下,怔怔地松开了手。
赵平津笑容也停顿了。
西棠立刻回过神来,冲着他若无其事地扁扁嘴做个鬼脸,转身溜进房间里去了。
赵平津自己穿好了衣服,进书房转了一圈儿走出来,看到黄西棠已经早早背了包,穿好了鞋子在门口等他。
见到他出来了,仰着小脸殷殷切切地望着他。
如果和她生一个女儿,像她这般可爱,小小胖胖的手脚,每天背着小书包仰着胖乎乎的小脸蛋儿,等他出门送她上学……赵平津心头悚然一惊。
而后心头的血一点点的凉了下去。
西棠却浑然不觉,只说:“我们一下下就回来。”
赵平津看了她一眼:“手上伤还没好,一会儿你走累了,还不是我给你背包,别拿了。”
西棠说:“那我手机钱包怎么办?”
赵平津一边穿大衣一遍说:“钱包不用带了,手机揣我兜里吧。”
西棠乐得轻松,直接挽着他的手出门去了。
平安夜的国贸区,灯火闪烁,圣诞新年布景装饰得流光溢彩,建筑物晶莹的幕墙在闪闪发亮,一颗一颗的大树披上了新装,驯鹿的雪橇上装满了彩色的礼物,整个世界如同一个缤纷多彩的发光城堡。
赵平津牵着西棠的手在人群里走,沿着热闹的街道走到了蓝色港湾,街道上台阶上荧光的彩灯,路边挤满了年轻的男男女女,离开了北京好多年了,甚至是离开繁华的人世,都已经好多年了,她再没有看过这般的盛世盛景。
人潮拥挤,寒夜愈重,赵平津将她裹在他的大衣里面。
夜深了,天空飘下零星的细雪,连西棠都开始觉得脚趾头都冻得凉飕飕,平日里下雪天,赵平津都是车里来去,估计就没受过这种寒气,她拉着赵平津进了路边咖啡店。
赵平津脸色有点苍白,其余倒还好,还顾得上闲闲地望了她一眼:“高兴了吧。”
西棠一张小脸孔冻得红扑扑的,却一直陶陶然地傻笑,心满意足地对着他点了点头。
眼看赵平津又要泼她冷水,西棠赶紧地说:“别那么小气,我就想在人群里走会儿。我以后要是红了,你就没这机会啦。”
赵平津看着她的眼睛,那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都闪躲了一下,大概都想起来,不管她红不红,他俩反正是再没有机会在人群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