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隔了一天后再次在这个家里看到家卓时,他神色自若,我心情寡淡,我们没有提起那晚的争吵,我甚至还在周末陪着他回去劳家大宅吃了一顿饭。
按照老爷子旨意,目前的一切工作当以筹办劳通八十周年庆典为要,家卓调去香港的事情也暂时压后,庆典的一些前期宣传也已经开始,劳通总部大厦这段时间以来都洋溢着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气氛,连普通职员进出的步伐都快了许多。
金鳛花园中央的劳家大宅内,老爷子召集他们兄弟俩次数也较过去频繁许多。
劳家奶奶对我一贯疼爱,说是补给我的过生日礼物,又替我置了一套珠宝。
深受劳家如此恩宠,我挽着家卓的手臂离开时,觉得心底都是一阵阵惊颤。
家卓这段时间自然更为繁忙,通常深宵回来累得倒头就睡,完全无暇顾及我微不足道的细小情绪,我当然不敢再拿一些琐事去惹他烦扰。
日子就这么飞逝而过,四月反复的阴雨天气终于结束。
五月十五日,劳通发布周年纪念金卡,旗下各个分行按照限等级限量发行,为了回馈贵宾客户,其中有一套是包括奢豪的劳通首席专业理财顾问的庆典版白金卡,一卡难求,盛况空前,总部大厦的柜台前甚至提前一日有人来到银行排队。
至于莅临当日庆典会场的嘉宾和客人的邀请函,早在两个礼拜之前就已经发了出去。
五月十八日,劳通银行成立八十周年。
那天一早醒来,窗外的阳光明媚而不热烈,气温是恰到好处的宜人,一大早仕径大道便已全线交通管制,只有持有邀请函的贵宾车辆和媒体采访车可以进入,劳通大厦前更是焕然一新,花团锦簇,红白两色的气球组合成公司的标志,将广场环绕了整整一圈。
八时整,穿着华贵礼服迎宾的小姐和先生已经整齐地立在台阶上。
早上九点,家卓主持了庆典的第一个流程——劳通集团的庆典展览揭幕仪式,展览馆设在劳通大厦顶部,是一个充满艺术风格和企业的巨大展厅。
家卓身穿的是黑色西装洁白衬衣,他出席正式场合的衣服一贯中规中矩,没有丝毫花哨,只是他身上那种读书人的气质,总是能将西服穿得雍容清贵,领带是为了展示劳通的企业形象和文化寓意,特地选了红白相间的暗色条纹,庄重而又不失文雅。
他在礼仪小姐的引领下,笑容款款地按下一个发光的水晶球。
礼炮的彩屑飞舞中,大红绸缎飘落,露出“流金劳通”四个飘逸大字。
记者按快门的咔嚓声和热烈的掌声持续不断地响起。
这是一道充满了时光印刻的历史长廊。
从黑白到彩色。
从上海到内地沿海。
从长青路上的小洋楼,到港交所挂牌上市。
从劳家第一位留洋归来在东亚洋行上班的曾祖,到今日毕业于世界知名学府金融管理系的后裔。
那位站立在白墙黑瓦下穿着绸衫长袍的男子,是一个耀眼的王朝的开创者和缔造者。
今日,这个王朝将承传下去。
家卓在那光华耀眼的一瞬间,微微低了头,阴影掩去了他脸上的神情。
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刻,在想些什么。
客人络绎不绝,家卓由几位公司的高层陪同,不断跟前来参观的宾客握手寒暄。
早上十点多时,银江集团的董事长秦君昊出现在劳通大厦的门口。
这位因为一宗上市案将本埠闹得沸沸扬扬的神秘人物,竟是一位带了几分邪气的俊美男子,媒体如获至宝涌上前,又是一番狂轰滥炸。
秦君昊身边随行人员都是人高马大的黑衣壮汉,他本人行色匆匆,只冷酷回应一句:“我来捧二少爷的场子。”
记者纷纷忙着将最新画面传送回电视台,又是一则惹人话题炙手可热的新闻。
琦璇陪着家骏满场应酬,我被林宝荣安置在贵宾席前排,身旁都是商业大亨或是政界要员,我一个也不认识,坐在那里百无聊赖。
一会张彼德过来,他亦忙得脚不沾地,一路上都不断跟人打着招呼,他远远同我招手:“小映映,过来。”
我站起来朝他走过去,张彼德对我说:“你上去三十二层,我让秘书部给你安排了一间休息室,你可以等一会再下来,你又不是来谈生意,坐在底下晒什么。”
难得他如此照顾我,我点点头,随他上去。
我在楼上坐着,看了一会电视转播,秘书小姐过来敲门:“江小姐,时间差不多了,该下去了。”
我乘电梯下到一楼宴会大堂时,正好是电视台某位著名女主持人和财经频道的某位资深评论员相携到来,又引起了现场一片骚动。
前面的几排贵宾席位上,商界政要,知名企业家,劳通集团的合作机构,以及总部和各个分行行长悉数到场,后面坐着的是一千多名劳通优秀员工代表,现场高朋满座,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会场。
庆典于中午十二点正式开始。
典礼盛大繁琐不消细说,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最后是老爷子发表祝贺词。
老爷子讲完后,掌声持久响起,然后是全体嘉宾共同举杯祝贺。
主持人又热情洋溢地邀请家骏和家卓上台。
劳通集团这两位新生代的掌权者,都是业内金融巨子,向来盛名在外,如今难得聚首,台上的两人都是赏心悦目的英俊男子,笑容满满地朝着满场宾客共同举杯。
摄影记者又是一阵猛拍。
家骏放下杯子,主动跨前一步,对者家卓伸出手臂。
家卓笑吟吟地抱紧了大哥。
现场一片掌声雷动。
我处在这一片激昂兴奋的人群中,心情难免受到感染,但无论多么激动,总会下一刻,觉得心脏沉沉地坠下去。
我怎么会在此地。
此地又与我何干。
林宝荣是本次庆典的四位主持人之一,她一袭红色礼服配着千万钻饰,非常的优雅迷人。等到家骏兄弟两人走到台边时,她对着其他几位主持人略微示意,然后款款走到话筒前。
她微微笑容地望着全场,掌声平息下来。
林宝荣声音干练中带一丝柔美:“尊敬的各位来宾,和各位亲爱的劳通同仁,我受劳通集团董事长劳金益先生的委托,与诸位贵宾分享一个非常重要的,但也是令人振奋的消息,劳通集团非常荣幸够邀请到诸位,见证劳通银行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林宝荣话语轻轻一顿,随即朗声说:“劳通银行现任领导者,劳金义老先生,将会藉此劳通庆祝八十周年庆典之际——宣布劳通银行下一任的全球行政总裁。”
全场忽然一片骚动。
我的心怦怦地开始剧烈跳动。
前台的记者更是阵脚大乱,摄影记者纷纷朝前拥挤。
林宝荣略微转身,对着老爷子伸出了手。
老爷子红光满面地走上台来,轻轻握了握林宝荣的手,然后走到演讲台前。
会场现在已经过了最初一刻的喧哗,忽然变成了凝固一般的安静。
我已无暇顾及四周,只定定地望着老爷子的一举一动。
老爷子声音朗若洪钟,面带笑容地自我调侃:“诸位都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已经是快要退出历史舞台的老头子了,但劳通在这个日新月异的金融市场中却仍有巨大的发展空间,这个时代属于富有野心和创造力年轻人,诸位想必都知道,劳通集团有两位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今日无论谁接任我的位子,劳通都不是一个人就能够管理好的,他们两位亦都是我最为骄傲和欣慰的儿孙——”
“我今天所宣布的决定,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而是经过了董事会的磋商,和听取全球的一百多间分行的意见,我们必须给劳通选择一位最合适的掌舵者和领航者,在这里,我正式宣布——”
家骏含笑着站在老爷子的身后。
老爷子停顿,迟疑了一秒,就在这一刻站在一旁的家卓忽然上前一步,含笑翩翩地将握在手中的一份文件无意地搁在了台面上。
然后略微俯身笑着在老爷子耳边说了一句话。
我坐在台下,看着他口形,他应该是说:“爷爷,你不再考虑一下?”
家卓随即轻轻退了一步,背部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老爷子身后的一台摄像机。
一切不过是几秒之间的事情。
台下的人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老爷子低头看了一眼,脸色骤变,他抬手翻了一页,脸上不可抑制地抽搐了几下,手紧紧地按在了桌面,随即将那份资料快速地翻卷了起来。
我眼睁睁地望着眼前。
我记得我拿给琦璇的那份调查资料。
我记得家卓这段时间再三忍让。
我记得家卓去北京出差。
我记得朱碧婵的离职。
他不过是利用我做了一个诱饵。
让家骏松懈,打蛇七寸,致命之地。
更借机肃清了整个劳通集团反对他的势力。
他从容优雅地立在老爷子身后,在千万目光注视下的这一刻,这简直已经是逼宫。
老爷子此时威严端正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声音透出了一丝苍哑:“将继任劳通银行下一位总裁兼首席执行官,同时出任劳通控股公司总裁的是,现任劳通亚洲的行政总裁——劳家卓。”
现场寂静了几秒,然后不知是谁率先鼓掌,掌声才潮水般地涌起。
家卓轻巧无懈的一击即中,足以让对手溃败全场。
我一直剧烈跳动的心脏忽然停止,眼前一切都失去声音,我听不到人群的喧嚣,只看得到老爷子缓慢起身,拍了拍家卓的肩膀。
家骏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是愤懑不甘,他大步走上前,老爷子怒目地瞪他一眼,将他死死一拽,脸色是雷霆震怒的阴沉:“你跟我过来。”
老爷子回头点点头朝家卓示意。
随即拖着家骏走下了台。
家卓客气骄矜的笑对全场,还未来得及说话,秦君昊大步跨上台,热情地上前拥抱家卓。
局势已经确然分明。
家骏回头看了一眼,瞬间瘫软了下去。
远处的人看来,莫不是一幕完满的盛世流传之景。
林宝荣这时走上来,依旧是款款大方的笑容,她声音适景地带了几分激扬鼓舞:“诸位,有请劳通银行新任执行官,劳家卓先生!”
掌声又一次热烈响起。
家卓拍了拍秦君昊的肩膀,返身走回台中间。
苏见替他递上一份讲稿。
劳家卓、劳通集团全球行政总裁、首席执行官、劳通控股总裁,在满座数百宾朋,和电视转播后的全球三十九万劳通员工面前,发表任职演讲。
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只清晰地看到他的自信笑容,优雅得仿佛已经在这个头衔尊位之下做了十年般的从容淡定,某一刻的低眉之间甚至染上了一抹微微倦色。
家卓的发言非常简洁,几分钟之后,四位主持人一起上台,他由身畔的几位助理拥簇着往下走。
歌舞升平的节目表演开始。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间,一个王朝的更迭已经结束。
老爷子离席去休息。
家卓下台来,有侍者送上香槟,不断有人上前和他握手。
家卓含笑一一同前排的贵宾致意,那些前一刻还神色各异的表情,莫不是瞬间调整成真情实意的同欣同喜,那些祝贺无论虚假或是真切,都已经无关紧要,对于一个完胜千里的王者,他只需尽情享受这一刻胜利的甘醇美酒。
节目表演告一个段落之后是表彰优秀员工,家卓一直坐在台下,直到获得最高奖励的员工出来时,他复又上去给职员颁奖。
全场他一直笑容饱满精神奕奕,在颁奖结束之后,贵宾陆续离席休息,因为晚上在酒店还有一场高级管理层和嘉宾的宴会。
但劳通的内部员工和大批记者仍然逗留在会场,请来的各路明星和艺术家仍陆续登台,气氛更是愈发的轻松热烈。
我坐在其中,仿佛看了一场荒谬的闹剧。
我悄悄起身上楼。
三十二的办公室一片安静,巨大的楼层隔开了歌舞喧闹声,偶尔有遥远模糊的音乐声飘入。
秘书见到我进来,低声说:“江小姐,副总,呃……”
她又改了称呼说:“劳先生有客人。”
“谁?”我问了一句。
秘书小姐也不多嘴,只微笑着走开了。
我走过富丽堂皇的长廊,尽头的那间宽阔的办公室,门并未关紧。
里边传出女子低低的抽泣声。
我隔着半尺长廊,看到里边的情景。
家卓坐在沙发上,外套已经脱去,他微微皱着眉头,一个着蓝色长裙的艳丽女子倚着他的肩头痛哭。
全场只有一个女子穿Jonathan Saunders蓝色印花礼服。
那是琦璇从巴黎Maria Luisa的店铺提前一个月订制而得的一款裙子。
真是旖旎多情的一幕场景,最新即位的帝王,在取得天下之后,殊无喜色地在金粉浮华世界的背后,轻轻拥抱住一个哀声哭泣的美丽女子。
我默然转身,独自回了家。
我回到家,换下衣服,一天下来觉得有些累,倒在床上睡了下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我最近不知为何特别嗜睡,以前一直都是不到深夜绝无睡意,这段时间却经常觉得困,不分任何时候都睡得着。
我起身下楼来,一楼大厅打扫过,厨房里留有热汤,应该是佣人来过。
留在客厅的手机在沙发里闪烁,里面有两通家卓的未接来电。
我再打过去,电话响了好一会,他才接起。
“映映,”家卓声音不见了白日的神采飞扬,显得低沉疲倦:“醒了?”
“嗯,”我仍有些睡眼惺忪:“你回来过吗,怎么知道我刚刚睡着了。”
“没有,一直没有空,见你不接电话,我让郭是安吩咐人过去看看,”他声音依旧是温柔的:“今天太累了?”
“有一点,”我莫名其妙问出口:“家卓,你还回家吗?”
他在那端沉默了几秒,然后轻笑一声:“不然我到哪里去?”
自从见到他站在万人仰视的云端,笑容优雅得仿若精美面具的那一刻,我甚至不太敢确认,那个人和曾倚在我身侧睡去姿容沉静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家卓在那段沉默,思索良久,然后说:“映映,我们可能需要谈一谈。”
“谈什么?”我心头突然觉得不好。
“以后。”他答。
“什么以后?”我追问。
他似乎还在应酬,又或许只是想逃避这个话题,匆匆地说:“先好好休息吧。”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结束通话,我放下电话,缓缓上楼去。
头发上还抹着发胶,我竟然睡得着,真是不可饶恕的邋遢,我进去浴室将自己浸入热水清洗一番,出来后下楼来喝了点汤,然后无所事事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
我在客厅将弄乱的抱枕和杂物收拾干净,进去衣帽间将我的衣物清理整齐,把干洗店送来的家卓的衬衣和西裤挂好,又进去睡房换了一张干净床单,将换下的床单放入楼下的洗衣篮,然后推开了连着客厅的书房。
家卓的书桌一贯收拾得整洁,文件和公函都分门别类整理得一尘不染,我在他平时习惯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忽然抬眼看到桌面上,我买来那个娃娃被摆在书桌的正中央。
玩偶下面压着一张白色纸片。
我好奇地站起来,将纸片抽出,翻转过来竟是一张旧照片。
我看了一眼,咦,这张是妈妈和一个娟秀女子的合照,这个女子我当然见过,妈妈有好几些照片是和她一起影的。
妈妈的照片怎么会在家卓的书房。
也许是我不小心遗落,家卓替我收了起来,我拿起照片,一边琢磨着一边走回我原来的房间,想要翻出妈妈留给我的照相簿子。
还未打开相集,我骤然已经想得分明。
这张照片我手上并没有。
这不是我的照片。
确切来说,不是妈妈留给我的照片的其中之一。
如果不是我的,那么在这个房子里面,唯一有可能的,那是家卓的。
如果是像我一样,那照片中那名女子的身份,那应该是……那如果是……家卓为何从未和我提起……他明明见过我相集中她们的合影,却故意不和我提及……如果我妈妈和他妈妈竟然是旧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苦苦地回想着以前的细节,客厅内的电话骤然铃声大作。
我放下相册,走出客厅去接电话,郭嫂在电话那端焦急地叫着:“映映小姐,你快过来吧!”
我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二少爷在家里,大少爷和琦璇小姐……唉,老爷气得,唉,都天翻地覆了!”郭嫂语无伦次,说得又急又快:“老太太让你你过来劝劝……”
我来不及仔细询问,只好说:“我马上过去……”
郭嫂马上说:“好的好的,我让老郭派司机过去接你。”
“不用,我打车过去快一些。”我简单地吩咐。
一路心焦地不停催促着计程车司机快点,二十分钟后车子驶入金鳛花园时,远远就看到劳家的那幢大房子一片灯光通明。
汽车开进大门,我看到佣人都立在廊下。
我从车上下来,郭嫂远远奔过来:“映映小姐,你到了,这可好了……”
我迅速地掏钱包付车费,一边问郭嫂:“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两兄弟和老爷子,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吵得很凶,”郭嫂摇摇头:“佣人都被赶了出来,一家人好端端的,怎么会闹得如此厉害……”
劳家大宅,风雨飘摇。
我穿过走廊,转入玄关,走进豪华的前厅。
郭嫂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前,轻声说:“映映小姐过来了。”
奶奶闻言抬头,用手帕拭了拭眼泪,对我招手:“映映,过来奶奶这里。”
我看了一眼家卓,他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沙发的一侧。
我忐忑地踌躇了一秒,方才走到了老太太身边坐下。
家骏在沙发前的地毯跪着,老爷子铁青着脸坐在椅子上,小哈早教佣人抱开,绮璇哭得双眼红肿:“爷爷,你不用劝我,我要离婚——”
家骏领带松了一半,衣衫凌乱不整,眼神里都是恼怒和惊慌:“琦璇,那只是逢场作戏,你相信我好不好?”
琦璇冲着他大声嚷起来:“照片都拍成这样了,还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有必要做到这样吗?”
我叹息一声,我当时特地将那些不堪入目的全部照片删除,没想到最后仍是流落了到她手中。
家骏狂乱地喊了起来:“你是我老婆,儿子都生了,你跟我闹有什么用!这一切都是老二陷害我!他找来的酒家女,他安排的狗仔偷拍!是他费劲心机想要置我于死地!”
老爷子一个耳光甩到了他脸上:“你还有脸回嘴!你说说你什么生活作风!劳家的家门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家骏摔倒在地上。
琦璇惨叫一声扑过去抱着家骏:“爷爷,不要——”
老爷子颤巍巍地指着家骏:“不肖子孙!”
郭叔站在沙发后低声劝:“老爷子,当心血压高。”
家卓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手肘靠在扶手上,黑色衬衣银灰色领结纹丝不乱,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神情悲喜莫测地望着眼前。
家骏推开琦璇站起,嘴角肿了起来,他摇晃着走前几步,死死盯着沙发上坐着的家卓,目光急切愤怒:“老爷子,你清醒点看清楚,这一切都是老二设计的!是他把那些照片弄到大庭广众之下去,是他为了坐上总裁位子不择手段!”
“都是老二!老二才是真正的卑鄙无耻!”家骏嘶吼着红了眼。
老爷子怒目圆睁:“混账!怎么不见你弟弟去豪赌?怎么不见你弟弟去招妓!你看看你们两个!成什么样子!家卓和映映都比你们年轻,做事却都比你们稳重,人家互相扶持夫妻和睦,你却净干些混账事,今日琦璇坚持要离婚,我也无话可说,是我劳家家门不幸,出了你这样败家子孙!”
奶奶拉住老爷子的手:“好了,别伤了自家人的心!”
老爷子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坐了下来。
“他们夫妻和睦,他是丈夫楷模?”家骏冷冷地大笑一声,忽然指着我怪声怪气地道:“你何不问问我那蒙在鼓里的可怜弟媳,老二待她究竟是不是举案齐眉?”
“还胡说八道!我看你大事不成,就是你这张嘴惹的祸,”老爷子怒火又冒起:“你也别怪今日劳通大权交给你弟弟,你哪里比得老二!”
家骏死死瞪着家卓,然后又转头看看我,忽然浮起讥诮不屑的冷笑:“我自然是比不上老二,我岂止比不上老二,我连老二的千万分之一都敌不过,我劳家骏娶老婆好歹还是诚诚恳恳真心实意,他劳家卓为了今天,这得受了多少罪啊,连跟自己父亲通奸害死自己母亲的仇人的女儿都娶了,还有什么他做不出?”
我觉得脑中轰然炸出一声巨响。
家卓脸色瞬间一变,然后凝结成大理石一般的冷硬。
奶奶惊叫一声:“家骏——”
家骏得意地看着满座人皆尽变色,对着家卓挑衅的笑笑:“老二,对着这么纯洁的羔羊,你还真下得了手?”
家卓嘴角紧紧抿着,脸上只剩磨砺刀锋一般的冷漠。
我的脸一阵阵地发白。
家骏扳回一城,得意地提高了音量:“你让老二自己说,他究竟是为了为了成家立业夫妻恩爱而娶江家长女,还是处心积虑地想要给他那冤死的母亲报仇?”
世界在我眼前不断旋转。
大厅内一片死寂。
我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家骏,感觉自己的喉咙中仿佛被死死扼住一般发出无声无息的哀嚎,整个人无法控制开始簌簌发抖,奶奶慌忙扶住我的肩膀,将我的头按入她的怀中,低声安慰我:“映映,不是这样的,映映……”
家骏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脱力地倒在了沙发上。
奢华的偌大大厅,只剩下琦璇小声的哭泣。
我胸口泛起恶心,勉力地忍住阵阵晕眩。
奶奶转头低声吩咐道:“唤郭嫂来带映映小姐上楼休息。”
奶奶看看我,声音苍老许多:“别理大哥,他说的都是胡话,你脸色难看得很,上楼去休息一下。”
我全身的知觉仿佛完全被吸干,只知道拼命摇头,完全说不出话。
“我的婚姻问题不劳大哥费心,”家卓看看我,终于缓缓开口:“大哥有空还是多关心自己的事吧。”
家骏只顾拉着琦璇,不断地吻她手背神经质一般呢喃低语:“老婆,我爱你,老婆,我带你和儿子回美国……”
我看着老爷子,又看看奶奶,目光固执地徘徊不去。
奶奶握着我的手,悲哀地叹气看了一眼老爷子。
“老二,你老实说,”老爷子手撑了撑椅背,终于开口问:“你还为了过去的事情怪这个家?”
“我今日要不是做到如此地步,爷爷又怎舍得将劳通大任予我?”家卓淡淡地问。
“你什么意思?”老爷子皱眉。
“爸爸过世后,你何曾正眼看过我一眼?”家卓依旧声调平和镇定:“我难道不也是一样,在家门荣光之下被你急于清理干净的不肖子孙?”
“你哪里来的这般想法?”老爷子不悦地打断他::“我让你继任劳通,不是让你回来家里胡说八道的。”
“我妈妈难道不是一个先例?”他轻轻地噙着笑意,面容却冷酷得令人害怕。
“家卓……”奶奶开口说:“你母亲过世只是意外,她身体一直也……”
“为了你小儿子的风流丑事不被曝光,你们将她丢进医院请了精神科护士日夜守着,劳家家门——”他冷笑一声:“你们不接受一个被丈夫和好友联合背叛的弱女子提起的离婚,哪怕将她关闭起来也要保住家门名声。”
家卓面容如同覆上一层寒冰,他声音一抖,冷冷地问:“她独自在医院吞毒自杀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他声调慢慢平缓了下去,带了一种平静到刻骨的绝望:“你们不允许我去看她,我在这所大宅子里,看着你们举家欢庆操办长孙的婚事。”
家骏猛地抬起头来,他大声叫:“我就是这样说的,爷爷,他恨你,你没见他每次回个家跟要他命一样难受,老二恨透了这个家,他杀死了自己父亲,现在到我们了,等到劳家人全部死绝,就再没人管得了他了!”
家骏凄厉的喊叫在耳边嗡嗡回荡。
我恨极了我这一刻竟然还是清醒的。
“我原本还以为江家女儿多少能补偿你一点,”奶奶掩住脸长叹一声:“没想到你对这件事恨得这么深……”
“同江家联姻真是绝妙的主意,”家卓嘴角带着淡淡嘲讽:“你们既要保全劳家清誉,又想着减轻你们的罪恶感,我成全你们又何妨?”
家卓低下头按住眉头,声音带了一丝凄怆:“我原本无意如此,今时今日,又怎怨得我。”
整个大宅死寂如一座华丽的坟墓。
暴风雨过后,留下一片惨淡废墟。
我知道我终究躲不过的命运于今夜光临。
“你打算待映映怎么办?”奶奶忽然开口问。
家卓脸色一凝,直觉地抬头寻我,却在接触到我视线的下一刻,侧开脸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头脑中一片空白,如同雪后茫茫的田野。
老爷子颓然倒在椅上,仿佛一夜之间苍老十岁:“孽债啊……”
家卓姿态淡雅地站起来,伸手抚平了外套的一丝褶皱:“爷爷,当心身体,要是有精力,留在下周的董事会上交接工作吧。”
他转过身对着我伸出手:“走吧。”
我惊恐地望着他。
家卓眼底痛色隐隐,脸上面无表情:“起来。”
“奶奶……”我啜泣,迟疑不安:“这到底怎么回事?”
“江意映!”家卓低喝一声:“回家。”
我恍惚地将手放在他的手掌,感觉到他手一直在抖。
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是汗涔涔的,如同生过一场大病一般的冰冷透顶。
我全身几乎瘫软,完全没有力气站立,家卓将我大力拖着走出屋外,然后拉开车门,把我推了上去。
我趴倒在座位上。
家卓大力关上车门,绕到车子另外一边。
这时郭叔匆忙从屋里子追出来,拦在家卓的身前:“二少爷——”
家卓厉声呵斥他:“走开!”
郭叔喘了口气,口气仍然是谦卑有礼:“老太太有话给二少爷。”
家卓动作停顿了一下,站定在车门前看着他。
郭叔站在他身前两步,恭敬地说:“老太太说,映映小姐是劳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二少爷一向疼惜映映小姐,希望二少爷看清明白自己心意,也要考虑到映映小姐的幸福,千万不要冲动行事。”
他听罢,脸色一再地惨淡下去,沉默良久,终于低声说:“知道了,你回去吧。”
郭叔躬身退开了。
他停在车外,花园里树影憧憧,五月的微风吹过丁香的树枝。
一年之中的最好的时节。
我们怎么会在这样良辰美景,被命运从云端推下来,摔成支离破碎的万劫不复。
家卓站了一会,却并未进车子里来,而是倚在车门上,从西裤口袋中掏出烟盒。
我很少见他吸烟,诚然在应酬场合有时无可避免,但家卓对烟酒一向非常自律,我甚至未见过他在家里抽过烟。
我从车窗望出去,丝绒一般黯淡的深蓝夜空,他萧索的身影立在夜风中,拉成一道寂寞苍茫的影子。
他目光望着劳家大宅的上空,安安静静地吸完了一支烟。
指尖火光消散之后,家卓返身拉开车门,看了我一眼,然后默默推过纸巾盒,我这时才察觉我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脸的泪。
我沉默掩住脸抽泣,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我一遍一遍地回想这两年来的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的无常反复,他的暧昧辗转。
一切终于有了解释。
街道光影在沿路变幻,仪表盘发出幽幽的光芒。
我们之间这一刻的沉默,竟然还算气氛良好。
我一直被莫名的焦灼折磨着,等待着判决最终抵达,直到这一刻,心底空洞,反而镇定下来,我慢慢止住了哭泣。
我们下车,上楼,开门,关门,一起走上二楼。
安静地并肩走进客厅,家卓习惯性地顿住了脚步,我站在他的身旁。
我站在他身前,抬手温柔地替他解开领带。
家卓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要抗拒,却最终只是站定在我身前。
我的手指轻轻握住他衬衣前柔软的丝质领带。
家卓微微仰着头配合我动作,神情之中是无法抑制的痛楚。
一切默契得仿佛一场完美的煎熬。
我看不到他的脸,只专心看着他领口,下颌利落的线条。
我轻轻开口:“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的女儿?”
他无言以对。
我继续问:“既然你知道谁是我妈妈,却还要娶我?”
他的呼吸在我额头轻轻漂浮:“老爷子信命,奶奶更是喜欢你,我不得已而为之。”
我低低说:“二少爷还未记得谢我一声,在这场完美战役中替你略尽了绵薄之力。”
他眉头一动:“你知道,什么时候?”
“从那位劳通总裁室的高级助理先生送我去赴绮璇的约的时候,不是你特地让我将资料拿给琦璇?”我温柔笑笑:“计程车司机的皮夹内有银行的上班卡,如果我没记错,他是叫做——梁丰年?”
家卓点点头:“你知道,那也好。”
我声音是轻轻柔柔:“二少爷费尽苦心,恭喜终于得偿所愿。”
他仿佛被蛰到了似的,脸抽搐一下,沉默着紧紧抿紧了嘴唇。
我说:“真是辛苦你,一直宠着我。”
他答:“总算结束。”
我们这样说话,真是百上加斤,累上加累。
“每天面对着我,还要款款细语温柔相待,很不容易吧?”我刻薄地问。
“所幸价值不菲。”他麻木地挤出一句讥讽。
我狠狠地一巴掌甩到他脸上,他似乎早已做好准备接受,身子一动未动,连脸都未侧开。
我手指都疼痛,崩溃痛哭:“既然你要利用我,那就利用彻底好了,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让我觉得你爱我?”
“总要投入一点,江家大小姐身价不低,我总不能太过敷衍,”家卓冷冷地说:“你现在应该看清楚了,我这样的人,不配谈爱情。”
“你是有多恨我妈妈?她一样身败名裂,离婚远走异国,她也付出了代价!要怪只能怪你父亲风流成性!”
家卓一把推开我,咬着牙忍住怒火滔天:“所以跟你的荡妇般的母亲是绝配。”
我所有无处宣泄的不甘和愤懑都化成了尖利的言辞:“她不过坚强一点点,就因为她现时没有死,所以你要把一切的罪过算在她头上?”
劳家卓冷冷一笑:“是吗,她是坚强潇洒的现代女性?而且早已抛却前尘往事即将再嫁?不知道她唯一的女儿此刻的境况,对于她是不是份大礼呢?”
我冲着他大声尖叫:“你这个魔鬼!”
家卓疲倦地坐入沙发中。
我绝望地一遍一遍:“不是这样的,家卓……不,我不会这么傻,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他声音平平地陈述:“我们有没有说过这只是一场交易,所多余的不过是一点感情,感情没有一点价值。”
他的话字字如针刺在我的心口上。
“让这一切结束吧,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我捂住痛得要爆炸的脑袋:“我认输,我退出,我受不了了!我是全天下彻头彻尾的傻瓜!”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摔上门放声痛哭。
哭得声嘶力竭,泪水浸透的被褥冰凉,我失去了意识。
一夜梦靥纷扰,却一直没有办法醒来,直到早上闹铃响起。
我摇摇晃晃爬起来去浴室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双眼红肿,憔悴不堪。
我推开房门,遮光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客厅里仍然是一片黑暗。
家卓坐在客厅,依旧维持着昨晚上的姿势。
他听到声响动了动,抬起头望我。
他的脸庞,在黑暗中,秀硬的侧脸发出瓷净的微光,他的神情那么克制漠然,目光那么平静断肠,仿佛我们不曾爱过一样。
过了许久,我听到他沙哑低沉的声音:“映映,我们离婚吧。”
我的大脑转得很慢。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恍然想要站起来,身子却狠狠一晃,他匆促抬手撑住了墙壁,侧过身背对着我站了好一会,方缓缓站直了身体。
我抬腿朝前走了一步,却在没有再走过去。
家卓看了我一眼,终于还是从桌面上拿起外套,转身直接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