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假日我照例是一个人在家里,拉上了窗帘,关了手机,躺在床上看书。
外面的世界依然精彩,购物中心疯狂打折,各路明星携贺岁大片在影城做宣传,同学热热闹闹办新年派对,我只是兴致萧索。
清清静静地呆了一天,傍晚时分家里座机突然铃声响起。
我走到客厅接起电话。
电话那端是女子的声音:“江小姐?”
“我是,请问哪位?”
“我是劳先生的秘书,朱碧婵。”
“朱小姐有事?”我难免疑惑,礼貌地道。
朱碧婵娓娓温言:“请问江小姐您有空吗?劳先生吩咐我给您送机票。”
我愣住了。
“江小姐?”朱碧婵在那端唤我。
“我在。”我回过神来。
“劳先生说要辛苦江小姐独自飞伦敦度假,我定了明早八点的机票,他将在伦敦机场同你会合。”
我尽力掩饰惊讶,维持着平静的矜持,客气地说:“谢谢你。”
朱碧婵在那端道:“司机明早去接你。”
我想了想:“机票不用麻烦特地送过来,明早让司机带过来即可。”
“好的,伦敦天气寒冷,请多带些保暖衣服。”朱碧婵声音是机械的甜美:“江小姐有任何问题请随时同我联络。”
我将厚厚的防水外套和熟悉的枕头塞进行李箱,登上了飞机。
路途中处在繁杂陌生之地的总是令人自身有一种微妙的存在感,头等舱舒适安静。长途飞行虽令人疲累,但从一万英尺高空望下去,整个大伦敦区一片银白,那样美丽的景色,足以消弭一切愁绪。
在希斯罗机场,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大雪弥漫,家卓穿着黑色开司米大衣,浅灰色围巾,笑意盈盈地朝我伸开手臂:“喜欢这里的雪吗?”
我扔下行李朝着他冲过去,一头撞入他的怀抱:“喜欢喜欢。”
他抱了抱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新年快乐。”
我只会朝着他呵呵傻笑。
“好了。”他轻轻拉开我,我赖着在他身上不肯动。
家卓拉着我走出机场,上了等候着的车子,我一直雀跃地望着车外银装素裹的景色。
“我们是要去哪里?”我问。
路面有些打滑,家卓小心开车,只简短地答:“我在舒梨郡有一间房子,英格兰乡村的雪更漂亮。”
这时汽车已驶出城市,郊区高大落叶的乔木树枝上挂满了雪花,波光粼粼的河岸旁有人冒着严寒撑着鱼竿垂钓,越行越远人烟渐渐稀少,道路尽头,一栋深红色别墅出现在眼前。
我看到一个小湖,湖面已经开始结冰,房子前的一段木板小桥直通湖心小岛。
道路上工人正在铲掉积雪,我们车子经过,那个戴着帽子的人忽然抬头,朝着车子用力挥手。
家卓按了一声喇叭作为回应。
车子在房子前停下来,一栋维多利亚式的可爱房子,设有四间房,大雪落满了花园,牧场和仓房,鹅卵石小道旁的玫瑰已经凋谢。
这时有人从房子旁边的小木屋出来,替我们拉开车门,恭敬地道:“劳先生。”
家卓下车,绕道我旁边来:“这是我的司机,迪安。”
迪安抬起脸微笑:“小姐你好。”
他是一个长得很憨厚的黑人小伙子,笑容之中露出雪白的牙齿。
迪安去停车。
我跟随家卓踏上石头台阶,推开了大门,温暖扑面而来。
一位略胖的英国女士走出,系一件围裙,嗓门很洪亮:“劳先生!”
家卓笑:“见到你真高兴,哈里斯太太。”
“我管家,哈里斯太太。”家卓介绍。
哈里斯太太礼貌朝我屈膝:“太太,欢迎您来伦敦。”
她如此唤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她微笑,家卓也笑笑而过,对着我:“哈里斯太太烤布丁和饼干的手艺很好,你会喜欢的。”
我情绪愉悦,兴奋地说:“我现在就想吃了。”
身旁的金发太太望着我们微笑:“伦敦今年冬天第一场大雪,下雪天绝对是美好的日子。”
家卓替我脱去外套,我们在客厅的沙发坐下来,壁炉的火光熊熊,温暖极了。
哈里斯太太从厨房端出点心,上来斟茶。
家卓靠在沙发上,寻常平淡的语气:“房子不远是一个小公园,开车十几分钟可以到,周围的雪景很美,你可以随处看看。”
“你有假期?” 我问。
“映映,我有工作要做。”家卓歉意笑笑。
“哦。”我应了一声,他永远这么忙。
我吃饱后心满意足窝在躺椅上打盹。
家卓站起来:“映映,你需要睡觉倒一下时差。”
他将我送至房间,哈里斯太太早已将床铺好,我从行李箱中抽出枕头放在床上。
家卓望着我笑笑:“隔壁书房有电视和电脑,乡下是安静一些,希望你不会觉得闷。”
我倒在床上,柔软的丝绒缎被裹住我,我闭上眼睛都在笑:“怎么会,家卓,你竟然有一座庄园,像十八世纪的彭贝利。”
我望着他一本正经地问:“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还有一辆马车?”
家卓无奈:“小姐,我不是约克公爵,你要是想坐马车,附近农庄有,我让他们安排。”
我乐得呵呵直笑。
家卓站到我身边替我拉好被子,神情完全没有我的欢愉,只温柔地道:“好好睡一觉,醒了再玩。”
我一觉睡得香甜,第二天早上醒来,走出房门,哈里斯太太出来招呼我。
“劳先生呢?”我问。
“劳先生昨夜已返回伦敦。”哈里斯太太答。
他没有给我留下只字片语就回去了。
我吃完早餐,听到有人来敲门,一会,哈里斯太太进来:“太太,您有访客。”
我好奇地走出去,门廊处一个男生正走进来。
西方人,轮廓俊朗,白色的绒线帽下露出金发。
他绅士地朝我鞠躬,用英文唤我名字:“映映小姐?”
“你是哪位?”我问。
“我是Edward,住在隔壁。”男生热情地道:“听说邻居有贵宾到来,顺路来拜访。”
西方人就是好,白皙皮肤红润脸颊,棕色的玻璃眼珠,笑容彷佛不经任何世事的明快。
我笑笑地握了握他的手:“爱德华,很高兴认识你。”
我看看哈里斯太太,她明显是认识他的:“爱德华,亲爱的,我刚烤了蛋糕,你要不要尝尝?”
我们在马蹄形餐桌旁坐下来。
哈里斯太太给他端出了热茶,又给我拿了一杯热巧克力。
“真是鬼天气,伦敦市区交通都中断了,不过乡间倒是非常舒适的,”也许是年轻人,他没有一般英国人的拘谨,非常活泼,笑容如同冬日暖阳:“映映小姐是第一次来?”
“我是第一次来舒梨郡。”面对热情的陌生人我总是有些羞赧。
“正好,我刚散步过来,雪下得非常漂亮,可有这个荣幸邀请你逛逛附近的美景?”他殷勤地问。
我望着他表情,骤然明白了。
这开阔别墅区,邻居起码隔了五百码,在这么一个寒冷的清晨,他散步过来,真是见鬼。
我有些生气,无礼地问:“劳先生付你多少钱?”
爱德华看着我面有薄怒,连连说:“没有没有,我父亲是劳先生老友,他说家里小女孩来此度假——”他似乎琢磨不透东方女子的善变,表情非常无辜:“我刚好圣诞放假,我只是负责招待可爱的东方芭比——”
我叹口气道:“好吧,好吧,爱德华,请你回去,我不需要人陪。”
爱德华望我一眼,又望望哈里斯太太。
哈里斯笑笑:“好了,映映小姐只是害羞,回去吧,小伙子。”
他绅士地告辞出门去。
下午,门铃又响了,我开门,迎上爱德华的笑脸,他提了提手上的袋子:“我给你带了奶油酥饼,你不想尝尝吗?”
我实在无法将这么礼貌热情的一张笑脸拒之门外,更何况这里无人与我说话,我非常寂寞。
我们在客厅吃饼干。
爱德华说:“嘿,天气这么好,你真的不打算出去走走?”
这时哈里斯太太走进来,抖着身上的外套:“老天,一只调皮的狐狸从灌木丛跑出来,雪落了我一身。”
她听到我和爱德华的对话,走进去替我从衣柜取出大衣和手套:“年轻人,别老窝在家里,出去吧。”
我望向窗外,外面天地一片晶莹,小树枝结满了形状别致的冰凌,如此良辰美景,我不想辜负自己。
外面天气晴朗,爱德华与我在乡野中散步,慢慢地欣赏心旷神怡的景色,我在雪地上蹦蹦跳跳,爱德华精力旺盛地跟着我不停地在树林中穿梭,指给我看松鼠和狐狸的脚印,我们一直逛到黄昏,回到房子里,哈里斯太太早已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我们大快朵颐了一顿。
第二天,爱德华仍然准时来敲门,今日他驾车带我去公园,他教我滑雪,堆雪人,我扎堆在一群金发老外中打雪仗,玩了整整一天。
爱德华拿着相机,一直不断地对着我按快门,回到车中休息的时候,我用力啃着三明治,他在看照片,我凑过去,看到屏幕上一个纤长身影,白绒线帽粉色毛衣格子短裙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笑容灿烂得跟个傻瓜似的。
爱德华忽然低低地说:“映映,你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我咬着奶酪忽然就沉默了。
我低低地问:“难道我不是一个麻烦?”
爱德华不明我愁绪,只笑着拍了拍我的头:“嘿,你是一个让人愉快的麻烦。”
傍晚我回到家,家卓依旧不知所踪。
第三日,爱德华带我河边去钓鱼,我教我如何敲破冰面,我们掉到了几尾好大的鲑鱼。
第四日,我早上醒来,躺在床上再也不愿起来。
哈里斯太太进来敲门:“甜心,你该起床了,爱德华今日要带你去庄园骑马。”
我坐起来问:“家卓呢?”
哈里斯太太胖胖的圆脸上是安慰的笑容:“既然他安排好了节目,你就应该愉快接受他的好意。”
我定定地望着她,然后一把扯过被子将头裹住,重新倒回了床上。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将我扔在这个荒山野岭,然后还要我欢欢喜喜地以为自己是公主。
爱德华中午过来:“亲爱的,你怎么了?”
他脸上的关心很真切,无拘无束相处了几天,我们关系不错。
我懒懒地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爱德华,我很好,昨天走了好远的路,我腿酸,行行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他吻了吻我脸颊离开了。
黄昏一点一点降临,天地之间一片阒寂。
哈里斯太太进来看了我几回:“映映小姐,可要用餐?”
我答:“不用,我不饿。”
我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他:“家卓,我不喜欢爱德华,请给我换一张东方脸孔。”
他似是忙碌,低声用英文对身旁人吩咐几句,在那端沉默一会,才认真地答:“我在伦敦没有熟悉可靠的亚洲年轻朋友。”
我尖叫:“那就让我自己呆着,你管我做什么!”
天黑时分,我窝在沙发上睡得有些迷糊,隐约似乎听到屋外传来汽车引擎声,我猛地惊醒,跳起来跑到门边一把拉开了大门。
司机从驾驶坐走下拉开后车门,我的心一直砰砰地跳得厉害。
一道黑色的身影从车中跨出,夜色之中只看得见颀长的身形,我努力瞪大眼睛定定望着他缓步朝房子走来,终于,檐下晕黄灯光照亮了一张清俊面容。
上帝,是他。
家卓踏上台阶,看到我倚在廊下,也就微微笑笑,然后轻轻咳嗽。
我发现他穿得单薄,赶忙侧身让他走进屋中:“外面冷,怎么穿这么少。”
他掏出手帕掩住嘴,咳得有些厉害:“咳咳——刚刚在开会,直接出来,没想到外面这么冷。”
我的心蓦然就软了下去。
“吃腻了西餐?”他坐在沙发上瞧我:“今天不肯吃东西?”
“没有……”我软软地说:“家卓我很想你。”
“我工作忙,委屈你。”他温和地说。
劳家卓永远有本事不费吹灰将我练了十八年的招式瞬间化解至无形。
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胡闹的孩子。
我垂下了头。
“我让助理从中餐馆定了菜,佣人厨房在热。”他温言道。
饭菜很快端上来,四菜一汤,色香俱全,家卓坐在餐桌旁替我布碗筷,我说:“我要喝酒。”
家卓转身对佣人:“去书房取支拉菲庄的酒来。”
一桌食物香气氤氲,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
家卓看我心情好转,将身体靠在了椅背,整个人放松下来。
我给他舀汤:“家卓,你得吃多点。”
他顺从地喝汤,又伸手倒酒,我拉住他的手:“咳嗽,还喝酒?”
他轻轻道:“一点点,不要紧。”
我也就随他。
我们吃吃喝喝,拉菲酒醇芳柔顺,我一时贪杯,竟有些不胜酒力。
我笑脸嫣然,望着身边的清朗面孔,忍不住凑过去亲他:“家卓。”
他一向稳重自持,此刻也有些微醺,并没拉开我的手。
我吻他脖子,笨拙地舔他耳垂。
他身体瞬间发烫,抓开我的手,有些忍耐地说:“映映,住手。”
“我不要。”我蛮横地说,动手解开他衬衣扣子,在他怀里蹭,热气呼到他脸上。
家卓终于忍不住低低呻吟一声,伸手将我抱起。
我坐到他大腿上,我们接吻,缠绵激烈,他的温热的双唇柔软,我伸手搂住他的腰不断抚摸,深深地吸吮着他身上教人迷醉的气息。
家卓一把将我抱起朝房中走,我们在床上继续纠缠拥吻。
他褪去我衣服,吻我颈脖,目光接触到我胸前的那块玉石时,愣了一下。
我用力搂住他,手插在他的黑发中,不给他一刻犹豫机会。
他双手在我身上辗转,我们的身体竟然是那么契合,彷佛我们已经是多年的亲密恋人,他托起我的腰进入的一瞬,痛楚袭来,我热泪喷涌而出。
家卓跪下来温柔吻我的泪水,低低地说:“乖,别哭。”
激情过后,我伏在他肩上,他将我扶起,换过干净床单盖住我的身体:“别着凉。”
我看着他他擦拭干净自己身体,起身吩咐佣人准备热水,神色忽然非常冷静。
他转身返回坐在床边,我已穿上衣服。
他深深望着我,神色痛苦一闪而逝:“映映,对不起。”
他在道歉,即使已经是这样,他的态度依然明确如昔。
我心底难受,直接打断他:“家卓,不必道歉,我根本没喝醉,我很清醒,是我引诱了你,我是想要和你做爱。”
家卓心疼地说:“不,是我难以自持,是我的责任。”
我问:“家卓,即使是这样,你也不能够喜欢我?”
他望着我,眼底痛疚,却只是沉默。
那种沉默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呜呜地哭:“你不是说你喜欢和我在一起?”
他咬牙,低低地说:“江意映,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不要相信我说的话。”
我哀声哭泣,终于还是不甘不服,忍不住大声地质问他:“你不是说喜欢我!你说你要一直陪我?!”
我哭得狼狈:“你说你永远也不走开……”
他镇定地握住我肩膀,冷硬的声音:“映映,你那时还小,现时你已长大,难道还不知,幼时说过的话是做不得数的。”
我蓦地抬眼望住他,泪水闪烁间,我看到他眼底清清楚楚的一片澄明。
他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记得,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一切,他知道是她,那个当年走失在他家花园的小女孩,多年后执意嫁给了他。
那时午后阳光静好,花香浓洌馥郁,宴席散去,远处花园只余佣人在收拾杯盏狼藉。
那个冷傲乖僻的小女孩躲在蔷薇花架下,他从花园长廊走出,是异常俊秀的少年,笑着道:“谁家把公主丢在了花园?”
我穿着白纱裙,黑色小皮鞋沾了灰。
劳家大宅举办寿宴,父亲只顾忙着携新娶太太四处应酬。
我已疲倦,却再没母亲将我领回家。
“你是谁家的孩子?”他问。
我吸着鼻子,倔强地不肯回答他。
“果然是小孩子,还哭鼻子。”他说。
“我不是小孩子。”我咬着唇抬头望他。
他微微笑了,彷佛算准了我会这样回答。
他转身回厨房,给我取了一客冰激凌。
我吃冰激凌,他在一旁:“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没有?我送你回家。”
我撅嘴摇头:“我不要回家。”
头顶太阳炽烈,他皱皱眉,跳过栅栏,将我抱过去。
他带我穿过花丛,躲在劳家的花园树林深处。
他问:“你有什么心事?”
我答:“妈咪去了很远的地方。”
他点点头,也不惊异,在这个圈子,叔叔伯伯一天到晚会带来新的阿姨。
我委屈地说:“我不要再回家。”
“来我家好不好?”他逗我,一直有些忧郁的面容也荡漾出笑意。
“我怎么可以去你家,你妈咪又不是我妈咪。”
“嫁给我,就可以来我家了。”他笑。
“你会不会走掉,会不会不要我?”我问,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可能性。
他仍然笑着:“不会,你这么可爱,人人都爱你。”
我嚎啕大哭:“妈咪也很爱我,但她还是走了。”
“嘘……”他声音非常非常温柔:“我永远不会走,只要你乖乖的。”
他笑容隽永温柔,刻在我心底,绵延至一生那么惆怅而漫长。
那日是小姑姑发觉我不见,寻到劳家,我枕在家卓手臂上正睡得香甜。
我犹记得睡梦中鱼尾葵果子深红,七里香开得浓郁,还有我许我一生的少年。
“你知道?”我问。
“你一直都记得?”我眼泪落下来。
“你知道是我?”我哭着大声问他。
他被我逼得紧,只好点点头。
我抬手紧紧地捂住脸。
我的所有假装起来的若无其事,掩饰之后的洒脱自如,在他面前都不过是拙劣的表演,真是彻头彻尾的一场笑话。
“映映,”家卓开口,语气带了奇异的悲哀:“我希望你看更大的世界,看更多的人,你会发现我不过如此而已,我不过是你一个虚幻的执念,事实上,我不值你如此待我。”
我抽噎着问:“既然你知道是我,为何还要娶我?”
“不是这样,”他缓缓地道:“我娶你是成年之后的事情,我一早与你说明白,我们之间,只是一场交易。这与年少无关,我并无打算同你叙旧,事实上,如果我当时知道站在花园中的是你,我绝不会走出那道长廊。”
我心心念念那个花架下的少年,经年之后,他长成了眉宇之间清淡倦意的年轻男子,在我面前幽幽冷冷地说,他后悔了。
家卓低低地道:“映映,我们没有可能的。”
他低柔的声音霎那如同一道利剑将我身体劈开,我只觉得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往下落,世界在我眼前碎裂成一片黑暗,我再无一丝一毫勇气面对眼前的容颜,我掀开被子跳下床,激烈地撞开门,奋力地冲了出去。
家卓反应不及,伸手未能拉住我。
我冲出房子,跑过花园,盲目地沿着河岸奔跑,我害怕对着那张脸,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彻骨的绝望淹没了我,我只想逃离这一切。
赤脚踩在雪地,也不觉得冷,我身上只套了一件薄薄衣服。
凌晨三点,外面是零下十二度。
家卓匆促追了出来。
我踏上湖边的木板桥,边跑边哭,泪眼朦胧,但觉此生已无望。
“映映,”他在远处唤我名字,带了恐惧的哀求:“你冷静一点——”
我心里恐慌,不断后退,木桥有些摇晃,我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摔进了湖中。
耳边传来家卓嘶声痛喊:“映映!”
最后的余光中,我看到河边的人拔足狂奔过来,慌乱中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我这一生中,见惯仪容文雅的二公子,见惯高贵淡漠的劳家卓,竟是从未见过方寸大乱失态至此的他。
家卓,算了吧……我再爱惜你又有何用,无论怎样,你仍是不肯要我……让一切结束吧,我不会再打扰你,也不会再让你心烦……我闭着眼,任由自己往下沉。
忽然一双坚定的手将我从身后夹住我胳膊,奋力将我托出水面。
我张眼,看到家卓的焦灼的脸。
他呛咳一声急急地问:“你有没有事?”
我吸了一口气,骤然清醒过来,冰冷的河水冻得我全身僵硬,我拼命将他往岸上推,哭着说:“我会游泳,你上去,你上去——”
冰块在我们身边发出清脆碎裂声,家卓将我护在我怀中,一手抱着我,一手奋力地朝岸上游去。
冷水刺骨的河水在我们身旁荡漾,薄冰一直不断地磕磕撞撞,家卓用手臂撞开冰缝,咬着牙沉默地朝岸边挪动。
只是几米宽的河道,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拽着我的手,举起手臂将我托上了岸。
我抓住岸边的树枝往河堤上爬,湿衣服粘在我身上,我冻得浑身瑟瑟发抖,我脚下发软倒在地上,然后跌跌撞撞地朝家卓跑过去:“家卓,你……”
他无力地靠在木桩上低低喘息,一手撑在地面,低着头没有答我,唇色泛着一股紫气,脸上更是青白得可怕。
我看着他倾身吐了一口冰水出来,便虚弱地按着胸口艰难地喘咳,我被他脸上的痛苦神情吓着了,跪在他身边:“家卓,你怎么样?”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他冷不防吸了一口气,家卓侧过脸,似乎被呛到,按着胸口一阵猛咳,剧烈的咳嗽间,他忽然仓促抬手欲掩住嘴角,然而还是来不及——
我看到刺目的猩红从他嘴边溢出,洒在他修长苍白手指,点点滴落在雪白地上。
我惊骇得魂魄都要散去,慌忙紧紧抱住扶着他缓缓倒下的身体。
后来的记忆就有些渐渐模糊了。
我看到房子里灯光亮起,佣人走出大声呼喊,我看到哈里斯太太匆匆地跑来。
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是在医院醒过来的。
消毒水的气味,病房很宽敞,柜子上一束纯白百合,哈里斯太太坐在我身边:“感谢主,你醒了。”
我意识还未清醒,模糊模糊地问:““这是哪里?”
“医院。”哈里斯太太按着胸口,惊魂未定的语气:“幸好你没事,你掉进湖中……”
湖中——我猛地坐起,伸手抓紧哈里斯太太急忙问:“家卓呢?!”
“别动,宝贝——”哈里斯太太按住我的手背,安抚我:“劳先生很好,你先好好休息。”
我没什么力气,手脚冻伤,皮肤红肿,有大片水泡,碰一碰都痛得要命。
护士过来给我换点滴。
我躺在床上,挣扎着不肯睡觉,一动不动地望着哈里斯太太。
她为难地左看右看,终于说:“劳先生已经转去伦敦的医院,我的职责就是好好照顾映映小姐,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电话,”我说:“给我电话。”
哈里斯太太无奈地走出病房,取了手机回来。
我手上包着纱布,手指僵硬,费了一番力气,才翻到家卓电话。
拨过去却是无法接通。
我反反复复摁了许久,终于放弃。
躺在床上,脑中一直是他在我眼前昏迷过去的脸庞,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哈里斯太太坐在我跟前跟着抹眼泪,也不知怎么安慰我,我不愿进食,也不愿换药。
护士过来给我注射镇定剂。
我昏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哈里斯太太红着眼:“映映小姐,看在上帝份上,你得好好的。”
我微微苦笑,闭了眼,任由护士折腾。
晚上有人敲病房的门。
我已让哈里斯太太回去休息,这是医院的高级病房,应该不会有人随便来打扰。
我说:“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黑发黄肤,浓眉阔眼,东方人。
我心底惊跳,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
“江小姐。”他站在病床前,并不走近,有些忍耐着维持礼貌。
他自我介绍:“我是劳先生行政助理,张彼德。”
我对着他点点头。
“劳先生指示我来看望江小姐。”他说。
“他在哪儿?”我咬着牙忍着眼底的水汽。
张彼德并未答我,只说:“江小姐请好好休息。”
“家卓在哪里?我想见他。”
“江小姐先养好身体,必要时劳先生自然会见您。”他刻板语调。
他公事公办,肯本不和我沟通。
我想起苏见,问:“苏先生呢?”
他眉毛一挑,故意激我:“苏先生在国内处理公事走不开,江小姐有什么需要请和我说。”
我简直要骂脏话,拒绝再与他说话。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伤口渐渐好转,张彼德依旧每日来监视我,我不理会他,他也乐得自顾看报表。
“哈里斯太太,我想吃松子牛肉卷。”早上我对哈里斯太太说。
哈里斯太太面露喜色:“亲爱的,我回去做。”
张彼德今天迟迟没见人影,哈里斯太太离开后,我避开护士,跑出医院,拦了一辆街车:“我要去伦敦。”
司机回头说:“小姐,这是计程车,不是欧洲之星。”
这该死的英国人还真有幽默感。
我拉开车门:“那就去最近的车站。”
在火车站买了最快一趟开往伦敦的车票,我登上火车,坐在位置上开始仔细研究伦敦地图,用笔在上面标出伦敦几个大医院的位置,我心急如焚,所幸火车很快,近一个小时之后,我走出滑铁卢火车站。
还来不及打量一下环境,我首先就看到在不远处,一个冷着脸的人杵在出口处。
张彼德。
他面色不善朝我走来,讥诮口气:“如果江小姐要游伦敦直接吩咐我就好,何须劳动尊驾搭火车。”
我转身就跑,他一把将我拉住。
“抱歉。”他低低一句,将我狠狠拽住,塞进了一旁的车中。
车子直接开往酒店。
趁他在大堂check in时,我不理会他,转身往外面走。
张彼德反手要拉住我,我狠狠地往后一跳:“别碰我!”
他冷嘲热讽:“能跑能跳,看来江小姐已恢复健康,我干脆定机票送你回国。”
“我不回去。”我恶狠狠地瞪着他。
“别胡闹!”他不由分说将我拖上电梯,拖到房间门前。
“喂喂——彼德,”身后忽然有人开口:“客气一点。”
有些熟悉的声音,我转身,看到穿着西装的苏见。
“你怎么过来了?”张彼德问。
“我不放心。”苏见轻轻皱眉答。
张彼德一边说话一边将我推进了豪华套房的门,毫无怜惜地一把将我按在沙发上:“好好呆着。”
我摔倒在柔软的沙发上,一时有些晕眩。
苏见看着这一幕,忽然笑笑说:“劳先生知道要煎你皮,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宠她宠得铺二十床锦缎仍要替她找出一粒豌豆。”
张彼德撇嘴:“色令智昏。”
苏见微哂。
我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下午苏见过来,望见桌上餐厅送来的精致午餐一动未动。
他坐在我对面:“映映,可是不合胃口?”
我呆呆坐在沙发上,摇了摇头。
他叹气一声:“我们没有把你照顾好,劳先生要怪罪的。”
我闻言抬头看他,勉强笑笑:“对不起,我有吃了一点点,只是胃口不好。”
苏见轻声宽慰我:“别太担心。”
“他是不是病得很重?”我低声问,手在膝盖上不自觉地绞紧。
苏见沉默,不知如何答我。
我心神不宁地坐了一天,五星级酒店套房内娱乐设施一应俱全,服务员也好心建议我到楼下咖啡厅坐坐,或是到附近购物中心逛逛。我恍若未闻,只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对着墙壁发呆。
待到傍晚,苏见敲门进来,手上拿着电话,用唇形轻声对我说:“劳先生。”
我骤然从混沌中惊醒,手微微颤抖,接过电话放在耳边。
家卓依旧是熟悉的沉郁嗓音,只是很虚弱:“映映?”
“你怎么样?”话一出口,我就已哽咽。
“我很好。”他低弱地说:“听我说,你先回去。”
“不,让我见见你。”我哀求他。
他低咳,声音无力:“我没有空。”
“不,家卓,我不回去——”我哭泣起来:“让我看望你——”
“映映,听话——”他声音急促起来,着急地试图安慰我:“你别哭……”话还没说完,他却骤然咳嗽起来,我听到电话那端响起仪器尖锐的响声,然后电话断了。
我僵硬地站在房内,苏见拿过我手中的电话,拨了好几次,眉头也渐渐皱紧。
张彼德晚上回来,冲着我发了一句火:“江意映,你除了给他添麻烦你还会什么!”
苏见拉住他:“你冷静点!”
“sorry。”他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走开了。
我听到他们俩在外面低声的交谈。
“你这样走开公司怎样,老大可有动作?”
“放心,一切都好。”
“他病成这样……”
苏见低低叹息了一声。
我倒在床上死死咬着被单,怔怔流下泪来。
我脑海中一直回荡,是我害的,是我害的,是我对他纠缠不休,是我同他吵架,是我讲话气他,是我害他受冻生病,他已明确拒绝了我,我还有什么颜面死乞白赖地要见他。
两天后,我登上了回国的班机。
家卓在伦敦住了近一个月。
回国后,我无数次拨打那个电话,可是一直关机。
我白天上班在公司做打杂助理,晚上在家写毕业论文,夜夜累得倒头就睡,用尽全部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他,教授惊讶于我的思维活跃,看着我交上去的设计草图,一向严肃到不苟言笑的脸庞也带了微微赞赏:“江意映,你是我近年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学生。”
“但是——”他话锋一转,直接地道:“你知道,永远不会有建筑商用你作品。”
我已是意料之中,所以讨巧地答:“所以我只用来做毕业作品不是吗?”
那个知名的室内设计界大师望着我,然后说:“聪明的年轻人。”
我一边飞快地记下他给我的修改意见,一边答:“谢谢教授。”
走出学院大楼,冬雨下得淅沥,一向热闹的校园此刻也有些萧瑟,我脑中依然回味着教授的话,毕业设计图我选了难度极大的一座欧式别墅,万尺大宅,凭栏海景,设计重点是人与自然交融乐趣,为了充分将室外海景与室内溶为一体,仅仅一个大厅的设计,我花费无数时间构造室内景观视角和取景,反复修改室内比例关系,力图每一个视野看出去都是别致风景,我希望房子能有温馨家庭的感觉,因此细节设计上充满了古拙的童趣,看似不拘一格的家具组合,其实考究完美到了极致。
我知道,这般大胆新奇的设计所需材料昂贵不菲,如若用作商业设计,造价评估永远不会通过。
但这丝毫不能妨碍我的不顾一切但求麻痹自己的刻苦工作,我连续熬夜,长期对着电脑作图,两眼经常昏花一片。疲乏到尽处,下午倒在沙发上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似乎是老天垂怜,我竟然梦到他,梦中的他眉目清冷,穿一件白衬衣,是我熟悉的样子,我不知为何与他赌气,冷着脸不理他,他也不说话,只深深望我,我恼怒转身要走,他似是着急,往前几步欲追上前,却力不从心身子一晃,忽然就抚胸皱眉在我面前缓缓倒了下去——家卓——我恐慌地喊他名字,骤然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眼角犹有泪痕。
我坐在客厅思忖良久,还是拿起电话,我打家卓电话,仍然是关机,我拨电话去劳通银行总裁室。
秘书部接线小姐非常客气:“副总不在公司。”
“请问他何时会回来?”我试探着问。
“小姐,请问你找劳先生有何事?”秘书耐心地询问,口气却隐隐带了戒备:“可有预约?”
我急中生智说:“我找苏见先生。”
“苏先生啊……”她迟疑了一秒。
我马上接着说:“我姓江,请您转告苏先生我有事找他。”
我很幸运,一会儿有人接起了电话:“我是苏见。”
我鼻头酸楚:“苏先生。”
“是我。”他温和地答。
我千头万绪,一时不知如何问起。
“劳先生已经于上周回国。”苏见终于说。
“他在本埠?”
“嗯。”苏见口气带了淡淡怜悯。
“谢谢你,没事了。”我一颗心落到谷底,无法掩饰难过之情。
“映映,”苏见喊住我:“公司积累的工作多,他只是太忙。”
苏见有些小心替他辩解:“他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处理公事也辛苦——”
“他身体如何?”我担忧地问。
苏见沉默一会,才谨慎地答:“他在重症病房住了两周。”
我泪眼刷刷流下。
傍晚时分,家卓电话打进来。
“映映,”他温柔唤我,声音听起来精神还好:“我工作忙,过几天就会回家。”
隔了那么久,再次听到他声音,我死死咬着唇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映映?”家卓在那端轻轻说。
“嗯,”我终于开口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发誓不会再纠缠你。”
这一个月来的无数个不眠之夜,这句话反反复复在我心里徘徊,希望自己真正说出口时能显得洒脱大度,可是此时话一出口,语气还是带了怨怼,我终究不能进退自如,我终究不够温柔体贴,是我不够好。
我放柔声音:“请你不必躲我。”
我没勇气听他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然后在客厅坐了一个下午。
夜里唐乐昌约我喝酒,我穿了件黑乎乎宽大的外套出去,像个女巫。
他嘲笑我:“丑丑的。”
我鼻子一垮,坐到位置上闷声闷气地说:“怎么有空找我,不是刚交了女朋友吗?”
他摊手:“分手了。”
人和人之间真的很奇妙,我明确拒绝了唐乐昌之后,倒和他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我觉得基本上他除了自恋一点,其他都好。
他频繁换女友,却在孤独时只想起找我喝一杯。
我心绪低落,酒一上来就连喝了好几杯。
唐乐昌好看的眉毛皱成一团,按住我的手:“喂,我是要你安慰我,怎么你自己喝得那么痛快?”
酒喝得太猛,我有些晕乎乎的望着他:“唐乐昌,为什么你能爱那么多人?”
他英俊的面容一抹灿烂笑容,有些不服气:“我哪里有爱很多人,那些女孩,她们是玩伴。”
他凑到我跟前,漂亮眼睛秀气眉毛:“你懂吗?玩伴。”
我木然摇头。
他摸摸我的头:“傻孩子。”
“我也想爱上别人。”我掩面。
他完全被吓到:“唉唉,你别哭啊。”
我闷声道:“我不会再哭了。”
唐乐昌陪着我缄默,一杯一杯地喝酒,然后他忽然关心地问:“你那杯茶不好喝吗?”
我当时跟他说他不是我那杯茶。
我摇头:“不,他是稀世珍宝,是我不配拥有。”
语气已饱含绝望之意。
唐乐昌忽然伸手抚摸我脸,温柔语气带了不甘:“苹果脸颊都变苍白,江意映,我有时真好奇他究竟何等魅力?让你失魂落魄至此。”
我念起他的好,笑容恍惚:“他三头六臂,无所不能。”
唐乐昌怔住,眸中痛色轻逝而过,他笑着轻轻拉起我:“回家了。”
我们在路边打车,唐乐昌坚持要先送我回家。
车子在楼下停稳,唐乐昌扶着我从出租车下来:“喂,你行不行?”
我深宵冷风吹到脸上,我清醒了一些,故作潇洒着朝他摆摆手:“没事,你回去吧。”
随即摇摇晃晃朝大楼走去。
走到一半,我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楼底下站着一个人,瑟瑟寒风中,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不知站了多久。
一月不见,他消瘦许多,但精神很好,黑暗中目光灼灼。
我下意识转头看,唐乐昌的出租车已经驶走。
我头很晕,勉强维持着平衡感走到他面前,低着头看鞋尖。
家卓淡声道:“是你的男朋友?”
我没吭声。
他语气无悲无喜:“我说过你交友我不反对,但需顾及长辈,别太张扬。”
二公子就是二公子,真是大度,我冷淡地道:“谢谢。”
“你很喜欢在男人面前喝得熏醉吗?”他忽然开口,言辞冷漠嘲讽。
我的心彷佛被冰凌冷冷刺过,一阵痛袭来。
我低着头咬住牙,我的头很晕,浑身发烫,反正我在他面前已经足够尊严扫地,因此不愿再辩解一字一句。
家卓终于发现我不对,他伸手欲扶住我。
我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后退,脚下趔趄,撞到了墙壁,蹲在地上再也不愿起来。
家卓站我面前,望我神色,缓缓地说:“要我抱你还是背你上去?”
我闷声答:“我自己走。”
我得戒掉他,戒掉他的宠爱,戒掉他的温暖。
万万不可再沉溺,否则万劫不复。
我脚步虚浮往楼上走,家卓一直安静跟在我身后。
我径自走进房间,关上门的一刹,我回头,看到他他将手撑在门边,深深凝视我,也许是我喝醉眼花,那一刹那他脸上来不及敛去的,竟是那样浓重的悲伤。
我们恢复了平静如水的生活。
我规规矩矩地和他相敬如宾,曾经的那些小温情小动作小花招全部收敛,连跟他说话都不敢大声,晚上他下班迟归,我至多敲敲他房门简单一句:“家卓,厨房留有汤。”
冬天很冷,偏偏晚上还有课,我好几次回来得晚,冻得鼻子都发红。
家卓坐在客厅:“加班到这么晚?”
“没有,晚上要上课。”我低头换鞋。
他点点头,上楼去了。
第二天晚上下课,家卓的车停在学院教学楼下,他从容下车替我拉开车门,淡淡说:“刚好在附近,顺路过来接你。”
我们在盛世光景的车流中移动。
我坐在他身旁,车窗上倒影出一个模糊的侧影,他醉人气息近在咫尺,与我却是我永不可及的距离。
我甚至再没有勇气再和过去一样明里暗里偷偷看他。
我咬着手指觉得有些窒息,心头的难过一阵一阵地涌来。
家卓转头望了我一眼,然后坚决侧过头,利落打转方向盘,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在深夜的呼啸奔驰而过。
家卓接我下课也就仅此一次,但凡以后晚间上课,徐哥都去接我下课,但他再没来过。
那么漫长的一个冬季,我穿得少,冷风穿透身体之后带来一种麻痹的镇定,我渐渐习惯这种温度,我开始学着慢慢地把自己的心包裹起来,越来越小,越来越冷,最终缩小成一个坚固的硬核。
晚上我在家里接到电话,下午工程师交给我送呈老板的设计图数据出错,打印出来全是乱码。
“映映,你那里还有备份吗?”秘书着急地说。
“有的。”我想了想:“我锁在办公室抽屉里。”
“那麻烦你过来一趟可以吗?王总今晚要连夜开会,一定要用设计图的。”
我看看表,只好说:“好吧,请等一等。”
我匆匆套上外衣,推门往外面走。
家卓听到动静走出来:“这么晚还要出去?”
“嗯,”我低着头答:“公司有点急事。”
“需要我送你吗?”他问。
“不用不用,”我迭声:“才九点多,还早,我自己打车过去就行。”
“外面在下雨,带把伞。”家卓叮嘱一句。
我答应着,往楼下走去。
赶到公司,翻出备份图纸,又在电脑上修改好错误数据,走出电梯,湿冷空气扑面而来,我忍不住萧瑟地抖了抖肩。
推开旋转玻璃门,意外地看到家卓的车停在公司楼下。
我走过去,从车窗内看到他在打电话。
他侧脸看到我,马上下来拉开车门:“上车,下雨很冷。”
“你怎么过来了?”我皱眉看看他,黑色呢子大衣,里边只穿了一件深蓝格子衬衣。
他面色不好:“绮璇和家骏吵架,我刚接到绮璇电话出来,就过来接你。”
“哦。”我心头那一点点雀跃消失无影,原来如此。
他启动车子,抽出面纸递给我:“擦擦脸上雨水。”
我抹干净头发和脸上的湿气:“怎么会吵架?”
“不知道,”他忧虑之色明显:“我再打绮璇已经关机。”
这时他电话响,家卓接起:“大哥?”
“绮璇难免有点任性,”他一手握着方向盘,有些担忧地说:“刚刚她打电话给我背景嘈杂,我恐怕她半夜出来怕出事。”
不知家骏在那端说了什么,家卓眉头一紧,忍耐着说:“大哥,我无欲插手你家事,只是希望你尊重你妻子,她已怀孕,是你的孩子。”
“既然你知道你已有老婆,就不应该半夜有酒女找上门。”他冰冰冷冷地道:“我再联络你。”
他将电话一把摔在了车前。
我看着他恼怒神色,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家卓手握在方面盘,有些心烦地问我:“你觉得怎样好?”
“回家。”我语气平平地答。
他看我一眼。
“她的朋友亲戚,大约会去哪里,大哥应该知道,我们回家。”我继续说。
家卓脸色有些僵:“她一个人,这么一个大冷天晚上在外面……”
“家卓,轮不到你来做。”我直接地说:“绮璇已嫁做人妇,她的事自有丈夫去操心,再说她自知怀有身孕,这么大人了,应当有自己的分寸。”
家卓望我,脸色微变。
我神色坦然回望他,我并非没有尖锐言辞,只是一直舍不得对他讲一句重话而已。
他脸色有些难看,微微讥诮:“她亦待你不薄,不用这么无情。”
“我只是善意提醒你做事尺度。”我冷淡地说。
“她好歹也算你家人,你何必这么刻薄?”他口气冷淡。
我这般一片真心,掏心掏肺,换来的是左一句无情右一句刻薄?
我嘴角一动:“我没那个荣幸成为劳家一份子。”
家卓额角青筋轻轻一跳,强忍着怒气讽刺道:“不用这么着急撇清关系。”
“停车!”我再也无法忍受,一脚踹车门。
他猛地刹车。
我兀自推开车门,他拉住我恼火地问:“你要去哪里?”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粗鲁地道:“滚开,去管你的罗琦璇大小姐,别理我。”
家卓眼底隐隐怒意:“上来!”
我用力瞪他,示威地后退一步。
家卓咬牙,再不理会我,松开了手刹,一踩油门,车子轰地一声呼啸而去。
我独自站在马路旁。
方才仓促出门,连手袋有没拿,我摸摸了口袋,手中只有一张交通卡和之前付车费之后剩下的一点点零钱。
真是现世报,估计家卓正忙着护送着他亲爱大嫂回家,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妻子被丢在路边沦为无家可归,这么狼狈落魄,我不欲打扰任何人,只好打算先回学校宿舍对付一晚上。我看了看,这里离学校很远,没有钱打车,只能搭地铁,我跳上了一班开过来的公车。
坐在公车上,我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我心里有些着急,偏偏下车还绕了半天才找到地铁口,我冲下去,不出意外,地铁已经停止营运。
一颗心慢慢往下沉,我漫无目的走在马路上,看着周围的建筑,这城市这么大,我都不认得这里是哪里。
雨一直在下,我冷得要命,一直在瑟瑟发抖。
手机开始震动,铃声响起。
我翻出来看了号码,漠然地塞进了口袋中,继续沿着马路走。
我沿着街道乱走,在路边的一家便利店买了一瓶绿茶,不知走过了多少个街区,我双脚都发麻,鞋子进了雨水,全身都湿湿冷冷,难受极了。
走到一个立交桥底下,地上积着一滩水,黑暗中我没注意,脚下一滑摔在地上。
我揉着屁股爬起来,忽然再没有一丝力气走路。
在路边的台阶胡乱坐了下来。
兜里的手机一直持续地焦灼地响着。
我看也不看,他既然这么轻快将我丢下,我宁可咬着牙捱一夜,也决不愿回去摇尾乞怜。
将脸埋在膝盖上想着这么凄惨状相,竟有点好笑,人切不可自以为是,你在劳家卓心中有几分重量,轮到你来多嘴,自作贱,真是活该。
手机一直在震,直至没电,滴地一声关了机。
黑暗中突然有男人粗哑地骂了一句脏话。
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睁大眼仔细分辨,我才发现不远处一个乞丐裹着报纸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
我呆呆坐在黑暗中,全身的每个神经都高度紧绷,高架桥上每一辆车驶过都令我心惊肉跳,我脑海中来来回回放映着的都是无名女性被谋杀抛尸荒野的血淋淋的报道。
不知坐了多久,我看了看表,凌晨四点,我已非常困乏疲倦得几乎睡去,却又不敢睡,整个人几乎冻得快要失去知觉。
我觉得我要死在这里了。
恍恍惚惚中听到汽车的轰鸣声,我抬头,看到一台车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大力掉转车头,压线逆行,然后直直驶过来。
一个人从车上跳下来,脚步凌乱地朝桥下走过来。
车灯照射过来,我抬手遮住眼睛。
“映映?”他声音有些哑,带着不确定的疑问。
家卓的身影从黑暗中渐渐清晰,他看见了我,随即快速地跑了过来。
他迅速蹲下,伸手将我抱住,手掌竟然颤抖得厉害——他握着我肩膀,将我从头到脚检视了一番:“你怎么样?”
我低着头也不看他,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只木木地坐着。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我无事,脱下外套将我裹住。
“映映。”他柔声唤我,带了一点颤抖,哑哑的声音。
小心翼翼将我护在身前,彷佛一碰就碎的珍宝。
我恍若未闻。
他拉起我的手,我纹丝未动,只将右手紧紧地攥紧,家卓凑过来,他脸上都是雨水,全身也已经被雨淋湿,他摸我脸颊:“怎么走了那么远,我找了一夜……”
“有没有怎么样?”
我没有说话。
他花费好大一番力气才把我手指掰开,却有些愣住了,我紧紧捏在掌心中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绿茶瓶盖,他疑惑拿起看了看,然后朝路边的垃圾箱扔去——
“别丢。”我嘴唇动了动,嗓音沙哑艰涩地挤出两个字。
他动作骤然停顿。
“别丢掉它。”我轻声说。
终于听到我开口说话,家卓神色一喜,返身瓶盖放回我手中,声音温柔:“好,我们回家。”
我被他拉着,步伐僵直,如同断线玩偶一般跟他上了车。
车子开着开着,我忽然看到路边的熟悉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开口:“停车。”
家卓突然刹车,习惯地抬手护住我,征询的表情。
我望着路边的那间商店。
家卓问:“你要买东西?”
我不说话,径自推开车门,他紧张地跟着下车。
短头发的女生在收银台打瞌睡,见到我推门进来,惯性地开口:“晚上好,欢迎光临。”
我将手中的瓶盖递给她,她看了看,笑笑从柜台给我拿了一瓶绿茶。
“请给我拿一盒面纸。”家卓在我身后说。
女生打量着家卓,一边收款一边笑着说:“这么好的哥哥啊,这么晚还陪妹妹出来买东西。”
我看看自己,湿嗒嗒的长发,脏兮兮的风衣球鞋,像个失足少女。
我苦涩笑笑,不知如何回答。
家卓忽然轻轻地拢住我的肩膀,身上潮湿的雨水气息沁入我鼻尖,他说:“她是我妻子。”
女生啊地轻轻一声,随即艳羡地望了我一眼。
我木然地走了出去。
车子停在楼下,我搭电梯,上楼,走进餐厅拉开冰箱,将那瓶绿茶放进去。
我站着,看饮料格,纯白干净,都是家卓习惯喝的牛奶。
那瓶廉价的绿茶立在那些昂贵漂亮的瓶子中。
那么的突兀。
这是我从小到大买的所有饮料中第一次中奖,在一个寒冷潦倒的冬夜,竟花光我一生所有运数。
如同我无望地徒手空等某人多年,竟在一夜之间能登堂入室,已是我这辈子最好运气。
我早该明白我这世再无机会更进一步。
痴心妄想,终酿恶果。
家卓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他陪着我看了一会,冰箱门开着,寒气一直冒出来,他终于将我拉开。
他随着我走进房间,然后脱下大衣,衬衣下瘦削的脊背笔直,他走进浴室放热水,哗啦啦的水流声响之中,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我的心紧了一紧。
但声音很快停止,他走出来时脸上发白,只顾将我拉进去:“洗个澡。”
我恍惚中抬起脚就往里边跨,家卓拉住我,替我脱去了湿衣服。
我闭起眼心灰意冷地任水泡着。
家卓细心替我洗了澡,又找出浴巾将我裹住,像照顾小小女儿。
他抱我回床上,擦干身体给我盖好了被子。
他站在床前看我,歉疚目光,嘴唇动了动,却只能低低一句:“好好睡觉。”
他站起要走。
我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没出息地喊他:“家卓……”
他仓促转身,抚我脸颊:“对不起。”
“别丢下我。”我呜咽,小声地哀求。
他眼眶微红,用力将我搂入怀中。
他怀中很凉,我断断续续地哭,然后睡着了。
早上我睡眼惺忪地醒来,看到他守在床边。
白皙脸庞,秀硬眉眼,清清淡淡三分傲气七分倦意。
“昨晚有没有事?”家卓问,微微沙哑嗓音。
“你没有睡觉?”我爬起来。
“有,我睡了,只是醒得稍微早点。”他站起:“今天要不要请假在家休息?”
我看了一眼时间,慌忙跳下床:“哪能随便请假,今天又要迟到了……”
他扶住我:“小心点。”
我站稳,套了件衣服往浴室冲。
家卓转身往外走。
“家卓——”我忽然停下脚步拉住他,伸手探他的额头。
“你在发烧。”怪不得他掌心温度异常热。
“唔,一点点,不要紧。”他习以为常地说。
我有些不放心,叮嘱:“吃点药。”
他点点头,然后走回了房间。
我洗漱完毕,听到门铃响,下楼开门,看到苏见偕同一个男子站在门外。
“苏先生——”我将客人引入屋子:“家卓在楼上。”
苏见同我点点头,两人朝楼上走去。
家卓坐在二楼客厅,只随意地说:“你来了。”
苏见应是他挚友,他们私下相处很融洽。
身后的男子打招呼:“劳先生。”
家卓礼貌站起:“杨医生,请坐。”
苏见将几份文件递给他:“今日急签文件,签完我带走,你今天不去公司了吧。”
家卓接过,淡淡地说:“没有必要,我没什么事,休息一下就好。”
“发烧不是小事——”苏见坚持:“你身体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没痊愈就出院,之前医生说……”
“苏见。”家卓冷冷地截断他。
苏见顺着他目光见我我屋中,愣了一下,只好说:“那让杨医生看看再说。”
我心神不宁地上了一个早上的班,待到下午终于忍不住,趁着去工地的空隙,溜回了家。
我跑上楼,看到家卓躺在房间中打点滴。
他见到我,搁下手边的文件:“下班了?”
“嗯,”我点点头:“今天不上班?愿意在家休息了?”
看到他肯在家休息,我还是高兴的。
他笑笑,神色有些恹恹的:“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不必亲力亲为。”
到晚上我煮点粥,家卓下来餐厅,仍有些低烧,但精神好了点。
我略略放心下来。
第二天我去上班,公司最近一项工程需要用到一种高性能的聚合材料,中午经理指派我去陪几个江西来材料供应商吃饭,席间只有我一个女性,主宾轮着敬酒之间我被哄闹着喝了好多杯,还得一直陪笑配合我们经理的荤段子,推杯换盏之间好不容易待到众人尽兴,经理陪着几人从包厢出来,其中一个男人拽着我胳膊:“江小姐真是豪爽,我们已经在腾龙定了好位子,一起来吧——”
我侧身闪开,笑着推辞:“我下午还有工作……”
那男人趁机拉住我的手摸了一把,还狐假虎威严肃地说:“什么工作?江小姐今天的工作就是负责招待我们黄总,李经理,你说是不是啊?”
经理故作为难地看着我:“江意映,要不你就陪陪黄总?”
“抱歉,江小姐下午没空。”男子的声音冷冷淡淡地从我们身后传来。
我扭头,看到西装革履的苏见。
我们经理是认得他的,立即堆起笑容打招呼:“苏助理,您也过来吃饭啊。”
苏见敷衍地对他点点头,看了看一旁示意道:“老板过来招待几位客人。”
我随着他目光看过去,家卓静静站在一旁望着我们,身后跟着一行人。
苏见继续说:“你们王总没有交代,江小姐是搞设计的,设计师怎么要陪客户去洗浴中心,这不是其他部门做的事情吗?”
语气十足的冰寒。
经理脸色骤然微变:“对不起。”
苏见颔首:“那我和江小姐先失陪了。”
他看也未看那几个肥脑油肠的商人一眼,只颔首示意我先走,他跟在我身后轻声对我说:“映映,劳先生在等你。”
家卓迎上来,我低声问:“你今天上班了?”
“嗯,”他简洁地说:“映映,你没有必要做这些事情。”
他将我照顾得这般妥帖,如若离开他,我都不知还活不活得下去,心底一阵悲哀涌来,只好说:“谢谢你。”
家卓望望身后的人,对我说:“抱歉,我还有事,你先去车上等一会好吗。”
我点头:“好的。”
我走向电梯,看到家卓客气引着那几位官员走向酒店另一侧大堂。
我走到车库找到家卓车子,喝了酒有点晕,就坐到车里打起盹来。
等了一会,苏见匆匆走过来:“映映,公司来电说老爷子急召劳先生,已经去了公司等,家卓赶回去了,现在我也要回去。”
“那我呢?”我问。
苏见说:“你下午没事了吧?”
我摊手。
苏见想了想,笑笑说:“那先回劳通吧。”
繁华市区中心高耸伫立着的劳通总部大楼。
本埠金融地标中心。
奢华大气的现代风格建筑,警卫二十四小时戒备森严,出入皆是衣冠楚楚的商业精英。
苏见陪同我搭专属电梯上到二十二楼,送我到一间精致的小型休息室,对立在门外的秘书说:“碧禅,好好招待客人,等劳先生出来再说。”
立在门口的女子笑着点点头。
喔,传说中朱碧婵小姐。
我看过去,瓜子脸,杏眼樱唇,套装似乎是香奈儿,干练之中不失温柔,她亦在打量我,目光也是柔柔的,是一位美人儿。
朱碧婵微笑转身,然后给我端了一杯茶。
这时门外有人道:“碧禅,大东证劵的刘总上来了。”
她应了一声,然后朝我笑笑:“江小姐,请自便。”
我看到电梯口两名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走出,其中一个有些奇怪地说:“刘总,怎要约老二,我在美国听到的不是都说老大管事的吗?”
刘总面上带一点狡诈,秘而不宣地笑笑:“老武,你真是出国太久不了解局势了,劳老爷子这两个孙,老大声名在外,可内部人都知道,老二做事,那是周全稳重得没得说的。”
“那我在北美的银行有几笔款怎么办?”
刘总笃定地道:“请示二少爷啰,劳通的大额投资顾问都是二少在做。”
谈话间走到了秘书台:“朱秘书,我们约了劳先生两点谈事情。”
朱碧婵客气地道:“副总临时有急事,已经吩咐我先接待两位老总,很抱歉两位可能要等一等。”
刘总有些不悦地说:“朱秘书,我知道劳先生是大忙人,可是我们时间也——”
朱碧婵轻轻地说:“董事长在会议室呢。”
两人相视一望,露出了然的神情:“那等等吧。”
“您二位先到楼下副总办公室坐坐吧。”朱碧禅将他们往电梯引:“先喝点茶还是别的?”
这一层楼宽敞无比,不时有几位职员安静走过,无人理会我。
我走出去上洗手间,回来的路上闲得无聊打量起屋子的室内装潢,打通的整层楼都显得空间异常宽敞,走廊尽头一间办公室占了几乎一半空间,桃木门和顶层吊灯显得富丽堂皇,墙上几幅名贵字画更是将奢华尊贵气派点缀到了极致。
经过一间会议室时,秘书刚好推门出来,我听到里边传出老头子威严的声音:“你大哥去了新加坡,你可知道?”
家卓声音有些哑:“嗯,知道。”
“家里老婆怀孕,他还往外跑。”老爷子不以为然地说。
“这个会议一早安排是他去的。”家卓平平陈述。
“安排也可以调动,”老爷子说:“绮璇在家日夜哭泣,你奶奶听得头都疼,家庭和睦至要紧,你做弟弟的这时候要辛苦一点,你去一趟接下大哥工作,让他回来陪陪大嫂。”
家卓低声说:“我这边的工作……”
老爷子不容置疑的语气:“你处理一下,克服困难。”
“现在这个大环境,今次财富论坛会议很关键,外贸部长给我打过电话,商业银行在促进贸易和投资自由化方面更要有所建树,注意做好一点别丢劳通的脸。”
家卓声音中气不足:“知道。”
语罢他站起:“我下午约了江董打球,你忙吧。”
家卓陪着站起:“我送送您。”
老爷子摆摆手:“不用,你工作吧。”
我恐怕爷爷见到我在劳通不高兴,躲到了一旁。
待到众人前呼后拥将老爷子送走,我走出来在走廊等着,许久都未见家卓出来。
我忍不住走过去,看到他仍坐在宽敞空荡的会议室里,冬日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却丝毫不能给他带点暖意,他就那么冷冷清清地坐在一片暖阳中。
一位年轻男子过来敲了敲门。
家卓似乎被惊动,身体动了动,却突然撑着沙发咳嗽起来。
“咳咳——进来——”他掩住嘴轻咳。
他助理小心翼翼:“副总……”
“大东证劵刘总在您办公室等——”他看他面色,迟疑一下才说:“还有三点十分是交易部的会议,晚上是大华林业莫总的想跟您谈谈最近的那笔贷款——”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家卓低低地说,声音里透出浓浓疲惫。
男子走了出去。
他缓缓扶着沙发站起,歇了一会,才缓缓走了出去。
“映映?”他看到我站在门口,愣了一下。
“苏见把我带回公司了。”我说。
他按着额角,无奈笑笑:“我都昏了头,我派人送你回去。”
我侧过身小心站到他身旁轻声问:“是不是还烧得难受?办公室有没有药?”
他还没来得及答我,电梯门打开,迎面是朱碧婵和苏见走进来。
苏见走过来就和他说:“大东这种小额财富管理,让分析师去做得了。”
“资管还是我负责。”家卓接过朱碧婵手上的文件。
苏见坚持着说:“你已经够累,哪里还有精力做私人顾问,让底下人去做吧。”
家卓声音没什么力气:“苏见,你知道现在还不行。”
苏见却不再言语,望着他最终只能喟叹一声。
家卓对苏见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照顾我,然后就走进了办公室。
我早早回到家,洗了澡又煮了点粥,直到八点多才听到楼下大门开动的声响。
我跑下楼去。
家卓进屋脱下外套,随即像抽干了力气一般,闭眼躺在沙发上。
我摸摸他的手,冰凉一片,额头却依然很烫。
他眼前昏花,好一会才意识才清楚,抬手握住我。
“身体很难受吗?”我担忧地问。
他说话都不愿,只摇摇头。
然后撑着沙发扶手站起,低着头阖目站了一会,才缓缓地朝楼上走去。
“家卓,”我敲他房门进来,柔声问:“要不要吃点东西,我给你拿点上来。”
“不用麻烦,我吃不下,”他轻声应我,躺在床上勉力撑着身子坐起,似是晕眩,按住了前额虚弱地道:“映映,帮我收拾一下衣服,我明天要去新加坡。”
我心疼:“不能缓一两天好点再去吗?”
“老大在不知在做什么,”他咬牙道:“经委会收了无数封投诉,竟连媒体也得到消息,今日收盘股价竟跌了0.61,劳通真是要砸在他手上。”
我替他拉好被子:“先别想这么多,好好睡一觉。”
我走进隔壁衣帽间给他收拾衣物,再走出来,家卓已睡去。
我悄悄地望着他沉静苍白睡颜,心底那么柔软的疼痛,最终还是只能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