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是出发的日子。
我的心情无一丝紧张或喜悦,只觉得一切如此的戏剧,充斥着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由于欧盟部长会议,没买到直航机票,在巴黎戴高乐机场转机的时候,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过后,我已经有些神思不清,偏偏在飞机上又睡过了现在再也睡不着,我只好掏出包里的单词本,权当催眠。
“江意映,”身旁的小姑姑臭着一张脸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摇摇头。
江瑾瑜姑奶奶瞪了我一眼,径自去候机厅里的商店翻杂志去了。
我暗自吐了吐舌头,因为我死硬着脖子的一意孤行,小姑姑气得快一个星期不跟我讲话,现在愿意放下工作陪我飞来欧洲,我已经感激得要痛哭流涕。
两家的长辈已在一周前抵达荷兰,因为给我们上公共室内设计课的田教授下月要出国,所以上半学期的设计图要提前交,我便拖延了出行时间。
我身边的是婚宴助理,化妆师,司机,厨师,私人摄影师,浩浩荡荡数十人,几乎占据了一大半的候机厅,有几位正在入口处徘徊,似乎正在等人。
埋首背单词,果然很快晕晕欲睡。
我拉紧了绕在脖子上的围巾,将头靠在身旁大堆的行李中,闭上眼睛。
已经是睡得有些模糊之中,听得身旁有些喧哗,我张开眼,朦朦胧胧之中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直直地走来,然后是干燥温凉的手掌伸出,准确地握住我的手,略略使力,将我从巨大行李堆中拎起。
劳家卓低哑的声音带了一丝疲惫:“映映。”
我摇晃着站起,头脑清醒了几分,这才看到他身后站着几个正装男子,手上都提着黑色公文包。
劳家卓西装革履,黑色的衬衣更衬得他脸色略显苍白,但精神还好,他朝我略微颔首。
我不知我们站在一起是否登对,但我从身后的几位精英眼神中,捕捉到了他们一刹掩饰不及的惊讶。
劳家卓丝毫不以为意,握着我的手将我扶稳,又不着痕迹地放开,他平稳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我和你一起过去。”
Nieuwe Maas河畔微风吹佛,虽然还带着些许的寒意,我已无暇顾及其他,全因眼前景色已美得令人屏息。
红瓦白墙的房子精致可爱,风车在一望无际的花田中缓慢地随风摇动,水汽氤氲之间是绚丽透明的色彩漫溢,如同雷诺阿笔下一副美丽的水彩画。
四月底,我生日季节。
我如愿以偿嫁给了劳家卓。
我当然没有穿上维拉王,且不提礼服所需的天价,一件婚纱更需提前半年预订,早不知多少名媛淑女在排着队等候,像我这种心怀不轨的新娘,穿上也成不了公主。
Something Old是母亲送给我她戴了很多年的一对精致钻石耳钉,她随邮附寄了一件礼服,出自一位意大利独立设计师之手,洁白纱裙的线条简洁流畅,仅在胸口有一束简洁优雅的锦缎褶皱,非常漂亮。
我依然喜欢得不得了。
每一个女子都渴望看到自己穿上婚纱的那一刻。
我看着梳妆镜中那个女子,年轻的肌肤薄薄粉黛,嫣然脸颊泛着亮光,娇艳得好似洋娃娃。
我在心底轻声地道:江意映,这不是你,清醒一点,方可全身而退。
蓝天碧云之下的翠绿草地上,洁白的玫瑰铺满了整个婚宴现场,牧师宣布礼成的那一刻,劳家卓俯下脸,微凉的唇,轻轻地吻在我的脸颊。
我看到父亲眼中有薄薄泪光。
母亲之前一直抱怨婚事仓促,来不及好好准备,怎知婚礼前日她竟突然生病,没能参加婚礼。
祖父祖母和劳家的长辈坐在首席,大家都喜笑开颜,真是一派祥和喜气的景象。
在宴会上一个美丽的女子朝我们走来,着一袭粉色礼服,身姿绰约,明艳动人。
女子笑意盈盈,亲切拥抱我身边的男人:“家卓,我很高兴。”
我转过脸,看到劳家卓脸微然变色。
我还来不及细想他的神色变化,女子已经转过来抱我:“映映,欢迎你成为我的家人,我是绮璇。”
哦,原来是嫂子,我早已听说劳家长孙媳是一位美丽女郎,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
不知今日家骏又在何处。
绮璇又笑着说:“家骏人还在美国,托我问好弟妹,回家再好好跟你们聚一聚。”
劳家卓只笑着点点头:“嗯。”
我只是微笑看着他们寒暄,绮璇热情地夸赞婚礼很温馨美好,又谈起在美国的假期,说家骏很期待着见见映映,她的笑容感染力十足,真是热忱明丽的美人儿,劳家卓对她的话题明显冷淡,但表情又无丝毫不耐,只静静地站着听,偶尔答一两句。
真是奇怪的一对叔嫂。
我面上挂着微笑,心底暗暗地琢磨这是什么情况,但是对话并未持续很久,很快有其他的宾客过来,劳家卓只好挽着我含笑应酬。
下午的仪式过后,宾客回酒店稍事休息,又换装出席晚间的舞会,劳家在酒店的一间典雅的宴会厅举办了一个小型的晚宴,烛光摇曳之中,我和劳家卓跳了第一支舞,满堂喝彩之后,众人举杯,宾客开始纵情享受音乐美酒。
晚宴舞会比较随意,长辈也是坐了一会儿就离席,我看着人群中的劳家卓,谈笑自若频频举杯畅饮,那张英俊的脸上带了点不羁笑意,略略挽起的袖口,真是赏心悦目得让人咬牙切齿。
直到一点多,我才回到房内,整整一日下来,我站得两腿发软,回到套房内泡了澡,原本还想坚持着等等劳家卓,谁知道往床上一躺,头发都没干透,我竟睡着了。
次日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中午,酒店的诺大的一层楼一片安静,我梳洗换了衣服走出房门,一位男子立即走了过来:“午安,映映小姐。”
我捏着睡得有些酸痛的脖子:“郭叔,大家都去哪儿了?”
“老爷子老太太和亲家在楼下喝茶,小字辈的亲戚由绮璇小姐领着去城区逛街了。”
“劳家卓呢?”我张口问。
劳家的资深管家谦恭有礼,微鞠身体,波澜不惊的语气:“二少爷已搭今早九点的飞机飞苏黎世。”
传媒学院前来来往往的年轻人朝气蓬勃,不时有扛着摄影机器的男生阔步走过。
不过是离开学校一个星期,我只感觉天上一日,人间已百年。
韦惠惠从教学楼的楼梯飞奔而来,一脚恶狠狠地踩在的我崭新洁白的帆布鞋上。
“喂!”我猛地跳起,朝着她尖叫:“你这女人也太狠了吧!”
“我买的鞋子我踩一下有什么关系?”惠惠咬牙:“莫名其妙的逼着我给你送东西,拿了好处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喂,我不过是请了几天假而已嘛——”
韦惠惠搂着我上下打量,甚至还凑到我脖子四处嗅了一番,然后她狐疑地说:“江意映,我怎么觉得你哪里不一样了?”
我翻白眼:“我破处了。”
韦惠惠得意洋洋:“不可能,我可没有闻到你身上有别人的气息。”
我简直想掐死她,一把扯过她的挎包:“走了,去吃饭。”
和惠惠吃了晚餐,我搭地铁从城东的大学城回到城北的鑫泽区,从地铁口出来,本市最繁华新兴商业区璀璨夜色尽收眼底,这一带集中了最顶级的商业餐饮娱乐场所,远远望去,霓虹闪烁,劳通银行总部大楼伫立在繁华商业区中心,在夜色中闪着幽光,早已是鑫泽区的地标性建筑。
我穿过车马如流的十字路口,从仕径大道右侧转入一片住宅区,绿树成荫的安静道路顿时将外边的繁华盛世隔开,小区的保安已认得我,对着我笑了笑。
走了不长不远的一段路,身侧不断有私家名车驶过,带起一道道亮光。
我走进大楼,从书包掏出卡刷开电梯,电梯平稳寂静,叮地一声停在十二楼。
我打开门,摁亮灯,踢掉鞋子,扔掉书包,躺倒在沙发上。
大厅的水晶灯焕发着柔和光芒,我朝二楼看了一眼,一片安静。
从荷兰回来已经一个星期,房子的主人依旧不见踪影。
除去第一天司机将我送到了蓝韵花园,带着我到这一层房子,将一串钥匙放在我手中:“江小姐,这是劳先生的家,我是劳先生的司机,姓徐。”
我疑惑:“您是爷爷派来的?”
眼前的男子有张平凡朴实的脸庞,语气却是不卑不亢的有礼:“不,我仅仅受雇于劳家卓先生。”
我点点头:“徐哥,谢谢。”
“卧房已经为您准备好,除了他的卧室和书房,您可以随意取用房子里的东西。”徐氏大哥不带一点感情,公事公办地递给我一张名片:“劳先生说江小姐不用拘束,有事情需要用车请给我电话。”
我接过了那张纸片,礼貌笑了笑:“好的。”
徐哥朝我点点头,转身欲往电梯走。
“徐哥,”我开口问:“请问劳家卓何时会回来?”
他回头,似乎对我的问题有些意外,但还是答:“江小姐,我不清楚。”
我顿时觉得有些赧然,讪讪地道:“好的,谢谢您。”
新婚妻子需要同司机打探丈夫的行踪,真是颜面无存,我决定不再理会劳某人,乐得逍遥自己享受生活。
劳家卓应该是买了这一层楼的两个单元,复合两层式的房子非常的宽敞,楼下是大厅和厨房,附加一个小房间,楼上是主卧和三间客房,外加一个小型会议室。阳台有一个小花园,我搬了几张椅子出来,深宵俯身趴在栏杆旁边,大风呼啸而过,吹起我凌乱的发。
哪怕是站在悬崖边,我也宁愿选择这临风一瞬的快意和自由。
除了惠惠,我在大学里并无深交好友,同班同学都是点头之交,宿舍里同学的交情倒都还不错,只是她们都各自有男友,下课后只各自忙着打扮约会。
所以她们对我宣称的回家住,也并不觉奇怪。
如果那可以算“家”的话。
周末,我蹲在家里看韩剧。
捧了大袋零食,关了灯,独自沉浸在黑暗之中,宽敞的大厅只有电视屏幕发出幽暗的光线。
故事的一切爱恨纠缠落下帷幕之后。
她梦到他来同她告别。
楼下的花园小径,紫色的花朵在草木中盛放,她赤脚,袖口挽起,身上的薄棉白色睡衣的蕾丝已经被雾气打湿,他穿着那件浅色格子衬衣,提棕色行李袋,干净的短发,熟悉的双眸,单眼皮有微微红肿的水光,却并无言语,只锁眉深深望她,低声叹气,然后转身离开。
她就是这样手足无措地望着他离去,痛到心底的哭泣,声音都发不出来。
明明这么相爱,这么相爱,却没有任何办法开口说一句挽留。
心里仿佛是紧紧揪着无法呼吸的那种痛楚。
妈的,真煽情。
我咬着牙伸手去旁边摸纸巾盒。
抬眼的余光之间,我突然看到昏暗的电视灯光映照下,客厅的玄关处伫立着一个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仿若幽灵一般,冷森森地注视着这一切。
我心头冷泠泠突地一跳,匆忙跳起来去摸墙上的大灯开关,慌乱之间腿撞到了沙发扶手,身体失去了重心,我尖叫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倒了地板上。
就在那一瞬间,大灯的开关啪地一声轻响。
整个大厅顿时一片明亮,身形颀长的男子倚在墙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我只恨不得摔死在地板上。
劳家卓低沉嗓音,有些嘲讽的口气:“你给自己搭了一个戏台?”
我快速地从地上爬起,不敢揉痛得要死的膝盖,只顾着微笑:“对啊,我已为学校戏剧社效力三年,职业习惯。”
他玩味地看着我眼脸颊那一道泪痕,居然笑了笑:“演技不错。”
我恨恨地道:“劳先生,这么久不见,你就非得冷嘲热讽?”
他走进客厅,伸手松开了衬衣上的领带,淡淡地问:“住得可习惯?”
我看到他手上戴着婚戒,有一瞬间的惊讶。
婚礼上我们交换的是一对从法国手工定做的戒指,我的那枚镶嵌有一颗六卡拉纯白净色石头,内侧镌刻有我和他名字的缩写,劳家卓手上的则是一圈简洁大方铂金指环,衬着他手指的皮肤非常好看。
只是我的那枚糖球钻戒在婚礼过后第二天就被取下来丢在了首饰盒中。
“江意映?”他有些纳闷地看着我发呆。
“托你的福,还好。”我看着他走近,明净的脸庞英俊依旧,只是眼睑下有一片淡淡的阴影。
“房子虽然不大,应该也勉强足够我们相安无事。”他将手上的钥匙搁在了茶几上:“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一切都好,谢谢你的收留。”
劳家卓眉心轻轻拧起,似乎是有些不满:“映映,不必这样,现在你也是这房子的主人,我们各取所需,你不必说得好像委曲求全。”
我自觉失言,只怏怏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点点头,彷佛对着分租一室的房客:“那不打扰了,你继续看。”
他提了行礼上楼。
我瞪着那挺拔瘦削的背影在楼梯转角处消失,谁还有心情看,我关了电视上楼去。
躺在床上看书,我的卧室之外是走廊,然后隔着一个客厅,才是劳家卓的卧室,我隐约听到走廊对面的声音,椅子拖动的声音,略略压低的打电话的声音,然后是洗澡的水声……想着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我竟然开始失眠。
模模糊糊辗转了许久,我不知不觉地睡去。
劳家卓回来之后,我照常上课下课,生活并没有多大不同。
他每日早上大约八时半出门上班,中午不会回家,晚上一般会晚归。
我一周有四天早上没有第一第二节课,出门时他早已离家,除去星期三我早上八点十分有课,劳家卓出门时,如果时间合适会送我一程。
但他那辆车子停在校门口几次之后,实在是太过招摇,我提出还是自己去上学之后,劳家卓也没有再坚持。
晚上在房间里听到他回来,有时书房的灯一直亮到深夜,但都是安静的。
偶尔他回来得早,碰到我在客厅,也仅仅是打个招呼就上楼,我有时熬夜做功课,会看到他独自站在阳台上望那一片璀璨夜色,夜晚吹起他身上的白衬衣,那瘦削背影,竟有一丝孤独的寂寥。
但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他转过身来,就恢复成了那个表面上彬彬有礼,但淡漠的脸上明显写着生人勿近的冷峻男子。
我们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他的确给了我最可能的舒适生活,交通便捷的高档花园式住宅区,一应俱全的卧房和浴室,装修得能够满足任何一个少女的情怀,自如的出入时间和自由分配的生活。
我偶尔回家,芸姨待我都亲切几分,祖父祖母自然是高兴,傍上了劳家这颗大树,江家彷佛重新焕发了光彩,看来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我询问过小姑姑,江家的生意得到劳通的贷款之后,资金周转顺利运作正常,据说今年上半年的盈利额已抵过去年一年。
似乎已经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我别无所求。
我拉高被子安心睡觉。
半夜醒来,觉得口渴,迷迷糊糊地爬下床,朝对面客厅走去。
我走进客厅,听到里边传来低低的声音,我这时才看到跟隔壁客厅相连的书房门半掩着,灯光明亮,偶尔有敲打键盘的响声传出。
桌子上散着文件,劳家卓坐在电脑前,神情专注。
也许是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劳家卓回头,眉头轻轻一皱,推开椅子走了出来。
“我吵到你了?”他低声问。
“啊,没有,我口渴,想喝水。”我答。
他将我从头到尾看了一眼,眼光注视着地面,我随着他的目光,才看到我迷糊之中没有穿鞋就走了出来,赤裸的双脚踩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有些微微的寒意。
我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脚趾。
劳家卓走到饮水机旁替我倒了一杯水:“晚上喝点温水就好了。”
我接过,低声道谢。
劳家卓点点头,转身走进了书房。
我捧着那杯水慢慢地走回房间,不知为何,竟有点失魂落魄。
昨晚睡得不好,偏偏又是课排得最满的一天,等到下午回到家时,我脑袋已经困得有些昏沉,扔了书包往二楼走,在转上二楼楼梯的那一瞬,我蓦然睁大了眼。
二楼的整个楼层的地面上都铺了地毯,素雅的织锦花纹,赤脚踩下去蓬松柔软,整个人顿时都轻松起来。
我推开卧室的门,房间里面的小客厅里放着一台小型冰箱,我打开,里边装满了牛奶和各种饮料,甚至还有一格满满的冰激凌。
我望着那一盒盒五颜六色的的冰激凌,忽然整个人有些发怔。
我呆呆坐在沙发,时钟指针指向了十二点,大门终于传来转动的声响,劳家卓的身影出现在玄关处。
他今天穿着休闲西装,手上拿着外套,衬衣的扣子已经解开两颗,一手按着眉心走了进来。
我顿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还来不及开口,劳家卓见到我等在客厅,有些意外,低咳了一声:“映映,怎么还不睡?”
我望着他略显倦容的脸,轻轻地说:“谢谢。”
他停下脚步:“什么?”
我瞄他一眼,答:“冰箱。”
他神情一顿,只淡淡地答:“不必,我只是不喜欢工作的时候有人打扰。”
我扔掉怀里的抱枕,从沙发上爬起来:“你一向习惯工作这么晚?”
“有时。”劳家卓似乎无欲交谈。
我望着他笑笑:“即使工作是乐趣,二少爷不知熬夜伤身?”
劳家卓竟然没有理会我嘲讽的语气,只略微垂头答“有时各地分行文件紧急,等不及第二天早上。”
“你不是负责亚洲区吗,海外的不是有家骏和其他人?”我听得有些疑惑。
劳家卓低声答:“都是一家人,谁做都一样。”
不知为何我听着他平和到有点诡异的声音,竟觉得心头有点柔软,轻声的:“嗯,但也不要太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说完我自己都有点恶心,赶忙撒腿往楼上跑。
跑道楼梯的转角处,我低头看了一眼,看到劳家卓仍在客厅那堵雅致的花岗岩墙下,怔怔地站着。
周五下午的最后一堂课,老师都耐不住整个教室涌动的难以安分的气氛,提前下了课。
众人欢呼一声速速离去欢度周末。
我收拾桌上的课本,拔掉笔记本电源,桌面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看了一眼号码,是劳家大宅的电话,我伸手接起。
“映映小姐。”中年男人温和的声音。
“郭叔,你好。”我一向不敢怠慢这位劳家总管。
“放学了?”
“嗯。”
“今晚学校没事了吧?”
“没有。”
“老太太说让你跟二少爷今天晚上回家吃饭。”
“可是不知道他晚上是否有……”我有些迟疑地答。
“喂——”电话那端忽然传来了老太太的声音:“你这孩子,这是老二不对,结婚都一个多月都没一起回家吃过饭。”
“奶奶——”我拖长声音低声地道,唯恐惹老佛爷不快:“他工作忙嘛,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老太太利利落落:“周末怎么会没时间,自己家的公司,我让小郭打电话给他秘书,映映,你今晚和老二一起回来。”
“我——”我犹豫着没敢答应。
“听不听奶奶的话?”
“听啊。”我低声撒娇:“我先回家等他,等下一起回去。”
劳家大宅我倒是回去了几次,但都是一个人,有时是回去吃顿饭,顺手时还上桌陪老太太打几圈麻将,有时是碰到绮璇在家,还一起喝个下午茶。
坐落在金鳛花园中央的劳家宅邸,是一栋欧式别墅,典雅的外观,奢侈的装饰,前院的一个巨大西式花园种满了丁香,夏天的晚上,花香芬芳馥郁。
郭叔和几个佣人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厨子简直是御膳水准,中西式菜式都做得堪比珍馐美味。
不知道为何劳家卓要独自搬出去住。
我从学校返屋,碰到下班高峰期,交通拥堵,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才回到家。
走进玄关,意外地看到劳家卓坐在客厅。
我有些惊讶:“下午没上班么?”
“嗯,没在公司,下午在银监会有事。”劳家卓坐在沙发上,脸色有些苍白,眉宇之间隐隐倦色。
我坐到他的对面:“晚上还有事情吗,奶奶让我们回家吃饭。”
他原本半倚在沙发上身体略微坐直了,语气还是淡淡的:“你没说我工作很忙没时间?”
“我说了,可是——回家吃个饭也不用很久啊。”
“太累,不愿回去。”
“我已经答应了。”我心一横闭上眼大声地说。
他听到我的话,神情明显意外,瞬间脸色一沉。
我不安地动动,朝后面缩了缩身体。
他定定看着我,忽而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起身,又恢复了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淡漠:“稍等,我上去洗个澡。”
我和他一起下楼,看到已经很久不见的徐大哥等在楼下。
徐哥恭敬地跟他打了招呼,然后拉开了后车门,劳家卓坐了上去,对着傻站在外面的我,简短地吩咐:“上车。”
我有些纳闷:“你平时不是自己开车的么?”
劳家卓脸色阴沉:“上来。”
我赶紧闭上嘴巴,蹭地钻进了车里。
车后座里身旁的劳家卓很安静,我偷偷望过去,即使坐在车里,他仍然没有放松身体,挺直的脊背,双手交叠在膝上。车子行驶得很平稳,穿过城市,进入绿荫环绕的别墅区,劳家大宅的雕花铁门已经远远在望。
车子转入花园,郭叔等在屋前的台阶上:“二少爷,映映小姐。”
劳家卓对着他冷淡地点了点头,直接穿过前廊走进了屋子。
我对着郭叔笑了笑,赶忙跟上了他。
刚一走进大厅,迎面就看到一位男子从楼梯走下,笑着朝我们走来。
男子身量跟劳家卓差不多,只是劳家卓瘦削高挑,男子显然更强健一些,穿一身件褐色衬衣,鼻梁上的一副眼镜添了几分斯文。
他语调有些夸张:“老二,终于舍得携娇妻回来了啊。”
劳家卓脸上露出了笑容,语气却不见多半丝温度:“大哥,难得见你在国内,怎么有空回来了?”
男子笑着道:“没空出席你婚礼,这顿饭是一定要补上的。”
原来是家骏。
家骏转向我,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弟妹还真是娇俏可人啊——”
他朝家卓眨了眨眼睛:“你喜欢这种型,满足得了你?”
劳家卓不动声色地把我拉到了他身后:“我还好,不比得大哥英勇。”
我暗暗揣摩,这两兄弟之间各怀鬼胎明朝暗讽,难道是感情深厚到这般肆无忌惮?
现在这情况分析,这气氛很诡异。
家骏突然适时笑了笑,退开了一步,我这时方看到老太太笑容满面地从走了出来,朝我招手:“映映,回来了啊?”
“奶奶。”我赶忙挽着老太太坐到沙发上。
老太太从桌面上斟茶,一边跟我说话:“映映,趁着老二在,跟奶奶说,你们俩处得可好?”
我不知自己脸上的娇羞是否恰到好处,只好尽量摆出甜美微笑:“家卓很照顾我。”
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劳家卓,似乎验收成果满意,笑着说:“学校快放假了吧?”
“还有一个月呢。”
“好,放假了就多回家里来。”
我坐在老太太身旁,替她细心地挑去一片茶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老太太嘱我吃水果,又特地让郭嫂多拿了几盒红桑子。那一颗颗红得晶莹的小果子,拣一粒放进嘴里,汁液清甜。这么一盒野果子,购自city\'super,小小一盒,60港币。
有钱人真奢侈。
我心底暗暗琢磨,劳家卓倒还好,家里装饰和家具都大方雅致,但也是一般高档住宅略略讲究的价格,他对吃的似乎也不挑剔,晚上他偶尔没应酬回来,我下楼顺带替他带份拉面,他似乎饿极,吃得一干二净。
有时我顺手替他泡一杯热茶,他已满足地轻叹一口气,向我致谢,声音是诚挚的。
我经常见他下班时苍白脸庞隐隐倦色,都觉有些怅然,人前看似风光无限的金融巨子,却忙得连好好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我转头看了一下,劳家卓只坐在沙发里,并不打算参与我们的谈话。
一会,郭叔自内厅走出来,站到了沙发旁:“素鳝刚蒸好,是否要开饭?”
奶奶抬头看了看时间,站了起来:“去请老爷子下来吧。”
“映映,下次再让你奶奶过来家里吃饭,大家多聚聚,”老太太笑着说。
我答应了一声,跟着老太太往餐厅走。
老爷子从楼上下来,看了看劳家卓,不冷不热:“回来了?”
劳家卓只嗯了一声。
我从餐厅走出,赶忙笑着:“爷爷。”
老爷子那威严的脸庞露出了一丝笑容,点了点头:“进去陪你奶奶坐着吧。”
老爷子看了一眼餐厅,开口:“老大呢?”
郭叔很快地应:“在楼上呢,我去喊。”
家骏很快下楼来,跟在他身后的是绮璇。
“嗨,映映,什么时候回来的?”绮璇笑容明艳。
“刚回来一会而已。”我笑,看到美女心情自然愉悦。
“怎么不上楼去,”绮璇一贯热忱:“我前天从巴黎回来,带有礼物给你。”
“先吃饭吧。”老爷子出声。
绮璇对我笑笑,坐在了椅子上。
老太太在餐桌旁唤我:“映映,过来坐这边。”
“好。”我答应了一声,朝她身旁走去。
劳家卓跟在我身旁替我拉开了椅子,老爷子坐在主位,对面是家骏和绮璇。
难得的一家团聚。
劳家已迁到南方多年,饮食上也习惯了粤系菜色,但餐桌上仍保留着传统的家门规矩,正餐只吃中式,辈分位置各有讲究,极为讲究礼仪。
好在江家对小字辈的教育从来不忽略,所以我勉强还能凑合着应付。
反倒是绮璇习惯了西式的自由,曾经偷偷跟我抱怨过跟两老吃饭真是trouble thing。
果然饭桌上绮璇只喝了一点点汤,老太太有些不快地看了看她,却没开口说什么。
老爷子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动筷,即使已经年过六旬,他依旧威严,不苟言笑的脸上是一双锐利的眼睛,看谁都带着研判的意味。
外界传闻老爷子两个儿子一个不理尘事,一个英年早逝,劳通多年屹立不倒,全赖老爷子宝刀不老。
他是整个劳氏集团的太上皇。
太上皇开口问:“老大,美国消费信贷可有稳定迹象?”
“政府已经采取措施,商务部公布的数据第三季度消费开支涨幅已达百分之二点五。”
“大环境还是不好。”老爷子略微摇了摇头。
家骏答:“公司已增加十亿美元外汇储备,足以控制可能出现的消费贷款恶化。”
老爷子应了一声:“做的不错。”
家骏优雅笑笑,明显松了口气。
“有没有探望过你父亲?”老爷子又问。
“爸爸最近搬到了新泽西,新房子环境不错。”家骏笑笑答。
绮璇跟着补充:“我陪家骏去了几次的。”
老爷子点点,似乎还满意,话题暂告一段落。
老爷子喝了汤,取过餐巾擦了擦手,看了看我身旁的劳家卓,不轻不重地开口:“老二,纽约投资行将联众的基金案子转到你手上,可有此事?”
“嗯。”家卓只应了一个字。
“美洲区的为何是你来处理?”
“我见大哥太忙,没空——”
老爷子手中的筷子不轻不重地搁在了上,语气已有些不怒而威:“大哥在内是你兄长,在外是你上司,你是何时学会了擅权代决?”
劳家卓眉目未动,只静静地答:“我上个星期发往海外的几份新加坡和香港文件至今没发回总部,联众基金已经冻结了近一个星期,已教王董生气,我只好接手缓和一下客户的情绪。”
老爷子冷冷地答:“家骏自会安排分行经理处理,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事情。”
这已是暗藏锋芒的警告。
我看着身旁的男人瞬间有些苍白的脸色,心头轻轻一颤。
“老头子,”身旁的奶奶忽然开口:“家里吃饭就吃饭,你这是做什么?”
老爷子看了她一眼,面色稍霁,语气还是不轻不重的严肃:“两兄弟事情都不好好做,我管教一下还不成么。”
奶奶有些不快地瞪了他一眼:“你说这话我听得不高兴,老二都已成家了,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不服老也不行,依我看,亚洲区这一块,你也该放点权给老二了。”
我看到家骏的脸色微变。
劳家卓不动声色。
绮璇忽然拉了了家骏的手,神态亲昵,语气娇柔:“好了,吃饭还谈公事。”
家骏脸色瞬间回转,抬起头对家卓笑:“都是自家兄弟,老二,辛苦你了。”
劳家卓抬起头看了对面的女子一眼,眼神微暗。
家骏看了一眼家卓,忽然伸手搂了搂绮璇的腰,对她微微一笑,真是甜蜜得羡煞旁人。
老爷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饭桌气氛安静沉闷,只听到碟子轻微碰撞的清脆声响。
一会,老爷子推开了椅子站起:“我吃饱了,你们年轻人慢慢吃。”
众人也纷纷跟着站起,我起身陪着奶奶离开餐桌,回头望了劳家卓一眼。
他坐姿笔挺端正,略微低着头,手边的碗筷只略微动了动。
他一顿饭几乎什么也没吃。
吃完饭已是八点多,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劳家卓站起,对爷爷说:“明天私人银行有一个贵宾理财会议,有一些资料我先回去准备。”
老爷子正仔细泡茶,头也没抬,只点了点头。
他看向我,语气体贴温柔:“映映,你是要在家里玩一会儿,晚点我再来接你?”
我何德何能能得二少爷如此关爱,赶忙跟着站起:“我也回去了,要看书准备考试。”
奶奶看着我们,笑得开怀:“那就一起回去吧。”
家骏双手插着口袋,嘴角一抹笑容,玩味地打量着我们。
劳家卓从郭叔手中接过了外套,同二老道别,轻轻拉起了我的手:“走吧。”
绮璇从偏厅走出:“这么快就回去了吗?”
劳家卓只简单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看也未细看站在一起的兄嫂。
我笑着一一同大哥和绮璇打过招呼。
好不容易上了车,终于松了口气。
徐哥很快发动了车子,开出别墅区,转入了城里闪烁的车水马龙。
车内气氛安静沉闷,我悄悄地看了一眼身侧的男子,劳家卓自从上了车,一言不发。
我朝车窗外看去,盛夏气压低回,彷佛暴雨即将来临的压抑,车里的冷气吹得人皮肤发凉。
我将手撑在车窗,好几次,看到徐哥有些心神不宁地看向后视镜。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身边的劳家卓。
他依然坐得笔直,漠然的表情一如往常,只是——我皱眉细看他,洁白的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有些异常的苍白。
我动动嘴唇,关心的话语在触及他冷若寒霜的面色之后吞了下去。
车子平稳地停在楼下,徐哥过来替我开门,劳家卓自己伸手推开车门。
徐哥匆忙走过去替他拉开,看着他跨出车外,有些担心地问:“劳先生,您还好吧?”
劳家卓紧抿着双唇,摇了摇头。
我跟着他走进电梯,上楼,在二楼的客厅,劳家卓的脸色在明亮灯光照射下更显得纸一般的白,他眉头微蹙对我略微点头,便走进了对面的房间。
我走进房间,搁下了手袋,还是有些不放心,走到门口望着对面那扇虚掩着的门。
对面房间里一片安静,我站了一会,正要转身回房,忽然听到他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然后是里间浴室的门碰撞声,接着是冲水的哗哗声。
以及夹杂其中的压抑着的咳嗽和呕吐声。
我只觉心头慌乱,来不及多想,推开门走了进去。
浴室的门敞开,劳家卓穿一件白衬衣,瘦削的身形一览无遗,他一手撑在洗漱台上,一手按着胃部,呕吐得厉害,似乎很难受,我扶住他的胳膊,他抬手掩住了嘴角望我一眼,英气的眉头紧锁。
看得出他虽极力隐忍,但仍无法控制剧烈的呕吐,仅是是一瞬间,他又低下头不断的干呕。
我发现他的整个身体都在轻微的打颤问,我问:“你还好吧?”
劳家卓摇头。
我扶着他拍他的背替他顺气,好一会儿,他周身的那种痛楚的痉挛终于慢慢地平缓下来。
劳家卓依然低着头,他用手掬水往脸上扑,洗干净了一头的冷汗。
他伸手取了毛巾擦干了手上的水,脸上虽然还残留着一丝痛苦,但语气已经平静无澜:“没事了,谢谢。”
“家卓,”我随着他走到客厅,不死心地问:“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劳家卓望我,脸上又是漠然的平静:“不用。”
我实在是担心他:“喂,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吐得这么厉害,你胃痛吗,早说你胃痛我就跟奶奶说我们不回去吃饭了……”
“映映,”他声音虽然没什么力气,但一字一字异常清晰:“好好过你的日子,我的事,你不必理会。”
我顿时哑然。
“嗯,”我讷讷的:“我回房间了。”
夜里辗转的睡不着。
半夜起来,站在客厅的玻璃窗边喝水,夜幕低垂,远处的霓虹灯闪烁着微茫的光。
我又看到露台上那个身影。
劳家卓俯身倚在栏杆上,静静地俯瞰这座彻夜不眠的都会,目光飘飘渺渺。
我推开了露台花房的门,劳家卓回头望我,也许是深夜消融了平日里的冷漠隔阂,那一刻,他姿容平缓秀静,目光带了几分温和。
我将手中的杯子替到了他手上:“柠檬蜂蜜水,温温的,喝了会舒服一点。”
他接过,低声地道:“谢谢。”
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欲打扰他,只轻声道:“我回去睡觉了。”
我站在客厅的窗帘后,看见他喝了那杯水,站了一会,便回了房间。
次日周末,我窝在家画设计图。
劳家卓按照一贯作风,休息日亦是工作日。
呆在电脑前一整天,傍晚时分我起身下去厨房觅食。
明亮整洁的厨房一应俱全,但都只是装饰,劳家卓从来不用,我偶尔会煮点粥喝。
打开冰箱,找出鸡蛋番茄,我的厨艺水平,仅限于煮一锅香喷喷的面条。
我蹲在客厅对着八点档电视剧痛快地吸面条。
九点差一刻,劳家卓下班回来。
我正心满意足地擦嘴巴,看到他:“吃了没有?”
他点点头:“外面吃过了。”
“应酬吃得饱?”我问。
他正在松领带的手停了一秒,然后摇摇头。
我大手一挥:“厨房还有面条,赏你的。”
劳家卓笑笑,转身进了厨房。
我继续看电视,瞄到他盛了一碗,坐在了餐厅椅子上。
他今天穿深蓝衬衣,挽起的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这个优雅的公子哥,从来不在餐桌以外的地方吃东西。
一会,他搁下了筷子,伸手抽纸巾,对我说:“映映,谢谢,很好吃。”
我端起客厅茶几上的碗,走到他身旁。
他抬眼望我,略略挑眉,疑问的神情。
“洗碗。”我一把将我手中的碗搁到了他跟前,简洁地答。
劳家卓在厨房里呆了半天,出来时手上湿淋淋的。
他坐到我身旁:“周末不出去玩?”
“功课紧,做完先。”
“大三老师应该让你们独立做方案设计了吧?”
“嗯,我的平面图还可以,但室内立面展开图和透视图还不够好,造价概算也不是很懂。”
“这个没有关系的,跟着设计师做几次就会了,联系有实习单位了吗?”
“还没,下个学期吧。”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说。”
“嗯,”我点头,忽然看到:“你衣服这里脏了。”
劳家卓低头,衬衣上溅了一点点油渍。
他倒不以为意:“没关系。”
我大笑:“奶奶要是知道我差遣你洗碗,她铁定指派你休了我。”
劳家卓神色一顿,眉宇之间莫名的眼色一闪而过,然后答:“不会。”
我看见他瞬间有些阴沉莫测的神情,以为失言,只好装作专心看电视。
劳家卓走到客厅的玻璃窗边,开始打电话:“喂,苏见。”
“嗯。”
“没什么急事。”
“没有,不是明天的投资案。”
“嗯,明天去帮我买个电器。”
“不用,不用行政部采购。”
“没有,我的笔记本没什么问题。”
“是这样,”他声音顿了一下,咬了咬牙道:“我需要一个洗碗机。”
我在沙发上憋笑憋得肚子痛。
六月,意大利的威尼托地区创新中心和香港艺术学院有一个艺术交流会议。
我敬爱的母亲大人回国,顺道来探望我。
“映映,不必知会任何人,我就和你吃顿饭。”
即使她再三叮嘱我她在这个城市不欲再见任何故人,我仍心底欣喜,不住翻看日历。
坐在客厅,想着劳家卓下班回来,我要怎样告诉他。
最近他似乎稍稍空闲一些,一般会在十点之前回家,在客厅坐坐,关心我的功课和生活,早上有时我煮早餐,他如果不赶时间会在家里吃点,冰箱食品空了我曾顺手添置,次日劳家卓同我致谢,并递给我一个信封。
“是什么?”我问。
“零花钱。”他答得很自然:“之前家里的东西都是请人打理,我怕你不习惯,所以就没继续请,所以要麻烦你费心了。”
我笑笑:“很好很好,我喜欢逛街。”
我打开信封,是一张劳通的银行卡。
我用家卓给的钱,添置屋里的生活用品,定期去超市购买食物,他喜欢喝一个牌子的牛奶,只喝纯净水,几乎不喝什么饮料,偶尔用冰块兑酒,我从市场买来新鲜的水果榨汁,家卓如果晚上在家工作会喝一点。卖场的售货小姐笑眯眯对我说,小姐我们购物满八百会送礼物哦——我左右看看,选了一只冷笑的兔子,拿回家来摆在客厅;下课时经过学校附近的花市,会买一把开得浓郁的山茶,家里渐渐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不知道劳家卓是否喜欢,但至少他并没有表示任何不快。
我们之间的相处,即使不见亲密,至少已算是有淡淡温情的朋友或是家人。
我以为至少我们彼此都觉得舒服许多。
九点,劳家卓打开了玄关的门。
他在茶几上搁下车钥匙,同我打了声招呼。
“家卓,”我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我妈妈回国,要过来看我。”
劳家卓表情一凝,随即恢复了那种轻描淡写的温和:“嗯,难得见你这么高兴,好好陪陪你妈妈。”
“嗯,她许久未曾回来——”
我还想说什么,他已经往楼上走去。
“家卓……”
“映映,”他脚步未停,不露情绪的语调:“我累了,改日再说。”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耸耸肩坐了下来。
我撇撇嘴,这人,世家公子的脾气真是阴晴难定。
掰着手指数到周四,母亲打来电话:“乖女,这边的工作已经完成,还有一些后续接洽,我搭明天的飞机下午五点到。”
“嗯,妈妈,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我搭出租车很方便。”
“映映,”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劳二公子有空否,我这个做母亲的或许应该看看女婿。”
“嗯,”我想了想,觉得劳家卓应该也能体谅她的心,便答应着:“我问问他,妈妈。”
我们的婚礼母亲没有出席,这次她难得回国,劳家卓至少应该见见她。
母亲大人待我娇宠而不溺爱,她同父亲分开之后,我一直偷偷保留着她的照片,看到我幼时她推婴儿车带我逛艺术馆,着一件素雅改良旗袍,漂亮得不得了,稍大一些,她瞒着奶奶带我去时尚晚宴,她自小培养我香槟淑女的气质,在江家这样的老式家族里,她一直是颜色过分鲜艳的女子。
她离婚之后,我跟她历任男友关系都不错,她是早已游离在传统之外的女子。
也许是因为在我少女时期的突然离去,面对她培养出来的这个半成品,她给了我最大程度的包容和宠爱。
跟她相处,家卓应该不会觉得太有压力。
这两日劳家卓似乎忙,我都没见过他人影。
已经是傍晚,我只好给他打电话。
他的电话号码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打电话给我之后我存下来的,持续响了很久,但没有人接。
一会,他拨回,也许在办公室,他语气有些疏离冷静:“映映,你找我?”
“还没下班吗?”我似乎从未在他工作时间打过电话给他,有些忐忑。
“嗯,”他掩住话筒对身旁的人低声一句,复又对我:“下了,有事吗?”
“你可以回家来吗,我有事想问你。”我问得有些小心。
“好,你等一下。”
城中黄金地段的蓝韵花园,家卓从劳通大厦回来只用十几分钟车程。
我并没有等太久,但坐在沙发上,冷气都吹不掉我的一身热燥。
推门而入的那个男子,颀长身形,眉宇一贯的冷清。
我看着他进屋,换鞋,解下领带,然后坐到了我身旁。
我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的紧张:“家卓,你今晚有时间吗?”
他略微抬眼:“嗯?”
“我妈妈今天晚上到,她想和我们吃顿饭。”
他脸色微变,有一丝讶异,还有一些恼怒,以及大片我无法看得懂的凛冽。
“映映,很抱歉,”他一贯将情绪收得完美,平平开口:“我晚上有应酬,没有时间陪你们吃饭。”
他竟连掩饰都不屑,语气中的敷衍,那么明显。
“不能推掉吗?”我低低开口:“我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抱歉。”他态度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家卓,你是真的没有时间?”我少年心性,并不打算与他拐弯抹角。
“江意映,我应承你的自由生活,并不包括要随时陪同讨好你的亲属。”他失却了一贯的良好风度,语气尖锐起来。
“我母亲只是关心我,你抽点时间出来吃顿饭都不肯?”我觉得不公平。
他微微挑起嘴角,那抹嘲讽一闪而逝:“对不起,我工作繁忙,无暇兼职TVB演戏。”
我张了张嘴,当然不是他对手,顿时哑口无言。
他神色从容地站起,衣冠楚楚地推门离去,只留给我一个冷酷背影。
他甚至记得整理好挽起来衬衣袖口的褶子。
我手足无措坐在沙发上,直到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
我仰起头把眼泪逼了回去,上楼穿衣打扮去见母亲。
穿着金边白色制服的酒店服务生推开酒店的门,坐在大堂沙发上的女士笑意吟吟地站起,朗声唤我:“映映,这边。”
母亲一贯的优雅精致,珍珠白衫配孔雀蓝长裙,看起来气色很好。
她上来拥抱我:“映映,你怎么还长高了一点。”
“妈妈,我晚上都喝牛奶。”我是真心高兴,抱着她笑。
她捏捏我的脸:“嗯,不错,皮肤又嫩又滑。”
“只是,”她瞅瞅我的眼:“怎么眼肿?”
“唉唉唉,”我撅着嘴抱怨:“我准备期末考试,天天晚上熬夜看书。”
她笑笑:“我跟你父亲都这般游戏荒唐,你自小读书却用功痴迷,真不知你遗传谁的基因。”
我瞪她一眼:“我不读书,还能做什么。”
她眉头微微一皱,也许是想起我被送至寄宿中学那几年,哑然道:“好了,妈妈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心知她亦有不忍和愧疚,悄悄握紧了她的手。
餐厅的侍应生给我们引位。
母亲挽着我翩翩而入,众多男士对我们侧目,我母亲微笑,风姿迷人,她八十岁,恐怕还有男人为她疯狂。
高档的中式餐厅包厢,一桌一椅都古朴雅致。
我给母亲斟茶,她先同我谈她在香港的工作,然后问我学习,我询问她在威尼斯的生活,她说起男伴西蒙尼,似乎已经打算定下来。
“他已同我求婚,”她笑笑:“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还是无法避免说到劳家卓。
“他很好,”我忆起往日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情的小细节彷佛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心彷佛是悬空的,我依然微笑着:“妈妈,他待我很好,至少我过得比较自由快乐。”
“映映,”她伸手轻轻摸我的头:“这么早结婚,小孩子懂什么是生活和爱。”
我撇嘴:“你又懂。”
她大笑:“人人都说你不像我的女儿,你可真遗传了我骨子里最没出息的傲气,看似乖顺,真不知你哪天就一走天涯了。”
我琢磨琢磨,有些不甘地道:“我难道不是遗传了你的美貌?”
妈妈逗我:“江家人都说你像爸爸。”
我想着她刚才远走天涯那句话,料想我的后半生的生活,似乎并无此打算,“妈妈,劳家老太太很和善,一大家人热热闹闹,我其实很渴盼幸福的家庭生活。”
她突然伤感:“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妈妈什么都留给你,教你不必为一个男人委屈自己,可是真正的幸福是怎样,我自己都不清楚。”
面对一个大龄女士的突然的忧郁真是有些令我发憷,我赶忙收拾情绪,好好陪她吃饭逛街,末了又去喝咖啡,待到尽兴,才送她回了酒店。
第二日母亲搭飞机离开。
我不知何为觉得心底悲凉,彷佛再无机会几面,坚持要送她去机场。
人潮来往的出境登机口,母亲推着行李车,回头朝我挥手微笑。
我定定望着她,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忍不住捂住眼睛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