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那人原本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忽然一滞,面上渐渐笼罩了一层困惑。
绒绒对这情景并不陌生,她知道自己有救了。
在那人眼中,朱红锦帐化作了熊熊火焰。火苗自足尖一下子窜至他周身,随之而来是酷烈锋锐的烧燎之痛。那痛楚直教人五内如焚,元灵仿佛也在烈焰中撕裂、沸腾。
他趔趄转身,满屋妖魔鬼怪都消失于无形,四下空茫,连他自己也不复存在,唯有永无休止的炼魂之痛。
不可能!包裹着他的火焰怎么会是琉璃之色?
这是不尽天火!
不尽天火只存在于抚生塔下……眼前不过是一场幻境。
他强忍灼痛,守心凝神,终于在火光之外看清了那个小童,绯衣玉貌,手中所持的正是一把熟悉至极的油伞。
“我当你有多厉害,原来你怕火呀!”始终冷眼观战,不曾动手的小童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亲身品尝自己恐惧,是否别有一番滋味……来,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心魔!”
无数身影在火光中现身,有如天神降至,兵刃铮铮,怒目叱咤,要让他俯首就范。那人仿佛又听到了抚生塔外的延绵祷祝……灼魂之痛更盛,期中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和不甘。
“散!”
那人扬声探手,小童所持的破旧油伞当即飞脱,重归于他掌握之中。伞在他手中撑开,一片幽荧之光笼罩四下,顷刻间妄念皆消,万般清肃。内室之中哪里还有火光和天神,只余遍地狼藉。
绒绒依旧受困于锦帐堆中,脱口而出:“我想起来了,三头之乌的纹饰、可吸食元灵……你是白乌人!”
众人眼见已用合围之势将那人降住,可在伞尖散出的幽光下,雷霆力道也只如渺渺轻烟散于长空。再听绒绒此语,他们更是面面相觑,惊疑不已。
绒绒所知甚广,生死关头断然不会信口开河。白乌氏是远古天神之后,掌众神刑罚,代天帝执雷钺,可劈杀神灵。传说其族人亦以元灵为食,六界皆惧,只是已有数千年不闻其人其事。世人多半以为他们已退往归墟,或是和其他远古遗族一样悄然湮灭了。
这便说得通了,难怪他竟能轻易吸干他人元灵,以他们的修为恐怕还不够他果腹。
南蛮子怀揣着他的爱蛇,惶惶然退至门口。白蛟望向时雨和绒绒,神色纠结,却不肯就此离去。鼍龙和老堰后悔贸然动手,却是想走也走不了。
绒绒一咬牙,豁出去对那人道:“郎君……不,神君!是我心仪于你,犯了糊涂。他们不过是受我驱使,虽有冒犯,却不曾害你性命。还请念在修行不易,放他们去罢!”
那人却不关心,径自将油伞收拢。幽光逐渐敛去,众人都缓了口气,看他模样,似乎暂无赶尽杀绝之意。
“还不快带着他们离去?”绒绒催促白蛟:“都给我走,莫非活腻了不成?”
白蛟无计可施,与南蛮子一同将鼍龙翻过身来,本想去搀老堰,又犹豫了一下。老堰失了元灵,离开这里又有何用?他已说不出话来,满目惨淡,哀哀看着那人。
那人冷冷道:“你不能走。”
老堰万念俱灰,抖得更厉害了。此时却听一声轻笑,似乎出自不远处的时雨。
白蛟也发现了,那白乌人所注视的并非老堰。
与此同时,老堰被摄去的元灵自那人指尖如流沙般无声倾泻而下,顷刻回归于他躯体之内。
如蒙大赦的老堰向那人躬身相谢,那人浑然未觉。白蛟将老堰扶起,两人离去前均看了时雨一眼,神色不定。
“既然你舍不得我走,陪你一会也无妨。不过有言在先,我不喜男色,你可不要失望。”时雨笑得讥诮。
那人无动于衷道:“你就是玉簪公子?”
“看仔细了,我哪里长得像玉簪那个丑货。”
“你竟会‘摄魂化境’之术,我倒小瞧了你。”
“摄魂化境”之术可摄取他人灵识之中的所思所忆,再凭借自身修为布下幻境结界,将人困在其中。这幻境结界与巫族后人、凡间方士的障眼法不同,受控者身陷其中五感俱存,万般皆为真切。除非施法者灵力耗尽或被外力所破,此结界无穷无终,凡人可在其间生老病死,修行之辈受困亦会在那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中受人摆布。
即使是清灵之气未散,众神在位之时,“摄魂化境”也是极其特殊的法术。此术须消耗灵力,非精神意念强大者不可为。比起后天的修炼,它更依仗于修行者的天赋,否则难有所成。而有此天赋的修行者,多半只识摄魂一道,又或者擅长于幻化,两者兼具,且能施展自如者少之又少。
可惜时雨虽有此术,却未精深。他惯来的伎俩是窥破他人心中恐惧之物,再让对方被自身恐惧所伤。方才他伺机在侧,倾尽全力触探到那人的零星思忆,却无法将其困住,伤其根本。
时雨轻抚仍隐隐生疼的面颊,耐心问道:“既然你知道‘摄魂化境’,不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人间极乐或是九天仙境……要不,我在幻境中补你一场洞房花烛?”
那人的眼中涌起一丝厌恶,还有杀机。
那怕是经历了先前的一场混战,他也未曾将这群不入流的家伙放在眼里,不过有些恼怒,小惩大诫罢了。真正让他动了杀心的只有这个阴邪小童。
绒绒最会察言观色,一看形势不妙,忙用眼色示意时雨。
时雨视而不见,又笑着对那人说:“我对你思忆之中那座塔好奇得很,被火困在塔中的是你什么人?还有,你既是白乌氏,为何会畏惧天罚,莫非你们也被上苍所弃?”
“住口!”
“神君恕罪,他不过是黄口小儿,胡言乱语……”
“求他作甚?”
绒绒暗暗为时雨叫苦,忽见他衣袂无风而动,这才有些明白过来。
白乌人眼前剑光如梭,人仿佛置身于镜丘之上。空心树对影婆娑,其声哀哀。他避得开扑面而来千锋万影,却躲不开耳边冷厉的训斥之声。明明熟悉的一套身法,越练越乱了阵脚。
这是他最不愿意回想的片段之一,偏又被人活灵活现地搬于眼前。
好在他这次已有防备,很快恢复了灵台清明,低喝一声:“孽障!”伞尖破开幻境。话音落时,时雨已在他掌控之中。
时雨毫无还手之力,除去最初那一下,他甚至没有感觉到太大的痛苦,整个人如被定住,昏沉沉中,眼前似乎有一点微光闪烁。他极力回避,仍不由自主地被那道微光所吸引着,周身气力也悠悠然趋附光芒而去,九窍百骸一片空虚。
其实早在前次施法被那人开伞屏障时,时雨已吃了些苦头。越是面对强大的对手,他越需要凝神专注,一旦压制不住对方,“摄魂化境”之术便会反噬,轻则前功尽弃,重则耗损修为。
他明知这次已很难全身而退,可又不肯轻易就范。对方心性坚忍难以控制,他故意以言语相激,以图寻得破绽做最后一搏,兴许自己与绒绒那废物还有脱身的机会。只是没想到对方破除幻境的速度远比前两次更快。一念之间,他已陷入险境。
原来他的元灵是殷红色的,如丹砂,又如新血。若能凝聚成珠,不知是何等模样……时雨心中只余这一道残念徘徊不去。
“且慢!”眼看时雨小命休矣,绒绒慌了神,哇哇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乞求道:“他是为了救我而来,都是我的错。神君不是有事要问?只要饶了我们,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们不值得我信任。”那人头也不回道。
绒绒抽咽着说:“我再也不敢了。我虽不比不上通晓万物的神兽白泽,但也算见多识广,如今君为刀俎,我为鱼肉,神君再信我一回又有何妨?”
那人似乎觉得绒绒的话有几分道理,杀他们易如反掌,不急在一时。他转过身来,摊开的左手掌心中渐有血色之图浮现,可见是一河流蜿蜒于巍峨孤峰之下,山上悬浮一日,水中却倒影一月。
“你们可知图中所绘为何处?”
绒绒伸长脖子仔细端详她掌中之图,神情几次变幻。那人也不着急,定定等了她半盏茶的功夫才开口问道:“如何?”
绒绒斟酌道:“若从绘图之人的心意来猜度,这图中的山似为陪衬,水才是浓重着墨之处。可不管是这山还是水,必定都不是寻常的地方。”
“……”那人默然,似在等着她往下说,却等到了更长的一段沉默。
掌中之图淡去,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一字一句道:“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绒绒满脸通红,喏喏地说:“我确实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时雨苦苦支撑,听了这话,气得险些撅了过去。亏她自诩“人间赛白泽”,天上地下如数家珍,兀自在那白乌人面前夸下海口,转瞬就自己戳破了牛皮。
那人其实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然而还是免不了失望。
“你觉得很有趣是么?”他按捺着看向绒绒。
绒绒一阵慌张,她哪知这白乌人掌中之图那样古怪,这下不但救不了时雨,恐怕连自己的小命也搭了进去。
“神君容我再想想,多给我一点时间,或许我就能勘破图中奥秘。”
“还想故弄玄虚?”那人已无意再听绒绒狡辩,心中的厌弃有一半也是因为自己。他竟然会相信这些反复无常的妖孽。“罢了,多说无用……”
“不不不,我有用,我有用!”绒绒疑心他要下狠手,慌不迭道:“神君留我一命,我定能为君所用。”
白乌人沉默着,没有接话,也没有动手。
绒绒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在等着她解释自己是如何“有用”。
绒绒脸上顿时重现了神采。她不敢再吹嘘自己“博闻强识”,而论及法术修为,她这些年疏于修炼,与时雨相比都远远不如,白乌人更不会看在眼里。那剩下来的,便唯有一途……
她锦帐束缚之下的身躯连滚数下,及至白乌人身畔,含泪道:“绒绒可助君修行,亦可枕席之上解君之忧。”
绒绒素来放浪形骸,偏偏生就了一副清秀佳人的相貌。此时她鬓发绒乱,一双眸子湿漉漉的,其风情媚态虽不似阿九娇娆,也自有一派坦荡天真。
白乌人却看了看在他足下蠕动的绒绒,反问道:“枕席之上我有何忧?”
这下连绒绒也一时语塞,弄不清他是真糊涂还是假正经,支吾了许久,硬着头皮恳挚道:“君无忧,乃妾之幸也。”
时雨牵动唇角,似有鄙夷之意。绒绒这把软骨头遇上古怪的白乌人,实在荒诞之极,换作往日他定会笑出声来。
“算了,我不与你计较。”白乌人不再理会绒绒。绒绒愕然,正想着追问他是否有饶过自己之意,一动之下才发觉身上缠绕的锦帐已尽数松开,不由大喜过望。
“你真的放了我?不是逗弄我吧!”她一溜烟爬起来,略松动手脚,又想起为时雨求情,期期艾艾地问:“那他……”
“我只说了不杀你。”白乌人有些不耐地打断了绒绒,再看向时雨时,眼中只余冰冷,“既无原形,也无往世,心思如此歹毒,你究竟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