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慧花了两个月才找到阿夜的住址,然后又花了两个月考虑与她见面的可能性,想至容颜憔悴之后,最终还是决定与她见一见面。
虽然雅慧不会愿意承认,但阿夜的确是个特别的女子,特别不在于她的样子、性格,而是她的身份,她是Marc一生中所选择的第二个女人,与雅慧分开后的唯一一个。
雅慧讨厌阿夜,纵然不认识她,也非常讨厌她,真心真意地讨厌她。
雅慧曾经以为,Marc不可能离开她,她以为,他很快便会抵受不了没有她的日子,谁知,他一转头便与另外一个女子走在一起。
八年,由十八岁至廿六岁,人生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段落,她就是那个陪伴他走过这八年的人,一直尽忠职守不离不弃,她深知自己的重要性。
而且,Marc曾经向她求婚,这真是雅慧值得骄傲的事。若真的结了婚,便轮不到那个叫阿夜的女子了。
所以,是自己放弃了Marc,Marc由始至终也没有抛下她的意思,雅慧自豪地想,怎么说,自己也是个赢家。
就抱着个“我是个赢家”的心情去见那个输家女人好了,那个女人真没用哩,毁掉了身边男人的性命。
车子在般含道停下,她沿着大厦的门牌寻找,看更为她开了门,升降机把她载到十二楼。这真是个奇妙的过程,笑容满面地寻找她的情敌。
开门把她迎进的是天宙,雅慧当下便想,真不愧是个差劲的女人,Marc才去世不到一年,已经和别的男人同居了。
“我找阿夜。”雅慧说。
天宙问:“阿夜的同学?”
本来打算回答“阿夜中学的师姐”又或“阿夜的表姐”诸如此类,最后还是说了“我是Marc的未婚妻。”
天宙定一定神,然后招呼她坐下来,往厨房拿了罐可乐给她。
“不介意我到处看看?”接过可乐之后她问。
天宙想了一会,说:“厅中各处一眼已经看完,阿夜的房间要等她回来才可以内进,”他停了停,嬉皮笑脸起来:“但我的房间你可以随便参观。”
雅慧喝了口可乐,斜眼看了看面前的男子,发觉他有很好看的下颚线条,微方,很有男子气概。
“就等阿夜回来吧。”她说。
天宙抓了抓头。“你随便坐好了,洗手间在右边,厨房在左边,我正在赶写论文,不能招呼你。”
雅慧微笑,她对天宙很有好感。她瞪瞪眼然后坐到沙发内,随手翻起一本时装杂志,神态适意。
天宙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心想,真是的,Marc的性格已经古怪,谁料自称Marc未婚妻的女人看上去也不好惹。但Marc有未婚妻的吗?阿夜从来没有提起过。
大约半小时后,阿夜回来。初时看到雅慧,还以为天宙交了女朋友。
雅慧对阿夜说:“我是雅慧。”
原以为阿夜会有些特别的反应,然而她却只是溜了溜眼珠,显然Marc在生之时没有提及雅慧的名字。
雅慧有点失望,但还是说下去:“我是Marc的未婚妻。”
当下,阿夜怔了怔,捧着书站在雅慧跟前,眼睁睁地望向她。
雅慧也当然不会放过打量阿夜的机会。也不是太漂亮啊,单眼皮的,脸形和鼻子尚算生得好,但皮肤那样黝黑,就算身形再好,头发再长再亮也补偿不了啊!
以上就是雅慧对阿夜的评价。
而阿夜,倒没有在心里比较什么,太突如其来了,只觉面前这比自己小巧的女子眼神炯炯,纵然五官秀雅,但神态殊不友善。
阿夜只会怯怯地问:“什么事?”
雅慧叠起双手,说:“只想见一见你。”
阿夜咬了咬牙,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从前也听Marc说过他之前有位女朋友,但就是没有提过未婚妻……”
雅慧一听,一颗心实实在在地沉了下来,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与他一起八年,你与他才九个月,他没有必要告诉你这么多。”
阿夜放下书本,摇了摇头。“我与Marc一起虽然只有九个月,但他给了我许多难忘的回忆。”她不明白,为什么面前的女子语带挑衅,既然如此,也不妨多说两句。
雅慧反应敏捷地不甘不弱:“是你害死了他。”
阿夜的目光顷刻哀伤起来。“请你不要这样说……”
“所以你心虚,没去参加他的丧礼。”雅慧向前踏上一步。
阿夜摇头。“不是的……那段期间我进了医院……”
此时,天宙从房间走出来,看到如此局面,便站到阿夜身旁,说了句:“别过分。”
这句说话是冲着雅慧说的。她摊摊手,转身开门离开,临行前转头,她说:“你抢走了我的男人。然而你也同样得不到他。”
门关掉。阿夜虚脱地坐到沙发上,双手掩脸。
“不要理会她。”天宙安慰她。
阿夜饮泣起来。“她说得对,是我害死Marc。他和她一起八年也相安无事,但与我才九个月便自杀。”
天宙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实实在在地拥抱她。他不清楚Marc与阿夜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但他可以肯定,他认识的阿夜是单纯无辜的,任何坏心眼的事也不会做。
对,阿夜单纯率真,在天宙心目中,阿夜此生此世也不会改变,哪管她在Marc死后多了一重身份。
这边厢阿夜被激荡起情绪,那边厢挑拨是非的也不好受,原本只想见她一面,其至不用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不知为什么,在见着她之后,便急不及待地要占上风,非要丢她的睑不可。
是否太过害怕被比下去?虽然真的不觉得她特别漂亮,看她温温柔柔的样子,也不会太难相处,应该是个毫无攻击性的女孩子,但为何别人退了一步,自己还要上前多踏两脚?
雅慧坐在计程车中,忽然为自己刚才的行径感到尴尬。当然,真心对她好便不必了,只是,也可以客客气气地大家好受,偏偏就是渴望尽情伤害她。
有一把声音在说要把她看扁,她下贱她猪狗不如,于是,自己便立即出口伤害她。
究竟谁才是赢家?未看见阿夜之前还气定神闲的,但看见了她之后连思想也不由自主。
雅慧知道,真的!她一世也会讨厌这个女子,她一世也会与地竞争,即使相处的时间只有三分钟,她也有一试高下的冲动。
为的是她深爱的男人后来挑选了别人,那别人便无可避免地成为她一世的仇人。
车驶入大潭道,雅慧父母的家。从小至大,她无一或缺,爸爸是律师行主持人,手下有五十名律师,另聘有雇员八十名,自小一大伙人“大小姐、大小姐”地侍候她。父母又深爱对方,身为独女的她真是万千宠爱集一身,样貌秀丽,学业优异,生命于她,根本毫无难度。
直至遇上Marc,她才明白,原来世上还有不如意的事。但她一直深信,有一天,终有一天,所有问题都会解决得到,所有问题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她一向读书做人的态度,只要有耐性,只要努力,便一定会有好下场。
于是,她甘心留在Marc身边八年,为的是等那晴朗的一天。
她深信他是深爱她的。无可能不是啊,大家都曾有过那些美丽的回忆。图书馆内的一番话,课堂与课堂之间的点头问好,互相酝酿过,互相喜欢过,赤裸裸地相对,互相探讨互相分享,怎么说也有过美好的开始。
后来一同考A-level,Marc考得不好须要重读,而雅慧则往英国去,在机场的难舍难离,两人哭得像猪头,当中的真和纯,难道都是幻觉吗?
这八年并不容易过。在英国的日子,雅慧每天也在挂念Marc。如她所愿,她入读了伦敦大学的法学院,是自小的愿望。然而风景再好、气氛再迷人,她也毫无感觉,维系她的生命知觉,是Marc的电话与书信,只要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笔迹,雅慧所有的不欢与挂念,便顷刻有了出路。
没有他在身边,才知道原来已是如此深爱他。在英国,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够讨雅慧的欢心,垂柳处处,湖泊与天鹅就在晨早醒来的窗前,路旁四周是丛丛玫瑰,天上鸽子起劲地飞。一直喜欢这样和谐宁静的生活环境,是到了此时她才知道,没有他在,无论身在何处,心头也不会安宁,那和煦的清晨,淡恬的落日,在那孤寂的日子,与最恶劣的暴风无异。
不能没有他,不能。多少个夜里,她抱着厚厚的教科书哭了又哭,午夜梦回时出现的,是他与她从前穿着校服的时光。她一星期一次在长途电话中所说的话,肯定比她在英国一星期中所谈的要多。她变得憔悴了、沮丧了。Marc什么也没有做过,依然故我的,却在千里之外控制了她。
连她自己也想像不到,竟受得如此无力,爱居然使她变得这么脆弱。她隐约知道,除了他,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完全不再重要。
结果,雅慧放弃了学业,还没考完试便跑回香港来,把父母气得半死。然而有Marc在的世界才是她要活下去的世界,她不再介意成就,其至不再介意自己,此生此世,最最重要的,是Marc。
Marc终于考进港大法律系,雅慧开开心心地留在他身旁,不读书不工作,全职爱他。
她对他的爱完全褫夺她所有的力量,除了爱他,她什么也不能做。
多可怕,到了如此地步。她不是不知道可怕,只是,地享受这种恐怖。
这是漫长八年中的第二年,雅慧在这一年开始了她的牺性,她对Marc的爱,成为她下半生的事业,她立志要尽力做到最好,无论发生什么事、当中有多少阻滞,她也要坚持到底。
她那么爱他,所以她相信,他也同样地爱她。听来似乎毫无道理,但她的确以这种方式去理解。而事实上,八年,Marc也没有离她而去的行动或是表示,八年,他虽然不显得热烈但也不显得抗拒,他不曾忘记雅慧的生日,在情人节也一定送花,他参加她家中亲朋戚友的大小聚会,也从没大声对她说过一句话,甚至,与她讨论过结婚的问题。所以啊,虽然不见激情,虽然他永远淡淡地满不在乎的,她依然相信他是爱她。
也虽然,他从来不说“我爱你”这三个字,整件悬案的唯一疑点,就是这三个字。雅慧后悔,她从没开口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