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年,大梁朝彭郡清河县碧水镇姜水村里,村东头的一处青砖瓦房里传出阵阵读书声,书声琅琅,洋洋盈耳。
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是一个四头身的小小少年,他身着青棉布絮棉长袍,通身并无一点花色,但料子却是崭新的,一看便知是新做的。
小少年名姜源,是姜水村秀才老爷姜伯成的孙子,这所小学堂就是姜成所办,前来念书的都是姜水村与附近村子的一些蒙童。
姜源今年六岁,却是已经入学两年了,姜伯成极疼爱小儿子姜穆青,而姜源又是姜穆青唯一的儿子,姜伯成自然爱屋及乌,不仅从小就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还让他四岁时就入学堂读书。
要知道姜家小儿们都是在满六周岁才开始念书的,由此可见姜伯成望孙成龙的心是多么殷切,这是盼着姜源能有大出息啊!
但事与愿违,姜源自小被奶奶亲娘娇宠,吃不得一点苦头,自是不愿意坐住念书,他想和小伙伴们去爬山,他想下河捞鱼,他想让爹爹带他去碧水镇买糖葫芦……
姜伯成见他如此,却越发起了心思来,他收起一贯慈和的面容,对着姜源狠起心来,念书念得不对,打;背书背不出来,打;上课开小差,打;写字不认真,打;完不成课业,还打……总之是把“棍棒”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而原身姜源就是挨打后发起了高热,直接一命呜呼了。
是的,此时端坐在学堂里的姜源已经换了一个芯子,他原也叫姜源,是21世纪的一名室内设计专业的大学生,谁知在毕业当日为救一过马路的孩童不幸被撞身亡。
刚穿过来时他还躺在床榻上,旁边响起大夫的叹息,“这孩子啊,没救了。”
什么没救了?姜源本以为他是被送进医院了,便费力坐起身,他可从来不认命,若不然也不能从一介孤儿考上985大学。
姜源“腾”的坐起身,把屋内一众人吓了一跳,有一老一少两位妇人扑上来抱住他,后来姜源才知道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的娘与奶奶。
在床上躺了几日,又喝了半个月的苦中药,姜源才彻底好全,他娘宋梅花说幸亏现下是冬日,若不然屁股上的伤得烂掉。
姜源屁股一紧,又想到前些日子受的苦楚,这些日子他也把原主的记忆理顺了,不就是念书嘛,真小镇做题家姜源表示:他可以的。
今日是他重返学堂的第一日,预想中的严厉严苛的爷爷——姜伯成姜夫子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好似是他这次发高热把众人都吓着了,姜伯成今日对他的态度尤为和煦,见他脑袋埋在书里看,还把他叫去外面。
“源儿,爷爷也想通了,你若是不想读书也随你吧,以后不论是去镇上做事还是学门手艺,爷爷都答应你……”
这?这是什么情况?姜源在穿过来后也旁敲侧击的问过他娘宋梅花,知道这个时代叫大梁朝,而他们家在碧水镇的姜水村里居住,其余的他便不知了。
他仔细想过以后的出路,种地?就他这小身板还不得被压垮了?学手艺?学手艺也是一件苦差事,不光要白干几年工,还得忍受被师傅呼来喝去,若是遇到个心黑的,一辈子挣不到钱也是可能的,且这个时代的匠人地位很是低下。经商?且不说商人地位极低被人看不起,就是姜家这点小家资也不够他嚯嚯的,更何况家中人也不会把银钱给他。士农工商,就剩下一条出路了,那便是读书科举了,他也没有想着科举入仕封侯拜相,那离他太遥远,他的目标就是考一个秀才,像他爷爷这样办一个小学堂,既能养活自己又受人尊重,一举两得。
这会听了姜伯成的话,他只愣了一瞬便道,“爷爷,我还是想念书。”
姜伯成腹中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都噎住了,“什么?你说还想念书。”
姜源点点头,目光中带着坚定。
姜伯成见他浑身上下的状态确实不同了,但之前整整两年都没把他的性子掰过来,这次他也当他是小孩子玩闹,估摸着又是想借此问他要些好处,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五成新的灰蓝色帕子,而后从里面拿出三枚铜钱,“给你,玩去吧。”
姜源:……他一时愣住了,姜成把铜钱往他手里一塞,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眼看着爷爷背着手就要进屋去了,他连忙叫道,“爷爷。”
姜伯成转过身来,“还有什么事?”
“爷爷,我想念书。”他心里很乱,一时间并不知该如何诉说,只得重复道,“我想清楚了,还是想继续念书。”
姜伯成站直身子,认真的看向他,面前四头身的孩童脸上带着郑重,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他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不自觉的语气也放缓,“罢了,你想念便念吧,只一点,不能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若是实在坚持不住,便对爷爷说。”
姜源看他答应了,心中一直提着的气才松开,他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谢谢爷爷,孙儿一定不负爷爷悉心教导,会好好念书的。”
姜伯成心里虽不甚信,但听着素日里最疼爱的孙子如此保证,心里还是像沾了蜜一样,带着皱纹的脸上也悄然爬上了些许喜意,他拍了拍姜源圆滚滚的后脑勺,“好了,快进去吧。”
“哎。”姜源甜甜的答应一声,便复又走进屋内。正在摇头晃脑念书的众孩童们看到他进来,读书声停了一瞬,待看到他身后的夫子后,忙又开始埋头念书。
姜源撩起青色棉袍复一坐下,便拿起手里的《三字经》看起来。他虽对古代的科举考试不甚理解,但也知刚启蒙时也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这几本书,看着手里略有些破旧的手抄本《三字经》,姜源心里渐渐有了成算,这个时代的启蒙书籍与科举读物应该与他熟知的差不多。
他小心翼翼的翻开书本,看着手抄本上还带有批注,姜源想应是爷爷亲手写上去的。不过因着是用的繁体字,他虽能磕磕绊绊的读下去,但字却认不全乎,索性便收了心思,专心致志的跟着姜伯成念起书来。
因着学堂里大多都是才启蒙的六七岁孩童,是以姜伯成便从《三字经》开始教起。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教之道,贵以专……”
都是本村或是邻村的孩童,资质一般,姜伯礼今日只教了八句话,教到“教五子,名俱扬”便停了。
来来回回念了许多遍,在确保大多数学生都能念对声来,这才交代他们自己背书,自个却背着手出去了。
姜源的记性一向好,本以为原身的厌学情绪那么大,资质可能会差些,没想到这幅身子的记忆力却一点也不比他上辈子差。
旁的孩童都是昂着脸跟着夫子念书,而他却是对着手里的书册,一个字一个字的对着念,才不过两遍的功夫,便把三字经的前八句话背下了,前八句的字也认全了。虽还未动笔写过,但见到这个字便也会读了。
在彻底掌握牢固这八句话后,姜源没再浪费时间继续念,而是用手指比对着《三字经》,在有些凹凸不平的老旧木桌上比划。
他在写字。
笔墨纸砚昂贵,他虽然有粗纸和做工粗糙的毛笔,但为了省些墨水,姜源并未用,他想着先用手比划会了后,再开始动笔,这样便能减少一些笔墨的浪费。
不过总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也不是办法,他虽是出生农家,但原主也是自小被家里宠着长大的,也算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了,在桌子上摩挲了一会子,右手手指的手指肚便有些发红发肿。
这副身子的皮肤实在是太娇嫩了。
不行,得让他爹给他做个沙盘,再削一支毛笔粗细的木棒,用来在沙盘上写字,如此一来便方便多了。
手指红肿后,他便停了手,开始继续往下看《三字经》,他虽没学过繁体字,但简体字与繁体字之间也有着一定的关联,磕磕绊绊的便也认了些字,只是认不全。姜源想着等爷爷回来后,便让他给他开个小灶,继续往下教教他。
他根本没打算藏拙,世上的天才孩童多的是,他不过是记忆力好一些罢了,又因着上辈子对这些古文也并不熟悉,就连《三字经》也背不全,实在没有什么可藏拙的。
思及此,他便有些后悔,早知上辈子就选古代文学专业了,室内设计专业虽然毕业后工资不低,但在这大梁朝却没有半分用处啊。
“姜源,夫子走了,咱们去河里滑冰吗?”现在正是冬日,村东头的清水河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姜水村的许多孩童都爱去那里嬉闹溜冰。
姜源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手里的手抄本,便听到身侧有一人在叫他,他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看向右侧的一个肤色黝黑的肉墩子,他看起来也就六七岁的年纪,身上穿着红色绸缎做的棉袍,胖乎乎的小手正在摆弄着手里崭新的《三字经》。
他没有原主的记忆,是以并不知道这位身着红棉袄的黑胖团子是谁,不过看他的穿衣打扮,家中定然不是寻常农户,应该不是小商人家子弟便是乡坤家的孩童。若不然也不会被他爷爷姜伯成安排在第一排了。
还有他手里的《三字经》,应该也是在书铺子里新买的,不过看他的行事动作,却不是能沉下心来念书的。
不过,富贵人家的少爷也会去河里摸鱼吗?
看着他熟稔的态度,原主应该与他关系挺熟悉的,算是一起逃课一起“摸鱼”的“狐朋狗友”?
还未等他拒绝,就听左侧一人说道,“董其琛,你自己不念书还过来打扰姜源,你又不是不知,姜源前儿个才被我爷爷脱了裤子打了屁股板子,今儿个才刚好,你便又来招他,你自己挨屁股板子也就罢了,我弟的屁股蛋可就经不起折腾了。”
他此话一出,众孩童们哄堂大笑,董其琛鼓着黑包子脸,脸上带着怒色,但出声那人却不怕他,“怎么,董其琛,我说的对吗?”
见董其琛不理他,那人又转而看向姜源,“三弟,你觉得我说的可对?为了你的屁股蛋着想……”
“就不劳大堂哥操心了。”姜源出声打断他,他可真是不想再听到“屁股”俩字了。董其琛他不认识,但姜礼这位大堂哥他养伤时还是见到过的,在他养伤期间,姜礼看似关心的言语,实则藏着别的目的。
“爷爷可真狠心,对你下了这样的狠手,听说你可是差一点就……爷爷就一点也不为你着想。”
“你本就不爱读书,他却一直逼你,还把你的屁股打的皮开肉绽的,大哥真是可怜你。”
…………
便像今日似的,看似在为他解围,看似在劝他,实则是在火上浇油,他若是真的六岁孩童,还不得羞愤不已,恨上最疼爱自己的爷爷?恨上念书?
“大堂哥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今儿学的三字经若是背不会,可就要挨手板心了。”姜源把“堂”字咬的很重,面上却带着和煦的微笑,看着姜礼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不再管他,只站起身对着众孩童们说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大家还是专心念书的好,夫子午时前会过来检查的,你们也都不想挨罚吧?”
众孩童们皆是心中一凛,连忙专心背起书来。
不知为何,姜礼总觉得今日的姜源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不对,好似在更早时,自己去“探望”他,那时的姜源平躺在床上,脸上带着不卑不亢的神色,无论他如何挑拨,他总是面含笑意。
当时他并未觉察出来,可今日他却发现自己这位堂弟浑身上下的气质皆不一样了,脊背挺立如竹,目光坚定,看向书本的眼神很是认真,再加上他脱口而出的语句,他怎么不知他这位三弟还会背古文了?
一寸光阴一寸金……好似他停留在姜源身上的目光有些久,姜源回身看过来,姜礼却做贼似的立马移开视线,不知怎的,这样的姜源让他有些不敢招惹。
当然姜礼自然不会有“穿越”这么离奇的想法,他只是觉得自己这位堂弟好似开窍了。
姜源回到座位做好,刚想把头埋进书里,又想起自己还未回答董其琛的问题,出于礼貌,他还是回道,“不了,学堂还未下学,咱们还是专心念书的好。”
董其琛却是眼睛一亮,“那中午下学后……”
“中午下学后我要回去温书。”姜源说完,董其琛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那,那晚上呢?”
“晚上也要念书……”
董其琛没听姜源说完,却是一摆手,“算了算了,我看你是被你爷爷打怕了,我也不害你了,还是自己去吧。”
姜源抿了抿唇,想到最近外头天寒地冻的,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最近天儿渐冷,你还是少去河边的好,冰面上毕竟不牢固,一个不小心掉进冰窟窿就不好了。”
“你胆子也忒小了,被你爷爷打一顿屁股板就吓成这样了?清水河可是结了厚厚一层冰呢,怎会掉进去。”董其琛毫不在意的说道。
姜源憋气,能不能不要再提“屁股”俩字了,他虽然不是寻常六岁孩童,但被这么翻来覆去的提,心里也不会一点波动没有,他也会觉得丢脸啊!
不再理熊孩子,姜源把精力复又投到书本上,专心致志的连猜带蒙认起字来。
午时快散学时,姜伯成便回来了,果然如姜源所说,他一回来便开始抽查背诵,被抽查到的孩童若是背不出来,就会被戒尺抽手板心。
姜伯成不仅仅是对姜源严厉,只要是来学堂里念书的蒙童,他都会严格要求,不浪费蒙童家中每年送来的束脩,是以村里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都爱把孩童们往姜水村送。
姜伯成打手板可不会放水,他都是真打,有的蒙童生生被打出泪来,有的蒙童强忍着泪水到了座位上才开始哭,有的蒙童面上装作不在意,回过头来便吃痛的甩着手。
董其琛因着心思并不在念书上,被抽背时一句未背出来,生生被姜伯成打了八下手板心,富贵人家的少爷自小被娇养着长大,生平吃的最大的苦头便是在学堂里被夫子打了,被打后他脸上吃痛,只用力甩着被打成猪蹄的左手。
姜源看着突然有些想笑,但又觉得不厚道,生生忍住了。
不光他,姜礼也被打了,这位大堂哥刚才还是挑拨离间的一把好手呢,这会却趴在桌子上掉着眼泪,姜源没心思嘲笑他,一个眼头风都没赏给他。
姜伯礼抽背结束,道了声“散学”,便背着手朝家中走去,姜源略有些遗憾,他都背的滚瓜烂熟了,怎么今日爷爷未抽背他呢?而后又甩甩脑袋瓜,他又不是真的六岁孩童,还在意这些劳什子干嘛,好好念书考上童生秀才才是正经呢。
他把《三字经》收进小书箱里,背着书箱便去追爷爷。
“爷爷,等等我。”姜伯成今年五十岁,虽然身子保养的还算康健,但他自持身份,又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夫子,是以走的不算快,只一步一步的背着手往家走。
听到三孙子姜源的喊声,他停下脚步,等他跑近了才说道,“跑那么快做什么,读书人要坐的直,走的稳,跑起步来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姜源听了却认真答应下来,“是,爷爷,我记下了。”
姜伯成有些意外他会如此回答,不过也未多说什么,只说道,“走吧,家里应是做好饭了。”
姜伯成与赵二桂共生有三子二女,大儿子姜穆山,二儿子姜穆河,三儿子姜穆青,大闺女姜水莲,二闺女姜水竹。两个闺女都已经出嫁了,姜水莲就嫁在镇上,姜水竹却是嫁到离姜水村很远的小山村里。
现下家中还未分家,是以三房人都是在一起吃饭。
姜源背着小书箱走在姜伯成身侧,他并没有放过这个两人独处的机会,“爷爷,以往是我不懂事,都没有认真念书,今日认真跟着爷爷念了两遍,便都记下了。”
姜伯成站住脚,看向只到他大腿的小人儿,“可是真的?”他眼中带着郑重。
姜源点点头,“孙儿自是不敢拿念书大事骗爷爷。”
“那便背给老夫听听。”姜伯成捋着胡须,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起先小姜源不想念书,虽人在学堂里,心却跑到外头去了,他整日里劝他念书嘴都要磨起泡了,每日里和他斗智斗勇,就想让他多念念书,可他的心思始终不在这上面,是以他也是不知姜源的资质到底如何。
只知道这孩子平日里又机灵又聪明,也是因此他才对他有着诸多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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