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秋红叉着腰,两只手还在轻轻颤抖:“你说绝不绝!我今天好容易偷点儿空,回娘家看看咱妈。上门一看,姜春林这狗东西,已经把咱妈赶出家门了!”
“以前咱爹还在的时候,他老人家当个生产队长,没日没夜地住在地里,干起活儿比牛还出力,拼命给仨儿子盖房娶媳妇!”
“到了咱妈呢,一年年地给他们看孩子、做饭、洗衣裳,伺候完这家伺候那家,三百六十天就没个松快时候!这么多年没捞着他们一分养老钱不说,闺女送两口吃的也填进孙子肚里,巴心巴肝地供着。”
“现在倒好,三个大男人个个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最小的侄子也三岁大了不用人盯着,就合起伙把咱妈赶出来,甩得干干净净。这是人干的事儿吗?畜生都比他们强!”
姜秋红越说越气,边哭边骂口沫横飞,恨不得把三个弟弟劈头盖脸狠揍一顿。
“妈~”唐笑笑没见过像大姨这么愤怒的大人,有点儿不知所措,倒着小碎步悄悄躲到姜冬月身后,拽了拽她的衣角。
“没事儿。”姜冬月摸摸闺女的脑门,从提篮里拿出几块冬瓜糖和油炸果子给她,“到屋里吃吧,待会儿热了再出来。”
唐笑笑顿时放心,小声说:“知道了,大姨不哭了我再出来。”
姜冬月打发走唐笑笑,撕了一沓糙黄卫生纸递给姜秋红:“姐姐你别生气了,咱做人的不跟牲口较劲,老天爷看着呢,有他们遭报应的时候。”
姜家统共三儿三女,姜秋红是老大,下头接着两个弟弟姜春林和姜春峰,然后是老四姜冬月,老五姜秋宝。
最后又生了个女儿叫姜春妮,因为当时林巧英上了年纪没奶水,家里又穷得买不起细粮和奶粉,实在养不活,忍痛送给了山沟里一户绝嗣的老太太,约好不更名不改姓,现在她养大春妮,将来春妮给她养老送终,姜家所有人都念她的情。
儿女既多,彼此年龄差得就大。姜冬月今年才二十八,姜秋红翻过年就四十了。
因是头生闺女,且聪明能干,打小帮着爹妈下地干活,在家带娃,连姜春妮在山沟里都几次蒙她送粮食救济,姜秋红向来很有大姐气势,在几个弟妹面前威信颇高。
她都出嫁二十年了,现在到魏村街上打听,有点年岁的人人都竖大拇指,“老姜家大闺女能干,顶个好儿子呐!”
和姜秋红相比,夹在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中间的姜冬月就平淡多了,从不高声大气,干什么都不温不火,跟火爆脾气的姐姐并排走,猛一眼瞧去都不像亲姐妹。
“气死我了,你知道那小王八蛋说什么吗?他让我有本事自己养咱妈吧,爱充好人自己充!”姜秋红擦擦鼻涕眼泪,愤愤捶了捶大腿,“丧良心的狗东西!三个儿子轮流赡养老人,一家整年花不了三十块钱,就这还舍不得,也不怕夏天出门遭雷劈!”
林巧英把拆好的红毛线重新打成团,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姜冬月。那意思是让她劝劝姜秋红,别再骂自己兄弟了。
姜冬月拍拍亲妈的手,示意她先别着急,让姜秋红骂完再说。
甭管多大的脾气,发出来就好了。
再让林巧英搬出那套“别跟你兄弟们一样,好好过自己日子”的说辞,估计姜秋红能气成大鼓。
姜秋红也的确该生气。本来兴冲冲背着西瓜回娘家,想让亲妈尝个新鲜,结果到兄弟家一看,亲妈居然被赶到老土坯房子去了,换谁能不气?
且姜秋红自恃威望惯了,猛然发现仨弟弟居然瞒着她,偷偷干这种没良心的事,当场就喷着火把姜春林一通骂,连带着姜春峰和姜秋宝,全骂得狗血淋头。
姜春林自知理亏又怕这个大姐,耷拉脑袋不吭声,他媳妇却不是吃素的,直接叫来妯娌们,三张嘴和大姑子对骂起来,吵得厉害时还撕打了两下。
侄子侄女们拉架的拉架,偏帮的偏帮,姜秋红双拳难敌六手,混乱中居然还挨了几下!
她哪里吃过这种大亏,又气又怒又委屈,一路哭着骂到老房子来,本想拽亲妈找大队干部讨个公道,又被林巧英息事宁人的态度给气个倒仰,险些没厥过去。
要不是姜冬月碰巧过来,她起码能跟林巧英再置气半天。
“天杀的死贼,不知道哪路王八转的,是个人都干不出这种事儿!”姜秋红得了妹妹做同盟,又痛快骂了半天,终于没那么火气了,自己顺顺胸口,长长吐了口气,“吵打时把我的西瓜都摔了,我走半路又返回去跺了两脚。五斤麦子换的西瓜,喂狗也不给他们吃。”
这年月很少饿死人了,但没人敢浪费粮食,姜秋红显然气狠了,不然真舍不得那个西瓜。
自己顺过气儿,姜秋红忽然想起来:“冬月,你怎么直接到妈这儿来了?姜春林跟你说的?你没跟他们吵吵吧?”
看看姜冬月的肚子,“你现在身怀六甲,好比挑着鸡蛋赶大集,人家敢撞你你不敢撞人家,千万别大意了。”
姜冬月拿果子的手顿时一僵。
她从前走习惯了,今天熟门熟路的直接就过来了,根本没想起还有前头这一茬。
其实她当初也在大哥门口哭过一回的,被林巧英生生拉走了,气得上火好几天。
但这话不好说,姜冬月干脆打了个马虎眼,只说有乡亲给指了路,就舀半瓢凉水放小桌子上,让姜秋红先喝两口。
“为这种人气着不值当的,以前咱爹在的时候就说过,天好儿子靠不住,老了还是闺女贴心。你看他老人家临走那几年,都是咱俩自行车推着、三轮车蹬着,一趟趟往城里跑,刮风下雨也不敢耽误拿药。”
“回村里碰见大哥,他巷子口拐个弯绕道走,把咱爹气得脸都青了。这种人良心早黑透了,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姜冬月说着,把油炸果子和糖都拿出来,摆到粗瓷盘子里,“叫我说呀,咱妈搬出来才好呢。不用给他们做饭洗衣裳了,也不用看孩子了,秋麦天拾些个麦穗儿、棒子,粜点儿钱也不用扔出去了,说不定比从前过得还好呢。”
妹妹这话说得中听,姜秋红脸色更缓三分,只撇过脸道:“你都不知道咱妈多叫人生气,看见我就说‘别跟你兄弟一样,叫人看笑话,娘家才是根底儿’,天呐,就这种黑心烂肺的根底儿,我可不敢靠。”
林巧英面色讪讪的,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姜冬月夹在中间,看看亲妈,再看看大姐,也跟着叹了口气。
从前她不明白林巧英为什么总是忍气吞声,后来经事多了就明白,无非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
凭良心说,一个女人上了岁数,被儿子嫌弃赶出来,再被闺女看不起,偏生又要靠儿女过活,除了把委屈都憋进肚里,还能怎么办呢?
“姐姐,你别对着咱妈生气了,咱妈已经够难受了。”姜冬月推推姜秋红,“以前咱爹在的时候都奈何不了仨儿子,何况咱妈一个老太太?从今天起,咱们就关起门过自己日子,以后永远不搭理姜春林几个,权当断亲了。”
又拉住林巧英皱巴巴的手,郑重道:“妈你别难过,村里行好的都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咱处事对得起良心,是别人对不起咱们。将来都到地底下碰头,见了我爹也有话说。”
“眼下你搬出来了,我跟姐姐往后送点儿东西,也不怕浪费了。你就安心住着,缺什么咱慢慢添置。有我跟姐姐在呢,保管不能缺了你的粮食衣裳。”
大闺女在耳朵边哭骂了一早上,终于让小闺女给劝住,林巧英的脸色也舒展开来,低声道:“冬月说的在理儿,是这么回事。”
“对,咱俩给妈养老,日子也能过。”姜秋红渐渐回过味儿,觉出先前说话有些过分,别别扭扭地补了几句宽心话,就拎着桶开始压水。
姜冬月把肉和豆腐拿出来:“姐姐,咱们中午吃面条吧。”
“行。”姜秋红压满一桶水倒进瓮缸,安排道,“你先切肉,我待会儿擀面。肉也让我炒吧,静静在她们学校食堂吃着个秘方,前两天试了试,比平常炒的好吃。”
姜秋红嫁到了高家屯,前后生有两儿一女,静静是最小的闺女,去年刚上初中。小姑娘随了亲妈脾气,也是个爆辣椒,干活念书都挺利索。
姜冬月应了一声,进屋找到那把笨重的铸铁刀,顺便把唐笑笑放出来。
“妈,妈,”唐笑笑绕着姜冬月转来转去,像只叽叽喳喳的鸟,“你今天是来接我的吧?你在家想我了吧?”
姜冬月笑道:“当然想你,你爹也想你,今天就带你回去,不能总淘着你姥姥。”
唐笑笑:“我可听话了,我帮姥姥拾柴火,给姥姥拉风箱,什么都会干。”
她转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发现姥姥去门口泼水,大姨回屋里拿锅,忙趁这点儿功夫小声问姜冬月:“妈,姥姥以后是不是就在这里住啦?”
姜冬月把刀在瓮沿上磨了磨,一下下切着猪肉:“对,就在这儿了。这是你姥爷盖起来的房子,妈小时候就住在这里。”
唐笑笑瞪大眼睛,声音更小了:“这个房子会不会塌呀?”
前天大舅舅给了她两毛钱,让她出去自己玩,她跑到小卖铺买了四块糖,回来就被大妗妗带到这里,让她跟姥姥作伴。
唐笑笑虽然胆子大,夜里还是吓得睡不着。风那么大,雨那么大,姥姥家的房子倒下来可怎么办呢?
她指指身后的两间北屋,特别是外侧风吹雨淋留下的浅坑,发出小小的气声,“我找了两天啦,没有砖,都是土。”
在唐笑笑的记忆里,她见过很多房子,有红砖盖的,也有蓝砖盖的,只有小孩子才会用土搭房子,稍稍一碰就倒了。
她偷偷试了试,姥姥家的房子碰不倒,可是用手一抠就能掉一块儿,要是有人一直抠一直抠,不就穿过去了吗?
姜冬月“噗嗤”笑出声来,难怪她总觉得笑笑今天格外严肃,原来这么点儿小人儿还藏着偌大心事呢。
“姥姥的房子叫土坯房,当然都是土啦。”姜冬月说着,把切成片的把猪肉放进碗里,少倒点儿酱油和盐腌起来,开始切豆腐块。
切完又择杏茵菜,边干活边给唐笑笑解释,“用黄泥混稻草,搅和起来倒进模子里,就能做成土坯。先阴干再晒干,然后拿来盖房子,很结实的。回头有空了妈带着你在村里转转,好几户土坯房呢,没事儿,能撑住风吹日晒。”
土坯房当然不能和砖房比,好在她爹为人实惠,干活不惜力气,做的土坯厚重结实,至少三四年不用修补,下过雨沿墙根儿垫些土就行。
等将来房子不结实了,她就把林巧英接出去住。
说来可恨,笑笑六岁大的孩子都担心姥姥房子会不会塌,她三个兄弟居然想都不想,连多糊一层土坯泥都没有,真是黑透了心肝肺。
姜冬月暗自感慨,又安慰了笑笑两句,小姑娘得了来自妈妈的保证,心下大定,蹦蹦跳跳地去找姥姥烧火了。
她刚学会拉风箱,觉着呼呼的特别有趣,也不嫌热,一推一拉很是卖力。
“姥姥,我喜欢这个家,以后你再养几只小鸡行吗?像我家那样的鸡就行。”
林巧英擦擦眼角笑起来:“好,都听笑笑的,买了小鸡让你喂。”
“太好了,我们拉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