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本太子亲自来接的世上可没几个。”
少年敞亮的声音从往上数十几层台阶处传来,顺着看过去,便瞧见燕屠身穿蟹壳青色华服站在那里招手。
乐呵呵的活泼姿态,全然不像个东宫太子。
却涟漪早就被又窄又长的台阶折磨得腿酸,看见他过来第一句就是:“没有轿子?”
差一点歪倒,站稳后燕屠嫌弃地摆摆手:“这才多高啊就坐轿子,你现在怎的这般娇气了。”
说罢,目光微转,落在少女裙摆上的那块脏污处。
又差来了个宫人:“去跟偏殿的人说一声,准备套女子尺寸的衣裳,待会儿蕙安郡主过去换。”
太子殿下的出现对众人而言都是突然的,虽然他只是为了却涟漪和沈酩殷而来,但难免有些眼巴巴的人凑上来请安行礼,想讨个脸熟。
纵然烦不胜烦,但面上还得装得温润有礼。
但受了一个人的礼,后面就有十个、二十个。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却涟漪捂嘴一笑:“要不殿下在这儿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来的人更多呢。”
燕屠语塞,一副被欺负的样子看向沈酩殷:“小舅舅你看看她!”
冷不丁被喊,沈酩殷配合地说道:“蕙安郡主这么娇纵跋扈,我可管不了,既然殿下还要迎群臣,我们就先上去了。”
再次被狠狠伤害的燕屠愣在原地,五指聚拢,使劲儿揪着衣服,喃喃自语好一会儿。
旁边的小太监耳朵尖,听着好像是——
“现在都敢这么欺负我,这要真成了小舅母还了得”。
青石阶眼见已至尽头,越靠近行宫,空灵动人的箜篌管弦声便越不绝于耳。
清风过境引得枝叶相撞,再配以靡靡丝竹,仿若殿内的欢声喧天已经近在眼前。
奏乐并非是宴席已经开场,恰恰相反,这是为了欢迎宾客所奏的《迎春》。
得了命令等在行宫正门的小宫女走过来:“见过蕙安郡主,用以更换的裙裳已备好,请您随奴婢来。”
却涟漪朝沈酩殷做了个手势,看见后者垂颌才跟着小宫女离开。
小宫女一身桃粉宫装,细细看来不过十五六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可不知为何沿途一路看见什么都是皱着眉板着脸。
却涟漪闲来无事便问了:“瞧你的面色,是宴上发生了什么吗?”
汹涌的洪流得了个泄口,立马开始大倒苦水:“郡主有所不知,其实是大皇子又找不着人了,奴婢们十几个人找了一天也不曾见他,待会儿宴席开始若是还寻不见,恐是要被陛下、皇后怪罪的。”
眼睫一动,却涟漪心中了然。
原来是那位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皇子啊。
大皇子本名燕霜,虽是长子,但身份却是众多皇嗣中最特殊的,因为他的母亲是陛下尚且身在潜邸的家生子奴仆。
而且传言是那位胆大包天的奴仆给当初的陛下下药,这才有了所谓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因此直到大皇子出生,那位奴仆也没个名分,最后病死了。
有人说陛下极其厌恶这个长子,因为他的出现象征着陛下最为不堪的一夜。
虽然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话,但也有不少人列举出了佐证,比如自陛下登基后给所有的皇子公主们都分发了封地、封号,唯独那位大皇子,连个府邸都不愿意给。
对此却涟漪反倒是持有不同的态度。
若真的那般讨厌,倒不如早早把他放出宫任由他找活路,既然这么多年都将他牵制在宫内,而且找各种理由不许他出京,想来定是有不得让外人知道的缘由。
“郡主,到了。”
小宫女的话让她迅速敛神。
却涟漪望了眼巍峨耸立的偏殿,没多想:“有劳了。”
小宫女稀罕见到对她们这等奴婢如此友善的贵人,弯弯眉眼中多了分诚惶诚恐:“郡主说的哪里话,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您快些进去换吧,奴婢就在这儿等着您。”
再次向小宫女道谢,却涟漪信步走进殿内。
几口风跟着她的步子一道灌入殿内,扫视一圈光线昏暗的房间,却涟漪径直去拿那套摆在托盘上的裙裳。
衣服是手底下的宫女准备,松石青色调,刚巧与她身上穿的这件无论是款式用料还是选色都颇为相似,不难看出上上了心思的。
果然是跟在太子身边的宫人,眼力劲不是寻常奴仆能比。却涟漪如是想着。
每每这等大型的宴会,总会开辟出这样一间专门用来换衣服的偏殿,就是怕哪家的女子裙子上站了酒渍或菜酱。
连用以遮蔽的屏风都选了即使有光影交叠,外面的人也绝对看不清半点的实木。
将外裙褪下,她仔细检查了一番,确保里面的洁白里衣并未有沾染,这才放心地准备去换。
也有些庆幸那个康家二少爷朝她丢的是略有干燥的沙土,若安捧了一把最靠湖泊的湿泥丢,指不定里面的衣服都要被脏兮兮地浸透。
想到那不自在的一幕,却涟漪打了个哆嗦。还好,还好。
暗忖的功夫,她听到一串脚步声。
步子厚实,绝对不是小宫女。
却涟漪眯了眯眸子,这是遇见采花贼了?如今的好色徒胆子还真大,敢到这里撒野!
这般想着,也顾不上把衣服层层穿好,披了件最外面的确保没有哪里露着不成体统,她便整个人躲在屏风后面,脊背与沁凉实木紧/密贴合。
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知是不是错觉,却涟漪觉得采花贼好像吃醉了酒,不然看那影子,怎么走得这么花里胡哨。
就在采花贼稍微一露头,却涟漪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是一拳头抡上去。
正中对方不禁打的太阳穴。
哐当一声响,采花贼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小郡主呼呼喘着气,目光缠着那个漆黑的背影上,哼道:“就这身板也好意思当采花贼?”
目色又在那人身上打量了一圈,虽然他瞧着不是胸肩宽厚的身形,但倒是也不算太瘦弱,反而身形挺拔。
注意到他脸上还挂了个遮住半张脸的面具,好奇心作祟,她抬手去揭。
但这一揭,才算是彻底僵在原地不敢动。
左额的胎记!大皇子燕霜!
男人身上浓厚的酒气直冲她天灵盖,黑铁面具如烫手山芋般被丢开,因为力气用的不小,这一丢直接砸到了殿内那头的花木架上。
撞上花木架的一角,黑铁面具又飞了回来。
然后就飞回了刚被打晕的大皇子的头上。
却涟漪捂脸,哭笑不得。
我真不是故意的。
“唔……”地上的男人动了下。
却涟漪心里一惊,连忙站直了身体,开始思索到底要用什么借口才能开脱。
正值胡思乱想,余光落在满地的衣服上,她更难受了。
怎么偏偏是这种时候醒啊!她要是衣衫不整地这么出去只会更丢人吧!
“却涟漪?”
地上的人睁开眸子,宿醉未散的眼眸还混着一汪浑浊山泉,他艰难地坐起来,忍不住揉了两下头疼欲裂的太阳穴。
昏倒前发生的一切飞快钻回神经里,他冷笑:“蕙安郡主这是,谋害皇子?”
燕家子孙不知是得了什么天神福祝,生的皇子公主皆是百里挑一的貌美。
比如燕霜,饶是有个资丽平平的生母,也难掩他的俊骨天成,虽然不及沈酩殷十之八九,但放眼蜀京的儿郎中绝对也是排的上号的。
当然,前提是额角的疤痕不被看到时。
来不及多想,却涟漪硬着头皮说道:“那也是皇子偷窥闺阁女子换衣服在先。”
燕霜眼底的森然凌厉瞬间停滞,他记得自己只是想随便找个地方醒酒,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荒唐情况。
一转头,果然看到那头因为小姑娘的慌乱而掉落的裙子,一件接一件地叠在一起,是不必言说的不堪回首。
就在二人面面相觑之时,门外响起小宫女的声音:“郡主,刚刚太子殿下派人来问您换好了没。”
却涟漪如临大赦,匆忙回复:“好了好了,马上就出去了。”
一转头,小姑娘换了张凶狠如夜叉的表情,指着燕霜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事传开了对咱俩都没好处,殿下是天家子孙,应该比我更知名声有多重要。”
他还在揉生疼的太阳穴,头也没抬:“懂规矩,这间偏殿里,什么都没发生,本殿没来过,你也什么人都没见过。”
来不及听他说完,却涟漪焦急地抱着衣裳走到屏风的另一面,匆忙穿戴好。
素指捋着细长软丝腰带在纤细楚腰上绕过两圈,指腹摸着上面的玉兰纹,心脏的跳动依然猛烈。
连着深呼吸三轮,才算是压制住那股不知名的紧张。
离开前,她回头又看了眼屏风,但隔着厚重的木头,她不确定那人是不是已经翻窗走了。
小宫女揣着手看见她总算出来,一派自若:“郡主可算出来了,奴婢还想着要不要进去帮您呢。”
心情有些不爽利,却涟漪脸上也没有来时路上的雀跃,直到见到燕屠,都压着眉眼。
对偏殿发生一切全然不知情的燕屠兴冲冲地指向东南方向:“走,带你去看点好玩的。”
却涟漪面无表情:“春日宴都来过好几次了,能有什么好玩的。”
“这次真的不一样!”燕屠推着她快些走,一直打包票肯定会让她大吃一惊。
遵照太子殿下的命令,几个小宫人战战兢兢地将那面红布掀开,然后一字排开战列在其一侧。
软皮木骨,诡谲图腾,以及红橙相撞,画在一侧仿若火焰般的耀眼光彩。
跟它一比,那些插/在后面的刀枪棍棒纷纷面目可憎、不值一提起来。
却涟漪失语一瞬,着实被吓到了。
她没想到燕屠着急拉她看的,竟然是一只大鼓。
并非是礼部用来奏乐祈福的乐鼓,而是列阵在前辅将厮杀的战鼓。
看这尺寸,竟比宫墙口的登闻鼓还要大出三四圈。
燕屠很满意她的表情,自顾自走上去,手掌摸在弹性十足的鼓面上:“光这鼓面就是用十几张顶顶上好的鹿皮打造,更是制鼓大师亲自打磨,如何?”
“好,相当好。”
却涟漪赞叹不绝,忍不住直接走过来看。
双手抚在鼓面上,眼神温柔,手上更温柔,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还没修剪的指甲在鼓面上留下一道不属于它的痕迹。
“这上面的图腾是什么?”她问。
燕屠道:“是九色鹿。”
看着却涟漪直入迷的表情,燕屠难得起了非得在她面前卖弄一番的兴头,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关于这面鼓其实有个故事,说十几年前有个部落,部落的首领是这面鼓的主人,有一天首领外出打仗,爱妻在家惶恐不已,为了向上天祈祷,便日日击鼓,不食不眠直至累死。”
“在她死后部落的人带着鼓和死讯找到了首领,并以鼓声激励首领赢下战争。”
“而九色鹿,便是那个部落代表胜利与爱意的象征。”
却涟漪眸光一闪。
胜利……与爱意吗。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鼓与鹿的故事纯属瞎掰,属于私设为剧情服务,切勿联系真实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