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薄情郎

却涟漪本来是想亲自去接沈酩殷出贡院的,但是人还没出发,就得知他被楼家的世子爷楼云衔带走了。

楼云衔是何许人物啊,整个蜀京数一数二的风流子,据说光他躺过的花魁娇榻,少说也得十好几个。

一想到根正苗红的沈酩殷跟那种货色玩得近,却涟漪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会的不会的,沈酩殷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带坏的。

就这么又等了几天,却涟漪下定决心,要在放榜那日去“偶遇”。

起初燕屠也想一同,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跟在一侧的老太监摇头否了,理由也是陈词滥调,“您是东宫,若是突然现身定会引起骚乱的,不可啊”。

担心这个聒噪的老太监又去陛下那里告黑状,却涟漪便出声劝燕屠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出后者恨不得磨牙的不悦,又笑吟吟地晃了晃他送过来的重金折扇:“放心,我一个人可以的。”

燕屠局促地坐在小方凳子上,膝盖并在一起,双手安分地托着杯热茶,一股束身自好的清泉模样。

但眸底的海域却还翻腾,暴雨连天,好似已经淹没了无数艘巨船,隐着常人难查的狠戾。

头顶华曙流泻,大片的灿光被高墙拦住去路,好不容易冒头,就马上被人群头顶的树枝分割开来,最后被四分五裂地丢回地面上。

却涟漪图喜庆的着了一身赤红。

本就明艳张扬的五官还携着不加掩饰的笑,如火焰般耀眼。又斜风路过,吹得衣衫翻飞。

贡院榜墙前人潮涌动,不少年轻的学子相互推搡,从左数到右,又从上数到下,有的是一脸愁容,有的则是兴奋地直拍手。

除了亲力亲为的学子们,里外三层还站了一堆替自家少爷看榜的小厮侍从,他们的眼神里往往没什么太兴奋的意味,更多的是战战兢兢的聚精会神。

却涟漪到的时候左右看了一圈,没瞅见沈酩殷,便心觉他应该还没来。

想着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多看几遍那个挂在名列前茅的名字。

端方正气的墨迹落下三个笔画复杂的字,而这个名字坐落的位置,正是属于探花郎的。

跟前世一样。

“姑娘,地上掉的这个是你的香囊吗?”

一道熟悉的男子声音来自身后,熟悉到却涟漪不用回头,甚至用手指头想就知道是谁。

几乎是那句话刚进耳根的一刹那,强烈的不适感直冲天灵盖,她全身的汗毛都耸立起来,成了严阵以待的野刺猬。

颤巍巍地转过身,看清了玄明轩的脸。

“是我的。”却涟漪脱口而出,蹙着好看的秀眉,刚想弯腰去捡,但对方动作更快,先他一步把香囊捡了起来。

绣了木棉花的芙蓉色香囊就这么静静躺在他的掌心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却涟漪总觉得那只原本很喜欢的香囊已经被这个恶心家伙的气息浸染了,根本不想去拿回来。

忍住想把他踹飞的冲动,她故作镇静地挤出一丝笑:“仔细一看好像不是我的呢,应该是别人掉的吧。”

她声音不大,淹没在周遭的人流中。

擦肩而过的人推推搡搡说说笑笑,除了玄明轩更是无人听到这句话。

而沈酩殷与他们,就隔了不足十步的距离。

他冷着一张脸,双手环在胸前,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在大臂内侧,再往上看,就是男人强撑着的一双淬了毒的眸子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二人。

楼云衔的手还搭在他肩上,突然听到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便也懵懵地抬头顺着看过去,但当看清那是谁,彻夜宿醉的酒气立马烟消云散。

他不确定地偏首:“那是蕙安郡主吗?”

“怎么不是,”沈酩殷好笑地哼了声,愠怒不掩:“不愧是小郡主,身边根本不缺人。”

察觉到这人的气压越来越冷,楼云衔眼疾手快地把人拉走了,还美其名曰地说“先去庆祝”。

但他俩走得快,没看到却涟漪把玄明轩糊弄走后踩了香囊几脚的一幕。

小姑娘气呼呼的,两颊也变得圆滚,绣花鞋连续抬高,一点儿都不客气地踩上去,等气焰压下去不少,才心疼地去看已经变形的香囊。

悔不当初地呢喃起来:“早知如此就不把你带出来了……”

直到日暮黄昏,直到最后一个叹气摇头的学子离开,却涟漪都没有等到沈酩殷。

藏在手里的重金折扇被她来回打开又合上几十遍了,但属于它的那个主人就是不露面。

无计可施之下,却涟漪只能登了齐云侯府的门。

她的本意是不惊动屠氏偷摸来这一趟,但刚拐入琳琅大街正巧碰见了侯府的小厮,得知屠氏夫妻俩进宫了不在。

心里不免松了口气,却涟漪也大大方方地走了正门。

好久没踏进既霞轩,胸口处鼓声阵阵。

院子里有两个浣洗打扫的小厮,一抬头就看见了却涟漪,刚想打个招呼,但又想到屋内的世子,最终还是悻悻低下头。

阿弥陀佛,为什么这两尊大佛间的争斗会变成他们这些小鱼小虾遭殃啊。

世子上午回来时脸黑得跟什么似的,光是一碗红豆粥都挑出来二十多个错,更别说隔壁的醋芹炒肉和酸菜鱼了,感觉世子没掀菜盘子都算克制。

不过这些话他也就是在心里念叨一圈,怎么敢说出来呢。

刚抬头,就看见小郡主已经叩门,得了屋里人的首肯后进去了。

袅袅白烟从香炉顶端升腾出来,素雅的香气沁人心脾,不是浓烈的花香,嗅起来像草木,还是顶级雪杉的那种。

点香的人坐在书案后面,手里捏了只紫豪笔,好像正在写什么。

因为却涟漪敲门的时候没有挑明身份,导致沈酩殷以为是买烧鸡回来的阿桑,但停下手看过去,高大的身形滞停一瞬。

薄唇弥出一丝笑,是不怎么规矩的嗤笑。

紫毫笔被松开,咕噜噜地滚到了桌案边缘:“郡主怎么有空来找我?”

却涟漪拿出那把重金这扇,哗啦一下在他面前展开,指着上面亲手写的一句祝词,献宝似的送过去:“我来送礼物,恭喜你金榜题名。”

潋滟桃花眸定在折扇上好一会儿,良久不曾离开。

折扇的金边材质坚硬,被软软的指头捏在手里,好像还能看到从指尖处隐约显出的白。

终于看够了,他的大掌慢悠悠地接过扇子,拿在手里看了会儿,最后又随意地把扇面笼起来,再扔到桌上。

沉重的金质撞在实木上,发出的声音醇厚动听,在安静的房间里骤然响起难以忽略。

却涟漪有点看不明白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还没来得及问,对面的人就先出声了:“想不到郡主还是一个朝三暮四的人呢。”

随着话音落地,他故意带着席卷全身的压迫感朝前走了两步,逼得却涟漪只能示弱后退:“白日里才跟登科的举子聊得欢快,晚上就又来找我,怎么,把我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尾巴虫?”

小姑娘额角渗汗,面色也不大好看:“我不是那个意思……”

从他的话里也能听出来,他肯定是看见白天玄明轩给她捡香囊了,但为什么不能看全呢!她都把荷包踩得不成样了他为什么就没看见呢!

却涟漪在心里怒吼,杏眼急得泛泪花,但自尊心还在,让那圈热泪只能在瞳仁周围打转,根本不敢落下来。

“你是不是误会了,当时的情况我可以跟你解释的,是我的香囊掉了,他给我捡起来,但我很快就把他打发走了,根本没说什么。”

因为着急澄清,却涟漪的语速极快,好不容易把连珠炮般的大长一段说完,她再也忍不住。

美眸一眨,清泪滚落。

滚烫顺延而下,很快就到了颧骨边上,却涟漪飞速地把那点儿眼泪抹走,还倔强地仰着脸:“这是真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可能是听到了合理的解释,也可能是看到自己又把她弄哭了,总之沈酩殷的脸色比刚刚凶得吓人时好看了不少。

僵硬的手臂拿起一旁的洁净手帕,递到半空中:“等会儿再说吧,你先擦擦。”

银色小炉里的香料已经燃尽了,但空气中的香气却依然充沛。

房间内再次归于寂静,静到人心慌。

用他递过来的手帕将泪痕擦干净,却涟漪别扭地说道:“我、我洗了再还给你吧。”

“不必了,”沈酩殷背对着她,直截了当:“不用还了。”

气氛正诡异呢,突然就有人从推门踢开了门。

因为站位遮挡,楼云衔第一眼没看见却涟漪,扯着嗓子说道:“走啊沈酩殷,春夜楼的花魁今天晚上唱《骤雨败花》。”

沈酩殷:“……”来得还挺是时候。

清冷的泉调从那双桃花眼中淌出来,算是个简单的提醒。

好在楼世子生了慧根,在看清站在屋内的人到底是谁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是说了多离经叛道的话。

夭寿了,怎么偏偏让蕙安郡主听到他要拉着沈酩殷去青楼了!得,此地不宜久留。

他犹豫地开口:“那啥,要不我先出去?你们聊,慢慢聊。”

说着,楼云衔用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个走动的手势,又用下巴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沈酩殷不自觉回头看了眼却涟漪,还是秉持着一张高贵冷艳的姿态:“我也出去。”

却涟漪适时出声,电光火石:“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听到这话虽然脚下的步子顿了顿,但他还是没有回头,只抛下一句“我心情不好,暂时不想听”就走了,半点情面都不留。

正颜厉色到连楼云衔都有些看不下去。

他扫了眼小郡主委屈巴巴的憋哭表情,想说点什么,但念及那句老话,还是闭了嘴,然后快步跟上几乎是飞驰而走的沈酩殷。

房门没关,孤高的月色怜悯地把光亮送进来。

却涟漪没有继续哭,面无表情,像个精致的陶瓷娃娃。

她不断地回想沈酩殷临走前的那句话,反复揣摩,恨不得把每个字都撕下来嚼上几遍,以此来确定那家伙到底想要什么。

“心情不好……”她低声重复了一遍。

所以……是要她哄哄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