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远归人

景和二十一年,大军归京。

那日是初九,云散风停,太阳出奇得好。

得知大哥归来的确切时间,却涟漪难得早起,选了一件恨不得要把风头揽尽的牙红小袄。看到她这么主动,花青还乐得不行,以为自家郡主终于不再执着那些色泽太寻常的料子了。

但其实却涟漪只是为了穿得显眼一些,方便大哥即使坐在马背,也能一眼能瞧见阁楼上的自己。

大衍将士出征整整九个月,其实在战事前期的表现算不上多好,连败楚军三场战役不说,若不是后来有晟军的相助,恐怕又得被敌人用奸计坑杀数万将士。

而晟军的出现其实与衍军来说也是意外的,不过是因为一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才让两个大朝的将士们系到了一条绳上。

自五年前新皇登基,大晟的兵力几乎是扶摇直上,就算是最不值一提的步兵行军中也卧虎藏龙。

与大晟不同,大衍这些年倒是没出几个强悍的将帅之才,这也是起初打败敌人的主要原因。

虽然说出来多多少少有些折损面子,但的确是借助大晟的力量,才让大衍在半年内就夺回了十年前被割让出去了两座城池,逼迫得敌人不得背水一战,但结果,自然也不尽人意。

纵然战事命运多舛,但大衍的百姓们只在乎结果,“管他前面输的,这不还是赢了吗”成了这段时间百姓们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却涟漪也这样想,至少赢了,而且她在意的家人可以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

艰难地走在人挤人的小阁楼上,努力地给自己拨出一条小道。

周遭是震耳欲聋的喧闹,有人振臂高呼有人扯着嗓门呐喊,还有的人抱了一只硕大的竹筐,不知疲惫地朝大街上倾洒花瓣。

人群肩踵相接,让本来清瘦的小阁楼顿时变得丰腴。

好不容易站稳,顺着看下去,还能眺见好几个被长辈护在大腿旁的小娃娃,毕竟往往是这种热闹的街头巷尾,也最容易冒出来一些满脸横肉又不怀好意的人牙子。

鸦睫低敛,就跟有心灵感应似的,却涟漪一眼便瞧见了握着缰绳,安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却沉钩。

后者好像也看见了她,因为一直在朝这边看,还做了个只有他们兄妹俩才能看明白的手势。

可能是他平日里的不苟言笑给人留下了刻板印象,骑在另一匹高马上的年轻将领好奇地看过来:“跟谁打招呼呢?”

却沉钩收回手,没打算藏着掖着:“妹妹。”

对方恍然大悟,也顺着看过去,但人实在太多,也瞧不真切,也不知道哪个才是这位却小将军一直炫耀的妹妹,加上这人也没打算细说解释,找不到人的他只能悻悻作罢。

于大街上的遥遥一见后,却沉钩得跟着元帅和诸位将军进宫面圣,虽然他只是去撑场面,但也得把场面撑足。

而却涟漪在确定他已经瞧见自己后倒也不继续跟人群拥在一堆儿了,脚步轻盈地回到地面,准备先回侯府等着大哥忙完。

但没想到在回侯府的路上遇见了沈酩殷。

天青色的外衫就搭在肩上,也不怕来阵风给他吹走,里面的衣服是同色的,唯一的不同应该是胸前领口处的小红兽花纹。

他像是一只孤山野鹤,仙气飘飘地降入人间,用最孤傲的眼神俯瞰凡人,最后轻抖羽翼,不做停留。

明明这座桥人来人往,可他站在那里就是独一份儿的矜贵,即便是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也得不少令路过的姑娘羞答答地扭过头不好意思看。

这是自那日吵架后第一次撞见他,却涟漪顿住脚步,拿捏不清楚要不要去打招呼,万一她自来熟但是贴上张冷屁股呢。

正犹豫呢,桥上的人看过来,率先开口:“聊聊?”

最开始却涟漪没反应过来,但在看清男人不耐烦的皱眉时才终于意识到他在冲她说话,急忙应了声。

柔软的裙摆随着她走上青板石头梯的动作晃动,还能瞧见那双缝了缠枝花的小鞋。

两人站在拱桥的最中央,眸前是冻了一层厚冰的泉池,再往边上看,就是几个围着糖葫芦师父打转的小童。

他们都是容貌甚为出众的人,如眼下般并排而立时,更是吸引来了不少“既走过还回头”的目光。

因为旁边的人把她喊过来但又一直不说话,却涟漪觉得无聊就开始观察到底有多少人在看他们,数了一圈后发现六成都是女子。

“你去洛神阁想买的画是送给谁的?”

终于,他开口了。

没多想,却涟漪不假思索地说道:“给我大哥啊,他打了胜仗回来我自然是要给他准备礼物的,但可惜碰到了拦路的程咬金……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去洛神阁的?”

飞速抓住重点,又很自觉地在脑中经历了一遍艺术加工,最后狐疑地转过头:“你跟踪我?”

沈酩殷:“……”我倒也没有这么不堪。

他嗤笑一声,故意用不怎么礼貌的眼神在小姑娘身上打量一遍,最后停在那双流光溢彩的杏眼上:“蕙安郡主,你觉得你哪里值得我跟踪?”

被怼得愣住,却涟漪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多出两抹燥热,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这么漂亮又柔弱的女孩子哪里不值得。”

“柔弱?你?”

短短几个字,便将沈酩殷的脸色崩出一道裂缝,他故意用手比划着说道:“柔弱的女孩家可不能一拳打碎这么大的瓦片。”

“那不做数的!”却涟漪着急辩解,嗓音里带着她不自知的娇嗔:“我在其他方面还是很柔软的。”

其实她自认为脸皮还是挺厚的,但耐不住情绪一上来就不受控制地发红,这不,原本白皙滑嫩的巴掌小脸立马像个熟到一半切开了的梨子。

沈酩殷懒得跟她讨论柔不柔弱的话,抓了把后脖颈,犹豫道:“我手里有幅荆山大师的《霜原雀》,有兴趣吗?”

荆山大师的《霜原雀》?

却涟漪眼里开始发光,克制住心口的狂喜,还在维持最后的矜持:“可是那很贵吧,我没那么多钱。”

“不要钱,”沈酩殷顿了顿,将原本准备好的恶劣话术吞咽下去,变成了全然不同的模样:“你再送我个别的东西当做交换便好。”

“可我之前送给你的东西你明明都不要的。”

“那就当我现在又想要了吧,你大哥既然回来了你也应该要从我家搬走了吧,就当我心情好。”两只小臂交叠搭在最近的石头栏上,姿态慵懒孤高。

盯着他的侧颜瞧了会儿,却涟漪很是郁闷。

他这么想让她搬走吗?这么不想让她碍着他的眼?

鼻头又开始发酸,但这次却没有莹泉喷涌。

“可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啊。”

少女鸦羽倒垂,小嘴轻张,生来就明艳的五官以最和谐的比例搭配在一起,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说完,她又急忙低下头,把眼底仅有的困顿窘迫藏起来,但止不住声音还有点压抑:“你那么凶,又不愿意跟我多说话。”

“我很凶?”这次轮到沈酩殷错愕了。

却涟漪不擅长暴露自己的脆弱,尤其是在他面前,以前便是如此,就好像这份求饶像极了撒娇似的,这种生涩又无法自我掌控的感觉,让她胆怯,甚至叫苦连天。

从唇边蔓延出来的话息是软绵绵的,像是街边买的某样特色小吃,粘牙极了:“你就是很凶啊,都把我凶哭了。”

“那是因为你在惹我生气。”男人音色微哑,带着难以察觉的不自在。

却涟漪急了:“我才没有呢!”

被他信口胡诌的栽赃弄得心里格外不舒坦,瞪了眼这个高高挂起的男人,心头涌现想给他一脚的冲动。

她脾气不好,既然这样想了,那便会这样做。

沈酩殷反应快,在她出脚的一瞬间就熟练地后撤一步躲开,眉梢上扬,带着轻佻的笑:“怎么,小郡主说不过我还想动脚踹我?”

小郡主眨了眨眼睛,将他话中的揶揄听了个十之八九,脩然,她又抬腿去踢,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样。

沈酩殷避让得很轻松,一边躲一边说:“有脾气别发在我身上啊,我这么凶,万一一会儿打你怎么办。”

刚说完,便看见她竟然真的乖乖不再乱踢。

男人眯了眯眸,不等再说两句,一个劲儿“欺负”他的小坏蛋转身就走了。

脾气上得极快,连个理由都不愿意说。

胸口变得闷闷的,沈酩殷没打算追上去问清楚,毕竟他们现在的关系也没多好。

可他却无法视若无睹,坚持用余光盯着她,直到那道窈窕的身影像是滑溜溜的小鱼钻隐入了海藻群。

却涟漪走得这么快,其实跟沈酩殷的话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因为她刚刚在桥上随意的一瞥,就看到了更重要的人。

“大哥!”小姑娘跟只脱了缰的小马驹似的,兴冲冲跑过来,最终站定在却沉钩跟前。

卸下戎装的却沉钩穿了身竹叶绿,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品,打扮上低调到了极致,但近九尺的身量和冷棺般的脸还是不敢让人把他猜成一个寒门书生。

“大哥没有进宫述职吗?”却涟漪问。

却沉钩答道:“原本是要去的,但沈元帅考虑我们太久没回家便放了我们自由,由他孤身进宫了。”

他口中的沈元帅正是当今齐云侯,沈酩殷的亲生父亲。

线条分明的腕骨连着银光护腕,手背上还有几道骇人的疤痕,他揉了揉妹妹额前的碎发,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柔:“走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大哥真好。”小姑娘跟在他一侧,乖得像只小鹌鹑。

但也就是这么秀气温吞的鹌鹑模样,让站在青石桥上男人的脸色愈加不好看,若是仔细瞧,那只掐在石头栏上的大掌,甚至青筋暴起。

桃花眼中不再是十色晴光,好似十里桃林被冻霜冰雹打蔫,只剩下倔强的枯木枝子。

冷哼一声,他讽道:“果然是朝秦暮楚的小郡主,连哄人都这么没耐心。”

他声音不大,饶是就在旁边吟诗作对的两个诗友也没听清楚半句话。

就算听到声音下意识看过来,也会立马又转回去,然后打个哆嗦跟朋友说:后面的那个人长得可真凶。

却沉钩把用饭的地方选在了一家鲜为人知的食肆。

还没进门,就能望见那面镶嵌了彩琉璃的屏风,以及上面的七色霓虹,却涟漪在心思估算价格,差不多能买两幅荆山大师的画作了。

忽的,她想起来了上辈子有那么几次,沈酩殷也很喜欢带她来这种藏在深巷子里不怎么有客人但味道却格外好的食肆,而且每次跟着他来他总是会习以为常地点出她所有的爱吃菜式。

思绪越飘越远,连大哥连喊了她两声都没听到。

最后还是却沉钩用食指的背指骨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才终于回过神,混沌的脑海简直就是一片鸟兽散的密林。

揉了揉光洁的额头,却涟漪瞳仁明净地开始挨大哥数落。

两个人坐到了二楼的包厢,待菜都上齐后却沉钩才猛的想起正事没办。

他掏出来一只个头不大的方盒子,递到了却涟漪的小指一侧,又看着小姑娘撂下筷子打开小盒,最后停在她惊喜的表情上,心满意足。

小盒里放着的是一条坠了红珠的银手链,质地温凉如玉,指腹摸上去还能察出来小扣上面的精美纹路。

却涟漪就喜欢这类珠光宝气的首饰,满心欢喜地往腕上试,但才刚把小扣锁上,就被飞到耳垂边上的话戳了个漏气的洞。

“方才桥上站着的那个,是沈元帅的儿子吧?”

手上的动作僵住,却涟漪有种言语匮乏的无力感。

见小妹不说话,却沉钩思量半晌,幽幽道:“我没有凶你或说他不好的意思,但毕竟你现在还是未出阁的姑娘,青天白日之下就跟他那么站在一起,对你的名声不好。”

大哥说得委婉,她不会听不出其中的意思。

毕竟曾经大哥的未婚妻就是因为这等醪糟事投湖自尽的。

挤出一个乖巧的甜笑,却涟漪给他夹了只虾,认认真真地说:“放心吧大哥,我心里有数。”

看了眼蜷缩着身子的橘红小虾,又去品妹妹笃定的神情,却沉钩挑眉,将这个话题滑了过去。

他这个妹妹虽然看起来模样挺乖,但他知道,这丫头脾气犟得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她现在还暂住在齐云侯府,他也的确不应该说人家独子的坏话。

连夹了几筷子菜,却涟漪主动找话:“对了大哥,我听说大晟派的士兵中有一个将领特别厉害?”

却沉钩顺着道:“是啊,他还救了大哥我的命,姓梁,叫梁城越。”

他自由习武,算到今日已有十三年,却沉钩的心里一直有一份骄傲。许是从小到大听过的夸奖太多了,让他对自己产生了一股不可一世的清高,但也是经此一役,他才明白先前的年岁不过尔尔。

就像那人宽慰他时说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过也是微小的沙砾”。

“大哥,听闻那梁城越不仅武艺高超,还生得天人之姿,真有那么好看吗?”

却沉钩颔首,中肯地笑了笑:“跟沈酩殷差不多吧。”

“那很厉害诶!”

对面的人哑然:“只是长得好看而已,有什么厉害的?”

“长得好看,不厉害,长得跟沈酩殷一样好看很难的。”小姑娘粲然一笑,乌亮的眸转了转,古灵精怪极了:“就像大哥你,虽然也很好看,但还是差了点。”

却沉钩抬手,作势要打她,但还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满脸无奈。

突然想起什么,他操着筷子给自己夹了一块里脊肉,耐心嚼完咽下去才说:“明日便搬回将军府吧,不用管父亲和那对母女,我给你撑腰。”

作者有话要说:是扶光哥哥诶~

梁城越在自己的文里都没这么风光过,在隔壁文里倒是被夸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