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酩殷推开如意院门的时候,却涟漪正侧坐在小秋千上睡觉。
她有说梦话的习惯,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直到长大后也没改过来。
“沈酩殷你个大窝瓜,你知道给你买那些东西花了本郡主多少钱吗,你个不识货的,真难伺候……”
她越说有人的脸色就越难看,最终实在是听不下去,他递给侧后方的小厮一个目光。
小厮虽然立马心领神会,但难免还是一头虚汗:“见过蕙安郡主!给郡主请安!”
突如其来的一声撕心力竭的尖锐喊叫,直接将与周公打牌打得正欢的却涟漪拉了回来。
猛地睁开眼睛,她懵懵的扫视一圈,最终目光定在那个负手而立的男人身上。如果忽略那张铁青的脸,却涟漪定是得好好夸上一句秀色可餐。
“秀色”开口了:“沈某竟不知,郡主对沈某的意见这么大,连在梦里都不愿放过。”
眉毛抖了两下,却涟漪无地自容。
为什么这一点前世今生没变啊!上辈子也是这样,她在梦里说他是小白脸的话被听了个原原本本!
其实也不能说没变,毕竟上辈子的沈酩殷虽然听到了,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笑问她要不要去吃全鱼宴。
想到这里,她抬眼偷瞄了面前人一眼,啧,冷得跟什么似的,一看就是真的动怒了。
小指不自觉攥紧了袖子的一点,她像个认错的小孩子:“梦里的话才不作数呢,梦都是相反的,如果我在梦里说了你不好的话,才证明我觉得你特别特别好啊。”
沈酩殷怒气反笑,倒是有些佩服她这套信口开河的本事:“这么说,我倒是应该谢谢郡主了?”
却涟漪有个优点,那就是再冷的场子她都能假装视而不见。
所以即使现在知道这人已经在被自己彻底惹恼的边缘,她也得硬着头皮接下去:“那还是不用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怒哼声,还是那种气得不愿意张嘴,直接从鼻腔里发出来的。
活了小二十年,却涟漪并不怎么会哄人,尤其是哄他,毕竟……以前她都是被哄的那个。
但俗话说,没吃过猪肉倒也见过猪跑,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小时候沈酩殷似天际云朵的软绵口吻,小声收道:“你吃不吃糖啊?吃了糖就不会生气了。”
沈酩殷眯了眯眼,饶有兴趣地审视起这个性子跳脱的小郡主。
故意没有回复她的问题,沈酩殷抬手把小厮抱着的琥珀拿出来,懒洋洋地丢过去:“你的东西,还你,以后别再送了,我什么都不会收。”
润凉的质地贴在掌心,来不及深一步感受,却涟漪着急地说道:“为什么啊,以前你也给我送过很多东西啊,我不也没有还。”
“我又没说让你也还。”
他促狭一笑,明明是极正派的长相,这么一勾唇反倒是品出两分痞气的坏,跟他眉心的那一点朱砂格格不入,可偏偏又让人觉得恰如其分。
却涟漪握着跟自己半个手掌差不多大小的琥珀,有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硬是被堵死在半道的窘迫。
嗓子尖有点干哑,刚想说点什么,唇边倒挂的大段讨好就被男人不留情面的一句话堵得没活路。
“郡主,我没工夫陪小姑娘玩,您行行好,别打搅我了,糟心得很。”
—
暖烘烘的旭日不知何时被突然跑出来的阴云遮蔽住,风势愈加浩大,一阵阵地撞在门上窗上,乌泱泱的声音好似孩童在哭。
幽静如斯的房间里点着香炉,是素静的木香。
“他为什么觉得我是在玩呢……”
小姑娘的脸埋在枕头里,软绵绵的布绒将音色削得沉闷低哑。
郁闷了好一会儿,她才不慌不忙地把脸从枕头里挪出来,但也仅仅是转了个方向,侧着眸去看手里的琥珀。
残存的光透过窗柩打进来,正好整个扫在琥珀上,小家伙亮晶晶的,被她这么握在手里简直像握了个夕阳的分身。
脑袋猛地放空,她像个逃避夫子留堂作业的小屁孩,假装平静地看了琥珀一圈又一圈。
余光一转,最终定在琥珀边边的位置。
她唇边下坠的弧度一滞,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来了精神,喊道:“花青,你进来!”
本就候在门口不远处的花青听到声音赶忙推门而入,可能是听出来房中人音色里的急迫,她的步子也比往常快了不少。
“郡主有何吩咐?”
从小凳上“噌”地站起来,却涟漪指着琥珀说道:“这不是我白日送给他的那颗,你现在去既霞轩打听一下情况,别让他察觉。”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沈酩殷。
随着她的话,花青先是看了一眼那块光泽动人的琥珀,虽然她不懂这等宝物该如何鉴别,但知道服从主人家的命令就可以了。
福神行礼后一刻也不耽误。
直到花青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却涟漪胸腔里的热烈跳动都未结束。
心头涌现出一种陌生的情愫,很怪,说不上来的怪。
小手下意识摸过去,掌心贴着皮肤,与那颗火热的心脏只有一层之隔,她能够清楚地感知到里面的不寻常。
屋外的风还没结束,依旧是持之以恒的剧烈声响,可那些声音根本传不到屋内人的耳畔。
花青很快就回来了,消息是从沈酩殷身边的小厮口中打听来的。
那小厮也是怕极了自家世子,听花青来问,还左顾右盼地拉着她到了两道墙之外才说出来。
“所以这块琥珀是沈酩殷为了顶之前被他捏碎的那块,才特地找出来的?”却涟漪挑眉,咬重了“特地”二字。
白嫩的食指指尖推着桌案上的琥珀翻了两圈,虽然是在问花青,但是滚烫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琥珀光滑的外身。
花青点了两下头,又把小厮剩下的话说出来:“他还说这是世子去年寻遍蜀京名铺得来的,用心珍藏了好一段时间。”
得了令她欣喜的答案,却涟漪很快就将午时那人的冷言冷语抛之脑后。
又让花青端了个小盒子,她还谨慎万千地塞/进去了好几条质地绵软的手帕,生怕以后哪个不小心把这块被“特地”送来的宝物磕着碰着。
抱着小盒,花青问道:“需要放到库房吗?”
“不用,就放我床头的柜子里即可,这样才好让我一睁眼便能看见。”
美眸笑得半合,虽然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可那张明艳非凡的小脸上倒是已经把“欣喜若狂”四个字烙印上去了。
收在广袖之下的手早就拢成了拳头,还跃跃欲试地晃了两下。
她送礼物在前,虽然过程坎坷不平,但胜在结果无比夯实。
而且这还是他珍藏了许久的宝贝,如此这般岂不就算是交换信物了!
所以——这是沈酩殷给她的定情信物!
待花青出去,却涟漪又拿出那块已经做了七八成的木雕。
原先比手掌还大出一圈的沉香木现在被削去了三分之一,成了只五指微收就能紧紧怀住的小鸟。虽然羽翼之上还待雕琢,但对于这个作品,却涟漪是打心底里满意的。
说起来,这好像是她第二次给沈酩殷送木雕了。
不知不觉间分了心,二指相捏的小刀丝毫不客气,在她另一边的食指上华丽地留下了一条口子。
小刀锋利,加上她推刀催木屑的力气不算小,伤口直通两侧,而疼痛还没来得及出现,殷红的液体就汩汩流出,从指腹淌到了木鸟未完工的圆溜溜眼睛上。
倒吸了口凉气,她赶忙放下小刀和木鸟查看伤势,不想惊动旁人,便直接蹲下身子去拿先前堆在床底下的金疮药。
她运气不错,正好是她要的。
小心翼翼地把瓶口的红布塞子拔出,又捏着小瓶的脖颈,慢慢倾斜,将色泽淡黄的药粉撒在伤口上。
但运气实在是不好,一个手抖,大半瓶金疮药都洒了出来,尤其其中还有好多都飘飞到了她的裙摆上。
她今天穿了件水绿色的烟罗锦裙,裙摆上原先绣是正是衔枝而飞的喜鹊,现下多了这么一层,倒是让它们显得滑稽了不少。
扫了眼一片狼藉的地面,却涟漪的心又平又慌。
无可奈何之下,她还是低头了:“花青。”
花青闻声而动,似乎是习惯了却涟漪惹麻烦的性子,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就是走过来温柔地给她上了药。
“郡主应该庆幸还好只是伤到手,若是不小心上了容貌才是大麻烦。”
一边给她重新包扎,花青一边说着,像个老婆婆。
自知理亏,却涟漪没有吭声,稍显温吞地附和了两句,末了又指向被她放在桌上的母鸟,语气委屈巴巴的:“那上面还有血,得擦擦。”
花青哭笑不得,站起身后佯怒地点了下小郡主的眉心,口气别提多无奈了:“自己的血都止不住还惦记着一只木头块,您的心还真是大。”
却涟漪摇头,认真地说道:“那不是木头块,是我的姻缘神,是能保佑我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