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夜深,厚露冥冥。
头顶月色被叶遮枝挡,瞧不真切。
却涟漪踢了两下脚边的石头,看着它从左脚滚到右脚,再从右脚被踢到大槐树底下,最终被积雪拦住前路。
“郡主,您怎么还在这里啊!”
闻声,却涟漪顺着看过去,发现是自己的贴身侍女花青。
花青怀里抱了件雪白的狐皮大氅,跑过来后赶忙给她披上。
不由分说地将汤婆子塞/进那双冻得通红的手里,口吻像个上了年纪催着人多喝热水的长辈:“这么冷的天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啊?”
不以为然地挑眉,却涟漪熟稔地接道:“无所谓咯,又没人在乎。”
“胡说!”
花青的小脸皱得苦哈哈的:“奴婢会在乎、沈夫人会在乎、沈世子也会在乎,您别听将军的话,他那时就是气急了,他也还是在乎您的。”
好像没听到后半句,却涟漪掀起眼睫,不知是问她还是问自己:“我如果病了,沈酩殷会在乎?”
花青被她亮晶晶的眼睛看得一顿,自然地说道:“那是肯定的啊,您上次发高热说想吃糖葫芦,沈世子可是跑了三条街亲自买回来的。”
“虽然您后来把山楂都吐到了人家身上。”
自慨往事不堪回首的却涟漪:“……”
后面这句就不用说了。
下意识揉了揉大氅毛茸茸的领口,却涟漪心里有了主意。
反正她已经重生了,大不了就重新开始呗,虽然沈酩殷现在好像因为各种事情变得脾气很差,但只要她还能见到他,就不愁他的态度不会转变。
再说了,还有一直想撮合他们的屠姨母,就算沈酩殷脾气再大,也总不会跟亲生母亲过不去吧。
想明白这些,却涟漪美滋滋地扬起嘴角,扭头看向花青,嗓音绵软:“我想吃炙羊肉,我们快些回屋吧。”
被自家小郡主的态度转变弄得一愣,但花青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快步跟上:“我去给您做。”
却涟漪走了没一会儿,既霞轩院落的侧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一道缝。
穿着粗布麻衣的小厮恭敬地低着头:“世子,瞧着郡主应是走了。”
沈酩殷不可查地“嗯”了声,面色依旧。
手臂交叉叠抱在胸前,食指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在另一边的大臂内侧上。
周身冷冽的气场让小厮不敢多言,只能暗暗去猜,可这人的压迫感实在是太强,吸了吸鼻子,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院子周围越来越安静,连风都不愿意停下歇脚。
小厮便大着胆子提议:“世子,天色也晚了,要不您也回屋休息?”
瞥了眼一侧人憨态十足的老实笑意,男人颔首。
吩咐小厮把门关好,沈酩殷回了房间。
盯着那道欣长的背影,小厮歪头,有些摸不着头脑。
若是以前郡主来找世子,他定是满心欢喜地吩咐小厨房备上一桌子郡主爱吃的菜,怎么今日如此反常,甚至任由郡主在外面冻了大半天。
莫非那科考真的这么恐怖,连他家素来性情慵懒的世子爷都被逼得性情大变?
—
小厨房的动作很麻利,还不到半个时辰,便端上来了一晚热气直冲云天的羊肉汤。
却涟漪失望地喊了声:“说好的炙羊肉呢?”
花青也很无奈,只能照搬小厨房那边的说辞:“说是材料不够了,明日一定给郡主做。”
没有应声,小姑娘的纤细玉指去捏摆在边上的瓷勺,然后慢条斯理地搅起羊肉汤,来回搅三四圈,却一直没动口。
其实却涟漪也没有特别喜欢炙羊肉,只是有些不爽。
今天本就从沈酩殷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转过头来连吃的东西都不能如意,自然会郁闷。
不自觉间,她又想到那人的冷言冷语。
突然,一声清脆的响,让整个屋子都陷入更深一层的安静。
却涟漪的脸登时黑了:这算什么,祸不单行?
花青也很错愕,讪讪地喊人再拿只新的勺子来:“郡主,奴婢知道您的力气大,但是吃饭的时候还是控制一下吧。”
说完,她将已经断成两半、身首异处的勺子收到一边,又把新的勺子放到小盅里。
千叮咛万嘱咐道:“控制,控制一下。”
凝着全新的小瓷勺,却涟漪简直就是有苦说不出。
其实她与生俱来的怪力已经控制得很好了,只是刚刚分心才一个没忍住,还是得怪沈酩殷,谁让他那么凶那么气人!
压着心里的不忿,她呼哧呼哧地喝起汤。
可白日沈酩殷那对冷峻的眉眼,她实在是压不下去,总是喝一口,就不自觉想起来,缠人得很。
对了,还有那招!
放下小勺,却涟漪赶忙揪住花青的袖口:“花青,你明日一早就去给我买块上好的沉香木,价格不重要,用母亲留给我的小金库。”
花青“啊”了声,不解地问:“可夫人不是说那些是留给您当嫁妆的吗?”
白了她一眼,却涟漪淡淡道:“现在不用,以后可能就用不上了,快去拿。”
“是,奴婢这就去。”
目送花青离开,终于做了点什么的却涟漪心里舒服了不少,但她知道这才刚开始。
从梨花木小圆凳子上站起来,又走到角落里的小柜子边上,最终翻出一套笔墨纸砚。
挑了张摸起来不怎么渗墨的,这才不疾不徐地提笔落字。
可写到一半,突然卡壳了。
却涟漪自认她不是那满腹诗书的才女,而且在读书这方面她其实是有些厌倦的,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堆起来的文章还没树脚边上的蚂蚁窝好看。
也正是如此,她从小就被那位父亲大人嫌弃不成气候,可他却忘了他自己连千字文都看不明白。
十一岁那年她虽然因救了太子被陛下破格封为郡主,虽然没有封地只是个名头,但小孩子嘛,正是最容易骄傲的时候。
她迫不及待地想跟父母亲分享这份荣耀,母亲倒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说她做得很好,可那位父亲,只冷冷看了一眼,说了一句她两辈子都忘不去的话。
“你也就只会做这些出风头的事情了,果然跟青阳的娴静不能比。”
冷漠又严肃,甚至不愿意分给她一丝笑。
那时的却涟漪就很清楚了,父亲不喜欢她,且永远都不会喜欢了。
回忆中断,自嘲般地哼一声,她的眼神更加坚毅。
她不能失去沈酩殷,绝对不能。
最后,墨笔挥动,划去了最开始写出的一行字,重新书下新的内容。
简单又直白,是她眼下最纯粹的想法。
——要让沈酩殷比前世更喜欢我。
墨笔在五个指头中转了一圈,她盯着“喜欢”二字看了会儿,最后又把它们改成了“迷恋”。
对,这样更好些。
有了最终目标,现在就差具体计划了。
想到去拿小金猪的花青,却涟漪还是有点肉疼,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隔日一大早。
一只用上等和田玉做的玉佩被送到了既霞轩的大门口。
小厮抱着玉佩,收也不是赶也不是,只能推搡道:“我得回去问问世子。”
话音未落,沈家世子便着一身石青走了出来,大步流星,眼梢挂着愠怒:“不用问了,不收,以后如意院送来的东西都不收。”
来送东西的花青有些无地自容,但还是抱着玉佩原路返回了。
带着沈酩殷的原话回到如意院时,却涟漪正坐在小庭院的秋千上打量手里的沉香木。
到底是花了她五百两白银的顶级木料,色泽手感甚至是纹理都没的说,沈酩殷肯定挑不出错。
却涟漪如是想着。
原封不动地将世子爷的话复述完,花青站在原地,偷瞄郡主的脸色。
可后者听完竟然一点变化都没有,怪,实在是怪。
“郡主,既然如此咱们还送吗?”她弱弱地问道。
“送,当然送,送到他什么时候亲自来跟我说不要。”
小脸扬起,上面挂着和煦粲然的笑意,弯如月牙泉的眸分外动人,是连天边鸾鸟路过都得飞过来多看两眼的程度。
花青呼吸一滞,有些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又被郡主的美色吸引了。
她服侍郡主也有两年多了,可至今仍无法适应那张明艳皮囊时不时的光彩动人,蜀京众人都赞那位怀阳公主是天下第一绝色,可她倒是觉得那位公主殿下与面前人比起来,过于清汤寡水了。
倒不是说她不好看,就是……没法比。
没有察觉到花青的胡思乱想,却涟漪挥着小手让她过来看木头:“你说这种尺寸,雕个什么合适?”
花青头一次听她说要做木雕,难免怀疑:“郡主却是想要小玩意我拿去木匠那里做好了,何必亲自动手,刀锋无眼,万一伤了您可……”
“既然是做礼物当然是亲手做的才有意义。”打断了花青后半段的喋喋不休,却涟漪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无奈。
虽然知道花青是为了她好,但她有时候的确过于啰嗦了。
不过想想也是,这时候的却涟漪表面还是个娇纵无度又不学无术的小郡主,无论是丹青画像还是香木雕形都是后来才学的。
不想多做解释,却涟漪说道:“你觉得雕只小鸟怎么样?”
不等花青答复,她紧接着自言自语道:“实在不行雕个地龙吧,多方便,还吉利,不行不行,会被嫌弃太丑太敷衍吧。”
一旁根本插不进去话的花青只能尴尬地笑笑。
虽然前两天才下了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雪,可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后悔了,雪色才刚尽,日照就变得又大又足。
原本的路边雪也化了不少,变成了踩不完的湿水,沾在鞋底板上,一连带能跟着走出去七八步。
却涟漪如最开始说的,每天都让人去送礼物给沈酩殷,但他每次都不收。
这也算是齐云侯府新兴的一件趣事,传着传着就到了侯府女主人屠氏的耳朵里。
袅袅白烟于桃花香炉顶部升腾而起,馥郁的幽静甜香充斥在房内的每一个角落。这香气好似有灵,格外偏爱床头的那副美人纵马图。
图上的女子一袭红装,张扬恣意好不快活,她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驹上,双色相撞分外和谐。
屠氏就坐在床边,手里揣着个温度适宜的汤婆子,正津津有味地听着旁边孙妈妈说话。
直到孙妈妈说到沈酩殷连续六日将每日送来的礼物退还时,她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他可是疯了?”
习惯了屠氏说话的腔调,孙妈妈笑笑没吱声。
放下汤婆子,屠民急得亲自去找了件鸽子灰大衣套上,急吼吼地就要去找沈酩殷问个清楚。
她气势汹汹地直奔既霞轩,但没想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她的这个好儿子居然一副刚沐浴完的模样。
她蹙眉:“你大白天沐什么浴?”
柔软的青丝顺着肩颈滑落,依在衣袍上好似一面水到渠成的倒悬山。高大的身形着了身高洁似清泉的银白,肩、腰二处还绣有竹纹。
自顾自给她倒了杯茶水,他像以往一样将所有礼数做得周全。
可屠氏早就不吃他这一套了,瓷杯重重落在木桌上,醇厚的闷响夹杂着怒火,边上两个小丫鬟还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孙妈妈瞥了她们一眼,连忙让她们出去,小丫鬟们这才如遇大赦。
没去管从瓷杯杯口晃出来的水渍,屠氏开门见山:“你是仗着你爹不在,没人能教训你就开始肆意妄为了?”
沈酩殷故意装不懂:“儿子不敢。”
“不敢?我看你倒是敢的很!”
屠氏出身武将世家,虽然因是个女子不曾舞刀弄棒,但一身虎门儿女的气势却很是惊人,年轻时还因为某些荒唐事被不少人暗地里说是“母夜叉转世”。
但再凶的人也是从小就看过习惯了的,且深知她吃软不吃硬的三刻钟脾气,沈酩殷见怪不怪。
更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脊背微屈,装得还算恭敬:“儿子不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还请母亲指点。”
屠氏盯着那张脸看了几息,越看越生气。
这小子莫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也不知道是谁当初一得知她把漪儿接来住就高兴的一晚上没睡着,现在倒是冷淡。
不等她再骂上两句,尾音发抖的小厮突然走过来,跟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似的:“启禀世子,如意院那边又送东西来了。”
“还回——”
“快拿进来!”
半句话都没说完,沈酩殷有些烦闷地看向屠氏,犹豫要不要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方式把这位爱操心的长辈劝回去。
可腹中辞稿还没打好,这位麻烦的长辈就已经大步走过去,“啪嗒”一声,打开了锦盒一侧的小金锁。
屠氏自认见多识广,可盯着眼前的琥珀却也忍不住感慨此物的稀罕。
单看的话一块琥珀的确不算是特别了不得的玩意儿,可锦盒里的这块却是世间罕见的绝品,除了品相与光泽,最重要的是它不算小的个头里竟然毫无杂质。
实在是罕见。
她拿起来端详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这孩子是用了心的,如此纯净的琥珀,怕是宫里也没几块。”
说着,她偏头看过来,但意外地没有从沈酩殷的表情中寻见一丝雀跃。
反而,平静地宛如一潭死水。
她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把东西收着,别惹人家姑娘不快。”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沈酩殷回道:“我猜这东西是郡主拿私房钱买的吧,您不是说不能欺负人家的吗?”
屠氏咬牙,眼神更加凶狠:“你若是不收下,我现在就给你父亲写信,你看他回来抽不抽你。”
眯了眯眸,沈酩殷心觉麻烦。
但最后还是懒得跟屠氏掰扯,板着脸让小厮把东西放进屋里。
屠氏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准备离开了。
可脚刚踏出门槛没两步,突然就又折了回来:“科考的事你准备的如何了?”
沈酩殷:“还算顺利。”
脸上的锋芒被收了起来,屠氏像个寻常的母亲一般拍了两下儿子的肩膀,由衷说道:“你将来是可承袭爵位的,不必太执着,考上是上苍的奖赏,考不上就当玩一遭了,别太挂念。”
沈酩殷眼尾含笑:“母亲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屠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但到底是没说什么就走了。
可屠氏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出既霞轩的正门,那块她叹为观止的宝贝琥珀就被某个“不识货”的捏碎了。
金黄色的碎片落了满地,像是秋末受风的菊花,被伤得没个全貌。
其中还有小半块掉落到了他的鞋尖处,又被不留余地地踢开。
找来帕子擦了擦手,男人的目光冷得刺骨:“去把我房里那块琥珀拿出来,然后跟我一同去见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霸道沈总上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