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莫斯科。
温寒拿著一个老旧的空调遥控器,不停开关空调,试图让它重新运作起来。今年简直是莫斯科最高温,三十六度。她额头都被汗水打湿了,在想,希望楼上的空调都是好的……
调试无果,遥控器被丢在柜台上,她坐回到小椅子里。
她还清楚记得,自己看著老板娘看这叠明信片后,也观察了很久,程牧云是如何拿起来,付钱,买下来。那时,他称自己为「太太」……她趴在桌上,两根指头压著明信片的上边沿,把那张薄纸竖著放在面前,盯著上边的答枚克佛塔。
那天,如果能有多点时间,在鹿野苑再找一找……
温寒阖了眼。
如果不是这个明信片,和后背的刺青,她都会以为是不是自己产生的幻觉。王文浩已经入狱,阿加西和朗姆都认为他们在尼泊尔被隔离看守时,温寒也同样在某个地方被隔离。而养父母更是想得单纯,只认为她的佛教朝圣之旅多了一个多月而已,反正她那时刚毕业没工作,多玩玩也无所谓。
从尼泊尔到印度,那么多事,除了温寒自己,没人知道。
门被推开,门口挂著的一串铜铃轻轻响动,顺便带进了一股热的黏糊的混杂著汽车尾气的热气……有人走近,手搭在柜台上。
两张钞票放在柜台上:「麻烦,我需要个房间。」
温寒浑身一震,慢慢地,几乎是灵魂出窍般抬起头,是个面容白皙颇有些女相的男人,身后跟著个戴著耳机在听歌的少年……
「温寒小姐,」付一铭瞇起眼睛,低声笑,「现在,你可以回答我最后那个问题了,如果程牧云有天离开你,你会不会痛不欲生?」
***
烈日透过茂密的树枝树叶,落在破庙的院子里。
一个小水泥台上,到处都是裂缝。
程牧云穿著个灰布袍,大半个后背赤裸在外,隐约露出纹身图案。他盘膝坐著,像是很有耐心地点头,听身边两个人在絮絮叨叨劝说著他千万不要去哪家做超度法事,而又一定要去哪家超度……
一排蚂蚁很有队形地从他面前爬过。
其实他在数这些蚂蚁究竟有多少个。
「大师,你的超度法事是远近闻名的,那家人一直和邻里不和,家中大儿子是个杀人犯,老二和小女儿又总是说不清楚,村里闲言碎语多得很。能养出那么几个孩子,老一辈的也不会是善茬……」
六十七只?差不多。
他微颔首:「施主,妄议他人会有口舌业障。」
「……」其中一个闭嘴了。
另一个讪笑:「大师啊,我们也就是闲聊打发时间……」
「阎浮提东山有山,号曰铁围,其山黑邃,无日月光。有大地狱,号极无间,又有地狱,名大阿鼻,」他微阖眸,遮住眼底那一抹光,「施主可能听得懂?」
「……阿鼻地狱,听得懂,听得懂。」
「那其中各有成百上千的小地狱,任何业障都能找到自己的去处,施主可能听懂?」
「……」另一个也闭嘴了。
「勿以恶小而为之,你说现下说的每句话,人不会记得,鬼也会记得,佛祖也会帮你记得。所以,」程牧云眼观鼻鼻观心,「请施主谨言。」
忽然,有银色的光划过眼前。
他反射性地侧头望去,有个带著白色遮阳帽的年轻女孩,站在烈日下,晃了晃手上一串廉价的金属镯子。在笑。
程牧云背对著日光,微微瞇起眼,看著她一直走到面前。
温寒停住脚步。
她看著这个男人,恍在梦中。
她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在付一铭的帮助下毫无痕迹的离开莫斯科,抛弃了温寒这个名字下的所有过去,「死」了一次才能站在这里,找到她。哪怕是自己,也没有例外,想要见到程牧云也必须「死」。
就像他曾在恒河边问过自己的:你愿意为了一个男人死吗?
是的,她愿意。
因为这个男人是程牧云。
临行前,付一铭交给她两份厚厚的调查档案,分别是程伽亦和陈渊的,让她转交给程牧云。这里是耗时半年查证的最后结果。
照付一铭的说法是:
十三年前,周克在策反程伽亦时,就暴露了自己的信息。程伽亦为了保护周克,不得不出卖了小组成员的名单,直接害死了十几个人,也因此得到信任,除掉了所有走私集团内部知道周克信息的人。十年前,害死那么多兄弟的人是程伽亦,她是为了保护周克。
而陈渊,他本身就是最早留在总部的内鬼,被意外指派给莫斯科行动组监控程牧云。十三年里他从没有背叛过程牧云,只有在那个尼泊尔的小旅店里,为了保护程牧云逃走,主动向走私集团泄露了周克的信息,用周克的命给了程牧云逃走的机会。半年前,害死周克的人是陈渊,他是为了保护程牧云。
付一铭当时说完所有,轻叹口气:「我猜陈渊偷走舍利子,也许是为了能顺利回去走私集团,为周克报仇。」
「是猜的吗?你确定吗?」
「无法确定,最清楚的本人已经死了。」
真相,并不会让任何人感到轻松。
都有各自的道理,可不管什么理由,害人性命就要偿命。一个背了十几条人命,另一个也害死了兄弟,当程牧云把枪递给他们两个,相比身上这么多命债,也许选择结束生命才是最轻松的。
温寒当时没有接那两份资料,只问了一句:这是程牧云要的吗?
付一铭的回答是:不,他并不想知道。
「你让他放下过去吧。」这是温寒的低声恳求。
付一铭考虑了十几秒,亲手烧掉了所有资料和结论。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温寒,不会再有更多的人知道最完整的真相。
「这位……女施主,」程牧云身边蹲著的大叔站起身,搓著手,「你是?来旅游?怎么找到我们这儿的?这穷乡僻壤的……」
温寒轻摇头:「不,我来找人。」
她黑得发蓝的眼睛里倒映著程牧云盘膝而坐的身影,她非常友好地笑了笑,虔诚地双手合十,鞠躬向他作礼:「午后好,大师。你还记得,半年多前在尼泊尔曾说过,我美的让你神魂颠倒吗?」
程牧云身旁的两个中年大叔被这句话吓到。这位大师确实离开过七八个月,可听说……不是去朝圣之旅了吗……
「哦?真的?」程牧云背对著日光,换了个姿势,继续撑著下巴颏看她,「我们在尼泊尔见过?」
他仿佛已经忘记了她。
可那双眼睛仍像在尼泊尔的那个小旅店的四楼,像在那个房间里时的目光,有著让人不敢直视的威慑和无法预测的危险。还有藏在最深处,最晦暗漆黑的眼底中的笑意也是真的。
他,还是他。
可她怎么可能再怕他。
「没关系,相信今夜你一定能想起来。哦对,忘了说,」温寒轻声用俄语说,「很高兴认识你,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