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夜 The last night 3.小胖子

张连平说,小孩子在小时候,经常会有些记忆消失了。然后家里大人也不会告诉你,说明这事情跟一些不好的东西有关。

小时候在南通的农村,老家是个乡。

几乎每村都有位神婆,名气个顶个地大,而且各神婆技能属性不同。我记得姜北村的属性是暗黑法师,村民会托她扎小人埋死狗什么的。姜西村的是白袍牧师,找她求丰收啊去灾啊加血加能量,他妈的像一罐红牛。姜中村的属性是德鲁伊,什么都干,什么效果都不明显。

我们村的比较阴暗,擅长通灵。比如想问问去世的老人把存折藏哪儿了,寡妇问老公在下面过得好不好,各种神奇。

我妈特别信这个,回家就绘声绘色地讲,今天哪儿闹鬼了,今天谁家被脏东西弄出事了。

我村的神婆年纪不大,中年老处女。据说还发功对抗过北京的王牌。我妈讲,神婆被中央偷偷请过去,和全国最厉害的气功大师打了一场。神婆虽然输了,但虽败犹荣,因为对手一发功,结果神婆的脑袋像铁球一样,把气弹了回去,那个气功大师当场脸色铁青,回家后连续吐了好几天。

神婆后果更严重,回来后一年不能通灵。因为她喊了村里很多鬼魂一起去的北京,保护她的魂魄。所以气功大师才打不穿她的脑袋。

我颤抖着问:“妈妈,她带过去的鬼魂,会不会有些是我们家亲戚?”

我妈严肃地说:“肯定有。”

我惊喜地问:“妈妈,那把气功大师弄吐的,会不会是我外公?”

我妈脸色大变,把我打得一塌糊涂。

那阵子村里流行的东西非常繁杂,中年妇女热衷神婆,中年男子热衷鹤翔庄(一种流行的仿生功法),老年人齐刷刷天天练香功。

一天,隔壁邻居家围的全是人,我放学回家看到这场景,一丢书包就去看热闹。

神婆在院子中心,披头散发念叨,面前摆了张桌子。她念叨了十几分钟,大喝一声:“起!”

桌子上莫名其妙竖起了一双筷子。

没有人扶,筷子就自己站起来了。

我看得汗毛直竖。

后来见识多了,很多人讲这是个魔术的原理。其实我也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为什么说可能性极大,而不是肯定呢?因为我永远记得,那竖起来的筷子,掉到桌上,就不见了。

筷子之所以掉下来,是被我旁边的小胖子弄倒的。

他家住在村头,和我同级,但不在一个班。

小胖子属于比较胡搞瞎闹型的,经常被他妈妈满村子追着打。以前还曾经点火烧了一户人家的茅坑。

他偷偷捡了把石子,刷地全丢出去,然后打中一根筷子,筷子倒下来,不见了。

全村人都吓得够呛。

神婆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然后小胖子妈妈又开始满村子追着他打。

晚上我妈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就跟着一群三姑六婆出去了。

回来后神秘地说:“神婆在小胖子家里聊了半天,但他家门关着,谁也听不见具体内容。”

第二天,小胖子家大门紧闭。说是全家不见了,只剩他奶奶。

村子里面传,他们家清早四五点钟,就收拾了点儿东西搬走了。

我放学后专门绕圈,路过他家,喊:“小胖子!”

喊了好几声,没人回应。刚想走,后窗猛露出他奶奶的脸,拼命冲我挥手。

我走近几步,想问老太太在说啥。

走近一看,老太太脸色很奇怪,哪里很不对劲儿。我赶紧溜走了。

回家后我没敢跟妈妈说,翻来覆去地想哪里不对劲儿。

后来突然想起来,一般人挥手,要么手心向外,大拇指朝下。要么手背向外,大拇指朝上。

老太太的确是手心向外,大拇指朝下,但她整个手反着扭了三百六十度。

我自己试着扭过来,挥了几下,挺累的,就睡着了。

大概过了一个礼拜,老太太掉河里淹死了。

而且是大半夜掉河里淹死的。

小胖子家住村头,河在村尾,不知道老太太大半夜跑那么远干什么。

没有亲戚在,村里凑了点儿钱随便把老太太埋掉了。而且埋得非常远,都快到隔壁村去了。

就像游戏基本配置一样,每个村都有的,除了神婆,还有闲汉和精神病。

全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由神婆带领,鬼鬼祟祟地抬着老太太的薄木棺材,一路抬到村口。接下来的活儿谁都不敢干,是要送冤魂,得有人挖个坑埋了。

于是按事前商量的,把凑的钱的剩余部分,给了闲汉,这个任务交给他。

闲汉名字忘记了,朱三王五一类。

朱三出名的不信邪,大大咧咧地同意了。

他一开始挖土,全村就做鸟兽散。神婆说,过程不能看,谁看就会跟谁回家。

事后村里又开始传,神婆竖起来的筷子,是靠鬼魂在下面扶着。谁要是不小心碰倒了,就会被召唤到下面,去顶替鬼魂扶筷子。

他们家搬走,就是为了躲灾。

但走得再远,也会被找上头。老太太因为宝贝自己的独苗孙子,怕就算搬家,鬼魂也找到小胖子头上,就一定要留下来,给孙子顶这个罪。

至于老太太究竟怎么死的,也有很多版本。

鬼魂找人顶罪,拉人垫背,我相信大家小时候听说过无数说法。

落水鬼是最流行的。意外落水的人,会变成落水鬼。长得跟猴子差不多,全身绿毛,躲在水底。如果你阳气不足,还去游泳,很有可能被落水鬼抓住脚踝,一直拖到水中央。

然后落水鬼就能投胎,你变成这条河里的落水鬼,等待下一个替身。

就像闯红灯被交警逮到一样,你得站那儿抓下一个违章的。

我们村很多人见过落水鬼,都是在晚上,落水鬼会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上岸,跑得飞快,一见人立刻跳回水里。

老太太是变不成落水鬼的,因为她尸体被捞上来了。

我特别想知道朱三挖坑埋老太太,是否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全家禁止我跟朱三接触,村里每户人家都禁止小孩跟朱三接触。

我只记得五年级那个暑假,我独自去游泳,刚跳到水里就抽筋。那时农忙,四周没什么人,咕咚咚喝了几口水,觉着自己肯定死翘翘。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了。

妈妈这次没揍我,脸色铁青。

连一贯比较仁慈的爸爸,也没有安慰我。

开学之后,同村的小孩神神秘秘地说,他家里人告诉他,是闲汉朱三救的我。

我怀着一颗感恩之心,想去谢谢朱三,刚把这个想法吞吞吐吐说出来,就被妈妈骂得狗血淋头。

爸爸拽我到一边,非常严肃地说:“以后朱三这个人,提都不能提。”

不过我从此放学回家,路过朱三家,会下意识地瞄两眼。他家很奇怪,突然就大门紧闭。一次我看左右没人,好奇地喊了声:“朱三!”

朱三家没动静。

我刚想走,也是从窗户里探出朱三的脑袋,冲我笑笑。

我说:“朱三你干吗?”

朱三脸色一变,拼命冲我挥手。

然后,他的手也是手心向外,大拇指朝下,但绝对不对劲儿!我一看就知道,他的手反着扭了一圈。

吓得我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事情到这儿没完。

初中我转学,转到隔壁乡镇。因为这家初中升学率高,父母托人把我弄过去了。

同桌看着眼熟,原来是小胖子。

一开始我没认出来小胖子,因为他气质跟以前真不同。

以前就是个傻逼,随时随地要流口水傻笑的,现在成天不说话,见谁都斜着眼不吭声。

我跟他打招呼,他斜着眼朝别的地方看。

那老子也只能不理这个狗逼。

上体育课打排球,我特别讨厌这个娘娘腔的项目,趁人不注意,跑到厕所躲一会儿。跑进厕所,看到小胖子背对着我,站在尿槽前一动不动。

我偷偷摸摸走到他边上,看他在干吗。

他眼神发直,盯着自己小鸡鸡,神经病一样喊:“快尿啊,快尿啊,再尿不出来你就死啦!”

被他这么一喊,反而吓得我差点儿尿裤子。

我偷偷摸摸走开,背后响着他毛骨悚然的叫声:“快尿啊,快尿啊,再尿不出来你就死啦!”

我忍不住回了一次头。

小胖子转过身,直愣愣盯着我。

然后缓缓伸出手,手伸出来时反着扭了一圈,冲着我挥。

回家我哭着喊着要转学。

家里没办法,把我转回去了。

到初二那年,跟我要好的一个男生,叫张连平,退学了。

退学前他跟我聊天,我才知道,他是神婆的侄子。我鬼鬼祟祟地把小胖子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一惊,说:“挥手的时候手扭过来,说明这个不是人啊!”

我差点儿又吓尿,我操,那我见过三个了。小胖子奶奶,朱三,小胖子。

张连平沉默一会儿,说:“我帮你回去问问。”

我说好。

张连平退学后就没再联系过我,也没法联系,我又被转到市中去了。

这事到我高二才有后续,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

暑假回老家,晚上爸妈去邻居家打牌,我一个人在家看电视。

有人敲门,我打开一看,是张连平。

他说:“我来你家,别让你父母知道。”

我说好。

他说:“当时神婆晚上去了小胖子家,其实是教他们解罪的。小胖子要在房子正中间尿一泡尿,鬼魂就怕他们家的阳气了。”

我说:“是不是小胖子没尿出来?”

他说:“可能是吧,估计尿不出来被打了一顿。等到子时一过,还尿不出来,家里就只能留一个人,做替死鬼了。”

我说:“那冲我挥手是怎么回事?”

他说:“普通人正着挥手,是让你走。身体里有鬼,就反着挥手,是让你进去。你一进去,就变成替死鬼了。”

我害怕,说:“那我见到老太太、朱三、小胖子都他妈的是死人了?”

张连平盯着我,说:“不一定已经死了,但身体里肯定有鬼。鬼一上身,才会扭着挥手来招替死的。妈蛋!吓死我了!”

张连平又说:“你记得朱三吧?”

我说记得啊。

他说:“你自己不知道,你掉水那天,朱三早上已经在河里淹死了。”

我汗毛直竖,说:“那谁救的我?”

他说:“你自己没印象了?”

我摇摇头。

张连平说:“小孩子在小时候,经常会有些记忆消失了。然后家里大人也不会告诉你,说明这事情跟一些不好的东西有关。”

他沉默一会儿,说了个故事。

张连平小时候,晚上跟爷爷回家。突然莫名其妙怎么都找不到家,就在田野里晃悠。张连平自己吓哭了,爷爷冲他喊:“快走啊!”

张连平拼命跑,但两脚迈得飞快,就是人在原地动也不动。

爷爷抱住他,说:“不要怕。”

然后他就没意识了。醒过来时在家里面。

他问家里发生了什么,全家都说没什么啊,包括爷爷。说是好端端回家路上,张连平自己晕过去了。

他问不出什么来,但是他发现,爷爷的额头凹进去一块。

所以开追悼会,爷爷躺在棺材里,亲朋好友过来围着遗体告别,爷爷脸上蒙着块布。

张连平胆子大,趁没人掀开看了一眼。爷爷的整个头部凹进脖子里去了。布下面放的是个塑料模特人头。

我问:“这是为什么?”

张连平说:“估计是路边有野坟,冤死鬼找替身,本来找的是我,爷爷代替了我吧。”

我浑身鸡皮疙瘩直起,说:“那你要好好祭奠自己的爷爷。”

张连平笑起来,笑得非常奇怪。

他说:“鬼,是不认人的。”

他说:“小胖子的奶奶代替小胖子死了,但她变成鬼以后,是不认人的。”

我还想问,张连平挥了挥手,匆匆忙忙走了。

我一直在想,那小胖子身体里的,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