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南迁之都,但临安城不但瞧不出任何残败萧条的景象,相反的,它的繁华升乎甚至远远地超过任何前朝的首都。
尤其这花楼酒馆聚集的永乐坊,更是夜夜笙歌,日日喧哗。川来流往的人群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止歇,几乎成了临安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青青楼更是永乐坊酒馆中的翘楚,只要到了永乐坊,无人不先前往青青楼。青青楼附近的店面地段贵如天价,不为什么,光是接收那些青青楼满座后流散的客人,都可以赚到三辈子躺着吃还吃不完了。
“武福叔,你忙不忙?要不要我帮你?”慕湛璃掀开青青楼柜台后方的布帘,探出头来关心地问着显然已经忙昏头的掌柜。
“小姐?”武福叔已经敲算盘敲到头晕,闻声却仍不由得一惊。回头一看,果然是他们青青楼这最不安分的小姐。“你在这儿做什么?雨花娘不是要你别来前头的吗?”一面说,武福叔一面着急地想把她推回布帘之后,但他忘了,湛璃哪里那么容易打发。
她轻巧地一闪,便让武福叔扑了个空。望着武福叔那滑稽的动作,湛璃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武福叔,你就别拒绝人家的好意啦。人家可是看你忙得可怜呢。”她蹲下了身,手托香腮,可爱地对那跌倒在地的武福叔猛笑。
“如果是这样,就请小姐别再增加我的麻烦了。”武福叔可没湛璃那般好兴致,他苦着脸,一心只想请湛璃快快回到她应在的后院中。“如果雨花娘见到你又跑到店里来,我们肯定又有顿排头好受啦,小姐,我看你就行行好,放过我这把老骨头吧!”
“武福叔,你别一直小姐小姐的叫我,不生分都被叫生分了。”湛璃不满意地皱起鼻子,拍拍裙子便要站起身。“再说,我也不是你们的小姐,我们大家平起平坐,有什么道理你们工作累得半死,却让我一个人待在后院嗑瓜子乘凉?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小姐,这本来就是应该的,我们也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啊。”武福叔慌张地绕着她转,生怕一不小心她又像上次那样学小二跑到外面去端菜了。
“武福叔,你弄错我的意思了。”走没两步,便被武福叔弄得寸步难行,湛璃气得瞪眼,索性一次把话和武福叔说清楚。“我可不是说对你们不公平。你们这样限制我,对我很不公平的。”
她既是青青楼的一分子,便再也不是个“小姐”了。但时至今日,他们却还对她必恭必敬。虽是好意,但这总让她感觉……好像只有自己被排拒在外。
“咦?不公平?这……小姐,你怎么会觉得不公平呢?”
“你看你看,你又叫我小姐了!”湛璃瞪眼指出武福叔最难改的习惯。“和你说过多少遍了,直接叫我璃儿不就好了。”
“不行啊,这样对小姐不尊敬。”武福叔连忙摇手反对,他可没那么大胆子犯上。
“就是这样,我才说你们对我不公平!”真是说也说不通!湛璃差点没气结。
他又说错什么话,惹小姐不开心了吗?武福叔望着湛璃气怒的样子,不禁惊慌得手足无措。
“璃儿,你没瞧见你都把武福叔闹得冷汗直流了吗?”
救星终于来了!武福叔一听那熟悉的女声,立刻额手称庆地招呼,“老板娘!”
“雨花姨!”湛璃也吓了一跳,连忙转身,乖巧地对着雨花娘猛笑。“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声音也不出?”
“我要是出了声,不就永远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样欺负武福他们了吗?”青青楼的老板娘雨花娘双手擦腰,没好气地瞧着她。
“雨花姨啊,人家什么时候欺负武福叔了?”湛璃立刻机灵地赖到雨花娘身边,向她卖乖撒娇。“人家是看武福叔太忙,想帮帮他而已嘛。”
“你喔,不要帮倒忙就是万幸了。”雨花娘望着她可爱的表情,心中又是疼惜又是怜爱。“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没事别到店里来,这儿龙蛇混杂的,不适合你。”
“什么合不合适,我是青青楼的一分子,当然也应该为青青楼尽一份心啊!”湛璃皱着眉头,只是想争得平等的权利。
“璃儿,但你毕竟是慕家的小姐,身份不同一般。让你待在永乐坊这地方,都已经是很委屈你了,雨花姨又怎舍得要你来青青楼里打杂端饭呢。”想到这儿,雨花娘就不免叹气。
“雨花姨!”湛璃闻言,脸色立时一正。“从我离开家门的那一天起,我和慕家就─已经没有关系了。”
“但那全是你那个没良心的大娘害的啊!璃儿,我想你也应该听到消息了,最近圣上亲点的新科状元名字叫做慕应华,那是你的大哥啊。你以前不也说你大哥对你不错的吗?现在慕家既是由他做主,你要回去,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才对呀!”
雨花娘苦口婆心,但湛璃却愈听脸色愈糟。
“别说了,雨花姨。”她郁郁地撇过脸去。“如果你们真那么讨厌我来店里,我也不会故意找大家麻烦。但你又何必用这种话来刺激我?”她又不是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慕府的!
“璃儿,你误会了。我只是认为慕府始终是你真正的家啊。”
“真正的家?”湛璃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青青楼就不是我家吗?”
“不是的,璃儿!我……我……”雨花娘一急,反而词拙。
湛璃望着雨花娘为难的表情,心中不禁又气又急。
雨花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就算经历过了那些同甘共苦,在雨花姨的心中,她始终都只是个外人?
“那不然是怎样?”湛璃愈想愈气,不禁急得跺脚。
“璃儿,我只是觉得……觉得青青楼配不上你啊!”雨花娘心一横,咬牙对她说出长久以来藏在她心中的自卑。
在湖州,慕府便是大宋立国以来的名门,而现在,慕家公子慕应华又考上了状元,家第更是显赫荣华。他们小小一个酒楼,和人家怎么比?
雨花娘对她的疼惜,听在湛璃的耳中却以为那是借口,这让她顿时气昏了头,热泪盈眶。
“好啊!我就知道我是一个麻烦,慕府赶我走,现在连你都不要我!不管我到哪儿都只是惹人讨厌,我看我还是别继续留在这儿好了,要是再待下去,我真要变成你的大麻烦了!”
说完,她立刻气得掉头向外跑,动作快得让雨花娘想拉住她都来不及。
“璃儿!”雨花娘追在她身后大叫,但她娇小的身影已淹没在人群中。雨花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频频跺脚。
唉,她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呀!
湛璃一边跑,气苦的眼泪更是毫不争气地频频滑落。
她不懂,难道真是她命中注定孤苦伶仃?
从她有记忆开始,大娘就看她母女俩不顺眼,只要逮着机会非狠狠地整治她们不可。起初也许还趁人不注意,但在爹病死后,大娘对她们的虐待只有更加地变本加厉。
这种饱受苦痛的日子,她那本就体弱的娘哪撑得下去,早早便得病死了,留下她一人独自承受大娘的苦毒。
在雪夜挑水洗衣、三顿饿她两顿都只是小意思,大娘甚至还不时以鞭打她为消遣娱乐。
她一点都不了解,为什么她就必须遭受这种虐待?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
她本来还能继续忍气吞声下去的,但是在连家中唯一能保护她的大哥也为了功名,负笈入书院进修后,她再也受不了了。
趁着大娘和所有人不注意,她趁夜逃出了慕府,逃离了那无意间听到、大娘终于打算弄死她的计画。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匆忙中逃逸,当然什么也没准备。可就当她几乎快冻死在雪地里时,雨花姨出现了。
她救了她,在她醒来的时候温柔地喂她姜汤。那种久违了的母爱般的温暖让她忍不住痛哭失声,将自身所有受过的委屈都一一向雨花姨道出。
雨花姨对她心疼无比,在知道她是慕府的小姐后对她更是另眼相看。
原来雨花姨的丈夫以前是慕府的佃农,曾受过她爹不少恩惠。但是在她丈夫死后,一个妇道人家哪负担得起那一大片田地,她只好向慕府退了租,收拾些家当准备到京城另谋发展。
她求着雨花姨带她一起走,雨花姨拗不过她,也只好依她了。
就这样,两人以姨甥相称,来到了京城。就她们手上微薄的资产,也只能在集市市郊顶了家小店面,胼手胝足地开始做起了卖酒的生意。
也许是上天的补偿吧!她们的卖酒生意竟愈做愈好,店铺中的人手也从她和雨花姨两人增加到今日的大家庭。
一有了余力,雨花姨就又开始把她当个小姐看!老想将她供着在堂上,养尊处优地动也不动。可是天晓得,她这样优待她,她反而一点也不开心呀!
她宁愿像以往挥着汗水和雨花姨一起扛着酒坛,宁愿累个半死却能分外感到和雨花姨间亲近的情谊。
她将雨花姨当成自己最亲的家人,可是雨花姨怎么想呢?
她本来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在最近雨花姨拚命地鼓吹她回慕府的同时,她却不得不这么怀疑──
雨花姨就真这么想赶她走?
可是,就算她当真如她所愿地离开青青楼,她又能够去哪儿呢?
说真的,慕府她是再不会回去了!姑且不论大娘,就算如雨花姨所说,现在的慕府是由疼爱她的大哥当家做主,她都不可能回去的!
是,没错,她大哥对她真的好,在大娘仿佛永无休止的折磨中,大哥总会在危急之际将她从大娘手中抢救回来。如果不是大哥,她可能真活不到遇见雨花姨了!
她想,她是该好好感激她大哥,但是……
湛璃恍惚地站定了脚步,脑中仿佛浮现大哥灼烫的眼神。她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烈的寒颤。这让她顿时回神,不由得飞快地甩头,想摇散那令她毛骨悚然的记忆。
她就是不想回慕府呀!
虽然她并不明了大哥有时深深凝望她的火热眼神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可是只要想起,她只觉得害怕。她不想再回慕府了,那种充满牛鬼蛇神的地方,她只愿此生都不再想起!可是雨花姨为什么就是不懂她?她日日提、刻刻提、见到她就提,仿佛不将她送回慕府就不甘休。她真的这么惹她讨厌吗?让她在青青楼多待一刻都无法忍受?
她这么地爱雨花姨,想好好地孝敬她、想和大家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这又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愿望,为什么雨花姨就是不了解?
她已经受够人家的疏离冷淡了,怎么到现在却连雨花姨都不要她了?!
讨厌、讨厌!
满腔的委屈让湛璃不禁蹲在街角哭泣,小巷的杳无人烟正好给了她一个尽情发泄的空间。
她难过地放声大哭,将鼻涕眼泪一古脑儿地全往膝上的罗裙擦去。她哭得如此专注,浑然没发现身旁来人。
“璃儿?!”白柳路过小巷,竟惊讶地望见蹲在一旁的湛璃。她立刻蹲下,关心地询问:“你怎么啦?什么事让你这么难过?”
怎么回事?璃儿一向个性逞强倔强,能让她哭成这样,恐怕是天大的事了。
湛璃抬头一望,隔着朦胧的泪眼,发现来者竟是她在永乐坊唯一的朋友──白柳。
一看见白柳,湛璃立刻止了哭声,急忙胡乱地用衣袖抹了抹脸,假装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一向不在任何人面前展现脆弱,不仅出自她天性的倔强,更是饱受折磨的童年给她的教训──她愈哭,大娘只会愈高兴。
“还装,还装。”白柳见状,忍不住叹了口气。“璃儿,你现在假装已经没有用了,我刚刚可什么都看到了。”
真是的,她们是怎样的交情,有必要对她逞强吗?
虽然已经命令了自己不要再哭,但一时半刻她还无法表现得若无其事。
“阿柳,如果你把我当成好朋友,就别问我发生什么事了,好吗?”她撇过眼神,就是不习惯将弱点暴露人前。
“璃儿,如果你把我当好朋友,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分担你的难过呢?”白柳又叹了口气,关怀地拉起湛璃的手。
这个璃儿,永远都这么逞强!可是有时候对别人说说心底话,不是那样见不得人的事呀!
白柳关怀的语气和手中传来的温温暖意,都让心情正翻搅的湛璃激动得泫然欲泣。
“璃儿?”白柳期待着,更耐心地等候着湛璃将要说的话。
“阿柳……我……”湛璃是想说的,但她发现自己根本办不到。“阿柳,对不起,我实在说不出口。”她低垂着螓首,丧气地道歉。
习惯倔强太久,反倒让她忘了该如何坦白。
她的道歉反倒引来了白柳的娇笑。“傻璃儿,说不出来就别说了,我又不是在逼你。”
瞧璃儿这个样,似乎没什么事了。白柳因此也放心了许多。
性格这种东西是逼不来的,璃儿既是她的朋友,白柳也不想勉强。只要璃儿能够开心,白柳也就安心了。她笑望着湛璃,轻问:“那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如果璃儿已经没事,她也不能再多加停留了。平常这时候她早该到沐春院去卖唱了,她迟到这么久,不禁心下忡忡,真不知道沐春院的鸨娘会多么生气。
“阿柳,你……你要走了吗?”湛璃有些慌乱,虽然心情已渐平复,但她现在还十分需要有人陪伴。她不禁拉着白柳的衣袖,想要她留下来陪自己。
“璃儿,难不成你也想跟着我去沐春院?”璃儿这样她根本没法走,白柳只有转回头,凝眉询问。
“不成吗?”湛璃很紧张,音调也提高了许多。
看见湛璃期待的表情,白柳显然吃了一惊。
“当然不是不成……但沐春院可是妓院哪!你一个姑娘家……”去沐春院合适吗?
“怎么会不合适?”湛璃才不管那么多,她现在只想赖着白柳,一步也不离开她。“我们都是住在永乐坊的人,每天接触的不是青楼就是酒馆,哪里还来这么多顾忌呢?”她更挨近了白柳,使出她那必杀撒娇术。“好嘛,阿柳,你就带我去吧!”
“这……”白柳苦恼地想了半晌,但是终究败在湛璃的黏腻攻势下。“唉,看来我是拗不过你。好吧,你要跟就跟来吧!只不过……”
“不过什么?”湛璃小心翼翼地接问,明亮的大眼眨巴眨巴地好不可爱。
“不过你可得答应我,到了沐春院,你只能乖乖地坐在一旁,绝对绝对不可以引人注意喔!”
这才是她担心的重点,璃儿这丫头永远都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么漂亮。如果不和她先说明了,怕是璃儿一进沐春院,便再也出不来了。
“那有什么问题!”得到白柳的应允,湛璃立刻开心地叫了起来。她兴奋地在白柳脸上亲了一下,甜笑着对她说:“阿柳,我就知道还是你对我最好了!”
白柳被她突然的亲热吓了一跳,等她抚着脸颊回魂时,湛璃已经迫不及待地往沐春院方向跑去。
“阿柳,你还在等什么?快点啊!”她回头向白柳摇手呼唤。
白柳见状,似乎也只能苦笑摇头了。“唉,这个丫头……”
沐春院是永乐坊中数一数二的大妓院,熙来攘往的人群比之青青楼丝毫不逊色。即便如此,沐春院的鸨娘喜春姨还是眼尖地瞧见了那两道从门口偷偷溜进的粉色身影。
“哎呀,你这死丫头,我还以为你今儿个不来了呢!”喜春姨尖声高叫,并摇摆着肥满的身躯,快速向她们走来。
“喜春姨,对不起嘛。阿柳以后不敢了。”白柳缩着头怯怯地道歉,还一边拉着湛璃,要她克制一下那频频好奇探望的眼光。
“还有以后啊?!”喜春姨刻薄地叫了起来。“下成,为了弥补你今日迟到所造成的损失,你今天得的彩头我要再多抽一成。”
“喜春姨,你都已经抽四成了,还要再多啊?!”白柳不禁叫苦。再抽下去,她连生活都有困难了。
“怎么样,不然你别在我们沐春院做生意呀!”喜春姨有恃无恐,一副“我说了算”的模样。“你要知道,我们沐春院可不缺你这么一个小歌妓啊。”
喜春姨的确说到了她的痛处,白柳就算再不甘愿,也只有噤声地承受了这一切的不合理。
但是湛璃却见不得朋友这样备受欺负,她望着喜春姨那一副势利的刻薄样就一肚子火,忍不住想开口为白柳讨回公道。
“喂,你──”
但是她才一开口,就马上被白柳捂住了小嘴。
“璃儿,你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啊!”白柳悄声叮嘱她。
“可是我是想帮你的忙啊!”湛璃也小声地回答,脸上难免委屈。
“你别说话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你们吱吱喳喳的在嚼什么耳根?”
喜春姨不耐烦的质问,吓得两人马上立正站好。
“没……没什么。”白柳忙陪笑。
喜春姨没多问,随口便吩咐:“对了,阿柳,你琵琶弹得好,恰巧刚刚天香雅座的客人点了首出塞曲,你待会儿就赶紧上去吧,别让客人等久了。”
“是,阿柳知道了。”
好不容易能脱身,白柳马上拉着湛璃往沐春院中她放置乐器的小间走去。但是才走没两步,喜春姨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高声将她们叫住。
“阿柳,等等!”
“什么事啊?喜春姨。”白柳乖巧地转身。
“我看可得先提醒你一点,”喜春姨清了清喉咙,面色突然变得神秘诡谲,刻意压低了音量,慎重其事地对她们道:“天香雅座里的可是少有的贵客,你们无论如何绝对得好生伺候,知道了吗?”
少有的贵客?湛璃和白柳不约而同地偷偷对望了一眼,彼此皱了皱眉,均是一头雾水。但喜春姨还在等着她们的回话,白柳只得暂抛心中疑窦,乖巧地应答:“是,喜春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