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逐渐褪去,秋日来临,空气平添了几分清新的潮意,跟着来临的是会试。
陵朝的会试在秋日里。
将近会试,京中赶考的学子们定然是焦躁不安,有些甚至因为焦虑害了病症。
小崔娘子还依旧如平时般悠悠闲闲,提着一壶酒就入了云知鹤宫里,露出白牙就邀请她共饮,颇有几分醉梦生死的味道。
云知鹤实在受不得她,提起醉得昏头的小崔娘子就把她往马车上塞。
“唔……知鹤……再喝啊……”
天天定时一般来她这里发疯,料是云知鹤这么好的性子也不由觉得她实在烦人。
崔明喻窝在马车一角,迷迷糊糊的睡着,云知鹤轻叹一口气,细眉蹙了蹙。
这傻子必定又是和崔娘子吵架了,娘俩的脾气一个样子,谁都不服输,她撑着脑袋垂眸看着窗外,掠过窗外的景色。
现在是正午,阳光刺眼的落在地上,略微泛黄的秋叶蕴杂着绿的碎片,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吆喝的声音入耳,云知鹤看得入神,眸子里润起笑意。
她素来深居简出,许久没这般看过了。
只是这到小崔娘子府里需要经过花楼,夜里灯火通明的花楼此时门窗紧闭,看不出夜里繁华的样子。
她本就对此不感兴趣,随意看了一眼便要拉上窗子。
此时猛然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开门——老娘照顾你生意都不行?”
花楼老鸨摇着扇子,气得面色狰狞,但又还是克制住不发怒,又看着面前人执拗的样子不由得苦笑。
“哎呀,方小侯,这楼里的兄弟们都休息着呢,实在不宜大声喧哗啊。”
“都与您说了,玉烟被人赎去了,不是不给您啊,莫要为难老身了。”
云知鹤一顿,招呼让车妇停下,也是几分好奇,那之前被崔明喻痛打的方利为何要在花楼前面喧哗。
前些日子赵国母已经回北缔封地了,不,爵位给了方利,已然不能说是赵国母了。
爵位削了一级,传给了方利,如今方利从一介草民成了方小侯,京城中谁人不给几分面子。
赵国母名曰赵漫,为了承爵与证明自己的清白,硬是在轩辕应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才求得了承爵给一外人的殊荣。
爵位是帝王的恩宠,哪能说退就退。
哪怕轩辕应心中欢喜她的识相,但还是顺着她为天下人做了个帝王体恤臣子的明君形象,假装为难的削了爵。
她没了爵位,封地自然要回收一部分,她走时浩浩荡荡带着轩辕应赏赐的一大批人,表面是收封地,实则探一探她的底子。
轩辕应向她提过几句,她也放在了心上,哪怕云知鹤不是碎嘴爱看热闹的人也注意着方利的一举一动。
方利身子圆润,圆乎乎的脸上尽是委屈,“分明前些日子他还在,怎么被人赎去了?”
老鸨哄着她,“前天被宋家宋二娘子赎去了。”
云知鹤一顿,垂眸思索了片刻。
宋二娘子……
若说崔明喻是京中纨绔,那宋二娘子就是京城的鬣狗,阴鸷恣睢,许多纨绔也不愿意与她为伍。
“唔——呕……”
她还未思索完就猛地被崔明喻推到一边,倚着马车的窗户就吐出来,趴在窗沿上呕得天昏地暗。
云知鹤眉头皱得死紧,尤其是在嗅到一股刺鼻味道的时候,面无表情的捂住了鼻子。
定然吐在马车外壁上了,一定让她赔。
这边的动静大了些,刚刚要离开的方利一下子注意到了这里,看到崔明喻让她“牵魂梦绕”的脸时吓得一哆嗦,退后几步大喊。
“你,你来干什么?!”
肉乎乎的脸上表情难辩,可那双眼睛里能看出深深的惊恐来。
毕竟她从小娇生惯养,第一次被人打。
得,都有PTSD了。
崔明喻听见了声响,摇摇晃晃的抬起脑袋来,眼里因为呕吐还流出生理性的泪水,语气依旧醉醺醺的,打量了一眼她。
“呦……方什么来着……”
“唔呕——”
她又俯下身呕吐,方利被她的声音吓到了,抖着往后退几步。
云知鹤连忙把她拖出了马车,生怕她吐在马车里面。
见到方利,她作了个揖,又把崔明喻扔到地上。
“唔——”
方利看到云知鹤也有些害怕,毕竟面前的人踹了她两脚,面色慌张但还是故作镇定的答道。
“你们莫不是来和我抢玉烟的吧?我告诉你们,我……我……”
断断续续又说不出话来,上次她哭着回去告诉舅母被这二人打了,尤其听到云知鹤的名字,舅母二话不说就罚了她一顿,三天不准吃饭,饿得奄奄一息。
“……玉烟?”
崔明喻此时回了些神,顺了口气,“那不是,老娘那天青楼被你摸,的小郎君吗?”
她嗤笑一声,眼神飘忽却又几分探究的嘲讽,“莫不是欢喜上了?”
“不,不,不……”方利连忙否决,面色却涨红。
犹犹豫豫才开口,“他长得像我在北缔的夫郎。”
这下崔明喻有了好奇心,摇摇晃晃站起来抹了抹嘴角的残渣,惹得云知鹤抿着唇嫌弃的退后几步。
“继续说……让老娘看看,你这纨绔还有真心?”
在崔明喻的威逼利诱下,方利才开口,哆哆嗦嗦的被崔明喻搂住。
她远离北缔到京,本以为很快就回去,却没想到直接被当了押金扣下,回去遥遥无期,新娶的夫郎还在家里等着她,想得她宛如心口被剐了一般。
那日被打的时候喝了些小酒,恍惚将玉烟看成了夫郎,立刻就开始动手动脚起来。
思念难抵,又多找了玉烟几次,只是单纯的喝茶听琴。
不过,她舅母说了,等舅母回到北缔就把她夫郎送过来。
崔明喻酒醒了几分,晃晃悠悠的想要靠在云知鹤身上又被她嫌弃的躲开,不由得几分哀怨看她。
“不对……”崔明喻审视方利几分,凤眸眯起,“你有几房?”
“十,十五房。”
崔明喻面露不屑的嗤笑一声,“玩得比老娘还花倒是敢说自己有真心?你心尖尖上的小夫郎是自愿跟着你的?”
方利低下头,结结巴巴才说了一句,“我,我在街上看见了,就,就……”
“好啊你!”崔明喻撸起袖子又准备打她,哪怕她性子肆意也不曾强抢民子,她平日里可是最看不起这种行为。
方利看着崔明喻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哭出声来,捂着头,抖着嗓子说。
“我,我是真心的,我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我还把其他人……送回去了……就他一个。”
云知鹤连忙把崔明喻拉住,现在方利是侯爵,可不能随意打,虽说是个押金一样的东西没有实权,但被人落下话柄可不好。
她看了看方利,几分可怜的可恨,这人实在不好评价,只皱了皱眉,拉着嘴里叫嚣要把她打死的崔明喻,把她往马车上拽。
方利见二人走了才松了一口气,向着旁边的侍从说,“去找那什么,什么宋二娘子。”
傅雅住处
傅雅娘子害了疾病,本就年迈的身子经不起病,不几天便缠绵床榻,说话都哆嗦。
身为雅家第一人,府邸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傅雅娘子受不得这样的喧哗,让人一律赶出去。
当然,除了她的学生。
虽然承她师恩的时间短暂,但云知鹤心中有些怅然,准备好探望的礼物便与轩辕贺一同进了府,小心翼翼进入傅雅的房间。
药香绵延,带着浓重的腐朽味道。
云知鹤垂眸看了一眼轩辕贺,应着她的目光,太子殿下蹙着眉尖,显然是担心极了。
明人眼里都知道,傅雅娘子年老,怕是经不起这次病了。
轩辕贺年纪小,要受这恩师离别之苦。
在她目光移走的瞬间,轩辕贺的表情又平静下来,眸子里如同深潭一般幽深,化作了波澜不惊的阴沉。
好难闻。
真臭啊……
傅雅娘子愈加病重,看见二人来了,咳嗽两声,虚弱的想要起身为太子行礼。
“臣,臣……”
云知鹤连忙把她按住,轩辕贺也免了她的行礼。
轩辕贺已然是一名优秀的储君人选,垂眸看着傅雅娘子,窝着她干枯的手,说了些体恤的话。
“孤盼你快些好起来。”
傅雅娘子顿了顿,浑浊的眼里落下泪来,“臣,臣,对不起太子,咳咳,殿下啊……”
轩辕贺一顿。
她早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年老的老妇人踱步许久才接下了教导太子的任务,在大殿上悠悠叹息。
傅雅娘子抬头看着轩辕贺,手指颤抖,昏花的眸子里倒着他的身影。
她年轻时就有一番济世情怀,唯愿海晏河清,此身为剑,奈何先帝昏庸,与轩辕氏缠斗,一身抱负学识在乱世也是做了空。
虽她看不起轩辕氏外戚乱政的所作所为,但也赞赏轩辕应的治国之略。
年老的妇人第一次彻底身心一同的向轩辕氏卑躬屈膝,便是在那次接圣旨成太师之时,她叩首接旨,眸子里渗出泪来。
“老臣……无能啊……殿下……”
傅雅娘子老泪纵横,抖着干哑的嗓子说。
太子的天赋是世上一绝,她拼了命的严格要求轩辕贺,也只怕是自己身子受不住早早去了。
“愿殿下,饶恕臣此前的不敬……”
她的嗓音已然虚弱,被云知鹤扶着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轩辕贺垂眸看她,开口,“傅雅娘子一番苦心,孤自然明白,不必自责。”
傅雅娘子摇摇头,泪打湿了干枯的面庞。
她未能把知识全部教授了去。
未能亲自看到太子殿下登上大位。
未能看这山河海晏河清。
她已然没了意识,嘴里喃喃着,“臣无能,臣无能啊……”老妇人哭着睡去。
干枯的身子像是一不留神就会折碎。
屋子里药香更加浓郁。
云知鹤心情沉重,走出去许久没有说话。
轩辕贺坐上马车,平静的看着窗子外的景色,这是晚霞,红色的残阳宛如吞噬了这天地一般,在远处的山峦寸寸落下。
他看见窗外有平民家的小儿子缠在母亲身上不下来,非要买糖葫芦吃,然后二人一同走入红霞,消失了身影,宛如被吞食在这红里。
只是声音依旧响着,“娘……我想吃糖葫芦……”
像是留给这个肮脏世界的最后赠礼。
轩辕贺看了许久,久到无意识的踏入自己的寝室。
残阳已经落下,外面是黑的极致。
脑袋里还能响起傅雅娘子的哭泣与不甘的声声叹息,他漠然看着窗外寂静的夜,然后轻声在空荡荡的宫殿道。
“把药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