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清竹安排在了以往的云府里,她母亲清廉正直,虽是说府,却没几分恢宏的样子。
云知鹤给了他些银两将卖身契交予他时,清竹表情几分茫然,又抿了抿唇,向前。
“清竹想侍奉在云娘子身边,做个侍从也好。”
她并不缺人侍奉,摇了摇头,总归一个男子在这世道不好生活,便安排在了云府。
清竹只怔怔看着云知鹤离去的马车,又依稀记得女子面上冷清恬淡的平静。
他嗤笑一声,像是嘲笑自己。
他是总以为世间的女子都是一样的,薄情好色,哪怕云娘子再是风光月霁的人还不是被自己的一壶茶水勾引吗?
可他才发现,她好像对他没有丝毫兴趣,唯独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像是看待令人疼惜的小动物般,温柔尊重,却又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意。
云知鹤回去已然是晚了,她回到自己的宫里,阿芝听了旁人的话语犹豫的向前低声道。
“小姐,太子殿下被太师训斥了一番,您走后陛下还宣了太子殿下,不知发生了什么,陛下大发雷霆,太子好像……也不是很高兴。”
“他要宫人唤您过去呢……”
她这话说得委婉,准确来说,太子应是抹着眼泪走的。
云知鹤一听皱了皱眉头,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去东宫。”
已然是夜色渐浓,宫人都稀稀拉拉的,她刚刚踏入东宫内殿便听见了一声啜泣。
听着是轩辕贺的,轻轻哑哑的,压抑着哽咽。
云知鹤猛然想起了她刚刚到皇宫时,三皇子小小的,一团,却瞧着瘦弱,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平静,瞧不出那么会哭来。
先凤后因为犯了大错被幽禁起来,先帝虽说昏庸,但对付轩辕家的手段也是狠戾,前朝斗得凶,后宫不例外,以失职妒忌名义关了禁闭,郁郁寡欢逝去。
连带着三皇子也不受待见,没有生父抚养,过继到一个不受宠的后君手下,任谁也能欺凌一把。
到了后面,先帝驾崩,轩辕应登位,他自己能生育更是忙着争权,没有心思理会轩辕贺,依旧被人欺辱去。
认识到这个事实还是那瘦巴巴的小孩抱着她哭时,她刚刚到宫里那小团子便巴巴跟在她身后,之后也护着他几分。
直到朝臣们认识到了轩辕贺这一融合了两家血统的特殊,才慢慢重视起来,之后就生疏了。
恍惚之间离那啜泣声更近几步。
少年一身太子服制,抿着双唇蹲坐在桌子的角落下面,清俊的身子缩成一团,呜咽的发出几声猫叫般的哭泣。
他向来爱躲在这种地方,云知鹤心软了几分,蹲下身来,出尘一绝的面上带着几分柔和,她哄着。
“太子殿下,出来罢,莫要哭了。”
轩辕贺抬头看她,黑黝黝的眸子几分深沉,又猛然染上了水雾,嗓音沙哑着,“云娘子……孤……”
“为什么父皇还是……不满意……孤已经很努力了,呜……”
他的鼻尖发红,眼眶红润,清瘦的指尖小心翼翼的摸上云知鹤的手指。
“知鹤姐……我不知,呜,如何……父皇近日,总是生气。”
他的嗓音开始染上虚虚的压抑。
“他,呜,好像不喜欢我……”
云知鹤轻叹一口气,陛下过于……急功近利了,还是个娇小的少年郎,能有如今这番学识已然是奇才,却要拔苗助长,恨不得将国君的担当尽数教了去。
傅雅娘子也是如此,疯了一般要求轩辕贺,做到极致还是不满意。
她柔下嗓音哄着,手任由他摸着,“太子殿下已然超过了许多人,不必自卑。”
“知鹤如您这般大时还不如您学识渊博。”
轩辕贺闻言慢慢抬头看她,却还是止不住哭泣,他抽噎着要往云知鹤怀里钻,少年的身子纤瘦,已然能摸到凸起的骨头。
这般感觉让云知鹤恍惚了一瞬,依稀也是见得当年怀里的孩子也是这般往她怀里钻,她垂下眸子,一时感慨。
轩辕贺埋在云知鹤的怀里,一双暗色的眸子晦暗不清,隐藏着几分波澜,他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问。
“知鹤姐……喜欢父皇吗?”
云知鹤一顿,也不知为何他问起,只轻轻答道,“陛下贤明圣德,是天下人之所爱。”
他漫不经心的用指尖一圈圈缠绕云知鹤的头发,看着那发丝慢慢落下又缠绕,表情几分不屑的冷然,又敛下神色,道。
“父皇,好像很喜欢知鹤姐……”
又勾了勾唇间,手环住云知鹤的腰部,嗓音猛然低沉。
“上次还看见他书房里有知鹤姐的画像呢。”
云知鹤猛然一窒,呼吸几分颤乱,迅速平稳下来,又对轩辕贺淡淡道。
“知鹤身姿平凡,大抵太子殿下看错了吧,或是其他女子呢。”
只是眉头微微蹙起来。
轩辕贺没有再言语,被泪水打湿的面颊微微发红,掩下笑意又蹭了蹭云知鹤的胸口。
他可没看错。
那如此年老的老男人看上了前途无量的云娘子,这种事他可以笑上一辈子。
可怜又可笑。
轩辕贺不如表面的沉稳白净,他小时候也是因为在云知鹤面前哭一哭便可以得到好待遇才跟在她身后的。
后来封了太子,只觉得那女人乱他心神才刻意不接近。
对谁都是那副清朗温雅的模样,对谁都温和有礼,对谁都如待他那般好。
那个蠢货般的二皇子也是,伪善的大皇子也是。
他看到会心神不宁,会忍不住生气,所以刻意疏远了她。
轩辕贺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模样,小孩子们玩投壶,不过不是投到壶里,是他身上。
那箭头被孩子们绑上了石头,能更好的砸在他身上。
他知道跟着这群孩子待遇会变好,那时候宫里深沉,轩辕应刚登位也没有空处理后宫里的美人们。
宫里住满了先帝的美人,资源更是不平衡,踩低捧高的本领宫人们也是学了不少。
过继他的那位后君早已失宠,几分疯癫,看着他尤为不顺眼,稍有不好便会大骂泄愤。
他的份例被克扣干净,吃食有一顿没一顿,只有勉强跟在那群王侯小孩们的身后,被她们认可了去才能获得些许的优待。
有些身份低微的孩子会轮流当投壶,那日正好轮到了他。
其他人邀请云知鹤一同玩投壶,他分明被砸得眸子通红,眼眶蓄满了泪水,却还是咬紧牙齿哑着嗓音邀请她。
他知道这位小女孩身份特殊,这些孩子也多敬她几分,软乎乎的嗓音带着几分讨好。
“云,云姐姐,玩吗?”
那时候云知鹤脸上的诧异他永远忘不了。
他记得那时候云知鹤十分生气的挥开了那群孩子,拉着他的手一路跑到了圣宸殿里,气喘吁吁的冲进去,小脸涨得通红。
对着高座上的男人说话,嗓音像是玉石敲击般清脆。
无非是后宫缺少管理,高低贵贱,藐视皇权之类的。
那时候轩辕应垂眸看他,可怜得像是看待路边的小野狗一样,怜悯却又带着对于肮脏的避讳嫌弃。
他忘不了云知鹤拉住她的手心,也忘不了高座上的男人一瞬间垂眸的不屑一顾,高傲的像是条凤凰。
分明,是个对着少女有着恶心心思的老男人而已。
轩辕贺忍不住开始笑。
他发现这个秘密时,笑得快活又开心,眼泪哗啦啦流出来,打湿了手掌,他好久都没有这般笑过了。
那个女人知道会如何呢?
是不是,看着轩辕应的眼神,正如当年轩辕应看他一样,恶心又嫌弃。
再若是,喜欢的女人被继子抢去了呢?
他会哭吗?
轩辕贺真想看看那出好戏,所以刻意惹怒了傅雅和轩辕应,通知了她院里的人,找住机会才在这蠢女人怀里哭。
轩辕贺才不是轩辕应厌恶的小野狗,他是条疯狗,先帝的那些美人们没有殉葬,但自从云知鹤投诉的“人体投壶”之后,尽数被轩辕应送到了寺庙。
这些年来他也是明里暗里处理了不少,一会儿是食物中毒,一会儿是病死,总归是没有人在乎,就像当年那个小小的他一样。
他亲自给虐待过他的那位后君灌下毒药,又眼神漠然的看着那男人挣扎着死去,喉管发出“嗬嗬”的声音,表情狰狞可怖,像是地狱里的厉鬼般,死不瞑目。
指尖轻轻盖上他的眼皮,又悠悠的叹道。
“这下我们扯平了啊……”
他还能记得那男人当年因为他眸子黝黑看人幽深,发疯般要抠掉他的眼睛,嘴里嘶吼着。
什么……都是因为你陛下才不来看我!克死了凤后又来克我!你这是什么眼神啊?本宫要挖了你的眼!——这样的话。
轩辕贺记得清清楚楚,总在梦里回响。
其实复仇也没什么快活的感觉,那男人早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只记得先帝还活着,活在他最受宠的时候。
看见他时还跑着向他过来,跌倒了又爬过来,抱着他疯癫的哄着,“皇儿,好皇儿……让父君抱抱……”
轩辕贺几分麻木的看他,又令人把他扼住,亲自灌了毒酒,毒酒洒在手腕上,然后看着男人死去的尸体发呆。
真无聊啊。
他装得清明端庄,内里早就坏掉了。
他感受着云知鹤身上的温暖,缓缓闭住了眼,可还是忍不住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