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还是好天气呢,没到晌午就起了风,阴沉沉的黑云逼近,压在头顶,树叶子哗啦哗啦的响,跟落了雨似的。
才送走一船货,谢知韫搓着手从外头回来,进屋解下大氅,水沾了手心儿,就捡了张帕子来擦,“外头冷的跟死贼一样,明儿要是还这个天,越三儿家的酒就不去吃了,我在码头吹上一会儿就风钻骨头,你这小身子板儿,怎么受得住。”
“那不成,头一回有人请我去家赴宴,我还没见识过正经摆开的酒席长什么样子呢。”上辈子她整日憋在这院子里,连房门也不大出,她阿娘又善苛待,非打即骂的将底下的人全得罪完,没人敢跟她亲近,就连春桃也低头不敢在她面前多说一个字儿。
如今好容易有人递了帖子,请她去吃酒看戏,别说是天冷一些了,就是下雹子下雷,她也要去。
文悅噘嘴,接过他递来的帕子,给放到脸盆架上,“原来你也怕冷啊,上回我洗脸沾水,你还笑我,你自己不也这样。”娇嗔的语调上扬,仿佛是抓住了谢知韫的小把柄。
“我不碰水是因为手上戴着宝贝呢,沾了水,万一坏了怎么办,跟你可不一样。”谢知韫故作神秘地捂住手背,文悅好奇,上前要看,男人捂着不给,好一番扒拉,文悅才占上风。
抢过他的大手捧住,上面却空荡荡的,只有早上二人胡闹时她拿笔给他画的一个墨团,就在指节,她还戏称是枚戒指,不准他摘下来呢。
“大骗子。”文悅红着脸抱怨。
“我可没骗你。”谢知韫反手捉住要逃的小手,举着‘戒指’到她眼前,“素箍墨翠的样式,玳织斋都寻不来这等好货。”
“你喜欢?”文悅歪着头笑,打坏主意的心思早就从眼神里冒出来,越性娇憨可爱。
“如获至宝。”男人说的是戒指,也是指人。
小人儿咧嘴笑,牵着他到桌案前执笔,“我给你再细画个好看的,戴一手才热闹呢。”谢知韫由着她胡闹,等她画完一个,拿过笔也要帮她画,“镯成对儿,戒成双,我一个戴多没意思,爷疼你,咱俩凑个成双成对岂不更热闹。”
文悅满肚子的鬼主意被男人力气压制,手上添了两枚‘戒指,脖子上也被他降住明晃晃写了落款——谢三专属。
文悅不满的拿湿帕子擦墨渍,生气地瞪他,对上他的眼神,又败下阵来,别过脸小声骂人:“小气鬼,喝凉水,就会捡软柿子捏,欺负人,大坏蛋……”
谢知韫就在跟前,二人相隔一臂不到,岂能听不到她嘟囔,忍不住心里摇头,眼神里泻出一丝宠溺,“还有这儿呢。”文悅抬头,就见他点着面腮,指给她看。
“我看不见。”她故意垂下眸子,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
“谁做的祸谁来收拾,你既然要耍赖,那爷只能委屈些。”谢知韫作势要去另拿一条帕子,轻飘飘地看她一眼,拿言语要挟,“待会儿爷帮你收拾了烂摊子,咱们得有来有回不是……”
文悅攥着帕子衡量利弊,忽的一下脸就疼红,昨儿个夜里,这人要她喂着吃糖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后来……后来就……文悅摸了摸面腮,莫名的感到羞耻,口腔的酸胀感依稀尚在,叫她不禁抖了一下,嗓音颤抖着,微微夹着一丝喑哑,“你……你不要脸,你混蛋!”
清俊的脸庞混着得意,他半个身子探过来,指尖在面腮点了点,一个字儿没说,就叫她投降了。
“你这个人,总是这么不正经。”文悅轻哼,抱怨道。
两个人在屋里咬耳朵,春桃拿着礼单进来,进门儿就看见三爷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文姨娘,两只手钳制,像是要把人吃了似的,莺哥儿提一口气,捂着眼睛就往外头跑。
文悅被动静惊醒,慌忙将人推开,又不好意思叫春桃回来,眨了眨眼,顿时羞恼,扯着帕子捶他,“你坏啊,我以后可怎么见人……”
春桃是她身边伺候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怪他,大白天的哄着自己一起发疯。
“她什么不知道。”谢知韫抓住心口的手握着,热气还在脸上,眼神黑亮,是迷人的深邃,他慢慢伏下身,居高临下的与她对视,滚烫的气息自上空扑来,带着羞人的烫,他笑的真诚,说的下流,“你兴致到了的时候,开心的动静可比这会儿大多了,清脆悦耳,爷能听见,她们在外头守门的还能是聋了不成?”
文悅脸颊绯红,小脸儿皱成了苦瓜,伸手捂他的嘴不准他说话,“再也不理你了,你这个无赖!”
谢知韫抓住丢过来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了擦,对镜看一眼,没了墨渍也就不管,跟过去追人,笑着哄道:“我看春桃手里拿着张红纸,约莫着是明儿送去给越家的礼单,你骂了爷,但爷大度,就不跟你计较了,你现在就原谅爷,爷帮你参谋参谋,也省的你在外头掉面子不是。”
头一回见人把求和的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文悅咬着嘴唇,眉头皱紧,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的接过他叠好递来的帕子,撇着嘴道,“我就原谅你这一次,下回你再这样,我就……”
“就怎么样?”男人笑着,不耻下问。
“我就……”一时想不出拿捏他的法子,文悅干瞪眼睛气,心里着急,顺手扯住了他的耳垂,“我就揪你耳朵!好生揍你一顿!”
软绵绵的语气撑不起气势,谢知韫装作害怕,拍胸脯给她顺气,又叫人把礼单拿进来看。
“有些少了。”谢知韫点了两样,叫换成贵重些的。
扭头给她讲这上头的道理,“越三儿是跟着祖父的老人儿,原先是咱们家的奴才,后来祖父看他在买卖上有些本事,才放到铺面里做了个掌柜,如今他虽在外头起了宅子,也给放了良籍,然他家小孙子的满月酒,咱们家添礼,自是要比别人富裕一些的。”
常礼常情的事儿,多点儿体面总比短了的好。
“我是代表着你么?”文悅睁大了眼睛,指着自己问。
她以为只是个小孩子的满月酒,请她去吃饭凑热闹的,她什么规矩礼数都不懂呢,怎么能代表谢知韫呢?万一失了礼,岂不要连他的脸也丢了?
“不去了,不去了,我不去了。”文悅把礼单推开,“我以为是凑个热闹呢,这么麻烦,我不高兴去了。”
谢知韫愣了一下,哭笑不得,收了帖子也应了人家,哪有头前一天说不高兴就给推了的道理。
“不如去瞧瞧,不高兴了扭头就回来,越家还能把你拘在那儿不成。”捏捏她的小脸儿,搂住她哄道,“越三儿给你递帖子,是他家机灵,看明白了你是咱们家当家作主的人,人家巴结你呢,你都应了,再不去,岂不撂人脸子。”
伸手不打笑脸人,有人赶着逢迎,多少得给些面子不是。
再说了,她日后必是要接下后宅的责任,买卖场上朋友又多,亲友间礼尚往来哪能避的了,这样的事情还多着呢,拿越三儿家练练手,胆子大点儿就适应了。
“好吧。那我明天去瞧瞧。”文悅也觉得失信于人不好,勉强应下,又央他道,“明儿你送我过来,先别急着走,在门口等我一会儿,我要是不高兴,马上就出来,好不好?”
她哀求时的眼睛漂亮璀璨,漆黑明亮,水盈盈的藏着万千美好,叫人忍不住收起藏好,然后用最珍视的最温柔的方法打碎这份美好,让清泉滑落,顺着眼角落入乌黑的发,然后用指腹拨开她额前凌乱的刘海,听清脆的变作哑声。
谢知韫眼睛微眯,一片暗芒,摆手撵走站着的春桃,才轻掀唇角:“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花花家的小白坡 ,灌溉营养液10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