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含绿,流水淙淙,二月天寒意侵人,凉风打着旋儿往人袖口中钻。再过一段时期,梨花便要迤逦满树,堆成素静的雪海,衬着鲜嫩绿芽沸腾地生长。
“这般琐事,小姐何须过问,”开口说话的是越国公府二小姐的侍女,名为半夏,她为主子盖上一件薄绒毛毯,口中劝道,“不如进屋去暖和暖和,奴婢与嬷嬷替您选几个好的。”
二小姐轻拍了拍半夏的手,露出一抹温和似水的笑,活像是在与侍女打商量,而非在发号施令:“春光甚好,恰逢我闲来无事,便让我看看罢。”
梨花树下,共站了十五位身量不同的姑娘,皆着粗布衣衫,或拘谨地垂首,或时不时抬眼张望,若说她们迥异的心思中有什么相同之处,那便是慨叹越国公府华美气派,再者,只剩对留在好东家当差的期许了。
在她们身前,站着位炯炯有神的老嬷嬷,老嬷嬷姓陈,服侍照顾二小姐已有十八个年头,丹心赤诚热切,当然要亲自把一把挑新侍女的关。
不待二小姐示意,陈嬷嬷略清嗓子,中气十足地唱念起手中的名册:“彩鹊、浮柳、翠雪……”已念完前十四个名字时,忽地,她顿声道:“咳,二小姐,您稍等。”
连廊下披着薄毯的青衫女子点头,浅笑着应允。
陈嬷嬷明亮的眼珠转了转,抖着手地查阅侍女们的身契,翻至最后一张时,眉头竟皱得更紧了。
侍女名册与身契一一对应,刚由牙行送至,此刻还热乎着,怎会都出了岔子?
而那站在队伍最末的第十五位侍女,正心跳如鼓地凝视着老嬷嬷,她急得额头冒汗,银牙都快咬碎,因迟迟听不到自己的名字,她竟仰首高声道:“嬷嬷,您还未念我的名字——”
音方落,所有人的视线皆涌过来,逡巡在老嬷嬷与这侍女之间。
陈嬷嬷掀起眼皮打量这丫鬟,只见对方中等身材,双眸圆滚明亮,脸颊冻得通红,初进公府,不仅没有畏首畏尾,反倒抬头挺胸、气势昂扬,一副……别人欠了她的样子。
“你叫什么?回给我们二小姐听。”
随着小小的骚乱,身着青衫的二小姐也注意到了队末最不显眼的年轻姑娘,眼波流转之际,那姑娘红扑扑的面庞映入她眼中。
——四目交汇的刹那,强烈的窒息感淹没了她。
心乱如麻,胸腔轰轰作响。
冥冥虚空之中,莫名滋生着似曾相识的熟悉感,甚至是亲切感。
二小姐屏住气,朝前上了半步:“你——”她本就挺直的脊背为此紧绷,就连笑容也冻住,“你的名字是什么?”
那位异于旁人的侍女始终目视前方,在一众低眉顺眼的姑娘里格格不入,她咳嗽两声,字正腔圆地回答:“我叫,珠桦。”
“是哪两个字?你可会写吗?”
珠桦语中含着隐隐的骄傲,道:“我姓‘珠’,珍珠的‘珠’。至于第二个字,是白桦的‘桦’。”
她随母亲的姓,白桦则的正直、宁折不弯的象征。
听着她们的问答,陈嬷嬷在旁长舒一口气。侍女名册染了污渍,瞧不清字迹,连身契居然也沾着团灰,压根看不见珠桦此人的名字。
如此巧合蹊跷,真是稀奇。
二小姐向陈嬷嬷颔首,满意道:“嬷嬷,这个丫头合我眼缘,便让她留在我的院子里,可好?”
陈嬷嬷怔愣住,不知自家二小姐如何看上了个不懂尊卑规矩的丫头,瞧瞧这珠桦,鼻子都快仰上天了,哪里有半点下人样?若真叫她进了二小姐的院,指不定明里暗里怎样怠慢当差。
“老奴看着其他的丫鬟,倒也有机灵乖巧的,您不妨再考虑考虑?”
二小姐闻言,垂下含情的桃花眼,为难之色霎时染透了面庞。
珠桦见状,气得两排牙齿咯咯作响。
她下楼倒垃圾时,挨了高空抛掷的垃圾一记砸,竟穿越进了一本叫《我假死后夫君悔不当初于是他喜提火葬场了》的书里,而刚刚落地,牙婆便告知她京城越国公府来买丫头,她便是被买走的之一——
珠桦彼时惊得险些失声,若论世上谁最了解这本名字又臭又长的小说,除了此小说的作者,还会有谁?
而珠桦,便是那个倒霉透顶的大冤种作者。
她跟稀里糊涂地进了骆府大门,与《我假死后夫君悔不当初于是他喜提火葬场了》的女主角骆青月平平无奇地见了面。
骆青月,即是一袭青衣的越国公府二小姐。
而老嬷嬷手中沾有污渍的名册,似是老天爷赠予珠桦的一个机会。
珠桦此身的原主可能叫小红小翠阿猫阿狗,因这块污渍,原主的姓名无从可考,珠桦有权力任意捏造——于是她果断选择了母父为她取的大名,珠桦。
这就像刚刚开启一款游戏,总有那么一个NPC会询问你的名字,待你将答案填进答案框,游戏世界里的人们都会默认你姓甚名甚。
只不过珠桦穿进的是本小说,而非游戏。
珠桦银牙磋磨,心焦气燥地腹诽,不知骆青月究竟在磨蹭何事,她人生地不熟,越国公府是处极好的栖息之所,一旦错过,她便要如浮萍柳絮,不知要飘向何处了!
什么规矩戒律,都不如搏得骆青月的注意要紧!
正惴惴难安时,骆青月眉头微蹙,向老嬷嬷投去目光:“嬷嬷,不过是个小丫鬟……珠桦的确合我眼缘,就如此定下来罢。”
珠桦目瞪口呆地望着毫无主见的美人,足尖快要在青石地板上蹭出火。
但凡骆青月多有几分魄力与主见,也不至于日后被《火葬场》男主欺负得那般惨!
“二小姐,”珠桦决计为自己的命运一搏,她等不及老嬷嬷开口,骤然朝前走了半步,握拳振声道,“我人机灵,能吃苦,若有不妥帖的地方,我势必学习改正——请你将我留在府中,最好,是留在你的院中。”
此言一出,其余人等皆瞠目结舌。
她们的年龄参差错落,既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有十一二岁失怙失恃、遭人倒卖的稚童,却无一不感叹珠桦的大胆。
珠桦此人,多大的野心胆量呀,竟如此大言不惭地自荐,十之七八是瞅准了越国公府的富贵,要抱紧金元宝不肯走吗!
其中不乏一两个胆子大的,也想攀攀高门大户,纷纷效仿珠桦的模样,七嘴八舌地自夸起来。骆青月被吵得六神无主,直至陈嬷嬷厉声呵了句,她们才罢休。
陈嬷嬷怒目圆瞪,手中的身契随风飘扬:“再有聒噪者,一律打死!”
顿时鸦雀无声。
珠桦的手掌在衣料上来回擦拭,满手冷汗愈发细密。她死死凝视着骆青月,指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丝希冀。
《火葬场》女主角骆青月,心肠柔软,善待下人,在珠桦摆脱奴籍重归自由身之前,若能骆青月手底下当差,实在是件美事。再加上陈嬷嬷“打死聒噪者”的恶言,珠桦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一个卑微的奴婢,可不是如同鱼肉,任人宰割吗?
珠桦必须争取机会,不得出半分岔子。
初春的凉风簌簌吹拂,陈嬷嬷站在风口,慈爱无奈地笑说:“小姐,老婆子我替您挑好的便是。半夏,此处风大,快扶小姐回屋”
话音方落,半夏便递出手:“走罢。”
骆青月居然真的搭着半夏的手,犹疑着往屋门走了两步。
她与珠桦的目光,再次交汇。
鬼使神差之间,她下了极大的决心,脱口而出道:“不,嬷嬷……我、我就要珠桦。”
众人又是一惊,陈嬷嬷与半夏更是傻了眼,她们服侍骆青月多年,都知道二小姐的脾气最是和蔼,说难听些,便是缺少主见,说“不”与“我就要”的次数,两双手便能数清。
珠桦欣喜地放大瞳孔,她抱紧骆青月递过来的竹竿,拼尽九牛二虎之力往上爬,大声地感激道:“多谢!”
“半夏,你给珠桦找身暖和衣裳,瞧她的脸都冻红了。带她安置好后,再来见我。”骆青月说完,向陈嬷嬷莞尔而笑,“其余的事,就劳烦嬷嬷了。”
眼见二小姐已孤身进了屋,陈嬷嬷不好再多说什么,领命去干自己的差。
珠桦终于松了口气,既已有落脚之地,便该为自己谋生计、谋后路了。
《我假死后夫君悔不当初于是他喜提火葬场了》,是一本火葬场题材的小说,其故事梗概,可顾名思义,假死之人“我”是越国公府二小姐骆青月,喜提火葬场的则是本书男主角,大周雍王齐殊。
她假死,他悲痛欲绝,她再度出现,他拼命追妻,属实是……一出狗血大戏啊!
狗血大戏的作者珠桦此刻正跟在半夏身后,细细盘算着将来。
按照原著剧情,越国公府有朝一日必定败落,男丁或流放或斩首,女眷充作官奴,故而做越国公府的侍女并非长久之计。哪怕珠桦能随骆青月陪嫁进雍王府,“祸患不及外嫁之女”,她也要担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她已想好了后路,当然,后路要建立在她不能穿回原世界的基础上。
一,脱离奴籍,恢复自由身。
二,攒够银钱,以备将来。
“半夏姑娘,”珠桦犹豫片刻,选择了一个较为亲昵的称呼,出动出击道,“咱们每个月的月例是多少?”
半夏心想珠桦真是好命,头次见面就能得二小姐的青眼,多少觉得不服气,索性连头也不回,淡淡答道:“一两银子。”
珠桦满头雾水,她于《火葬场》世界,是如同女娲创世神一样的存在,大周的地理气候、编年历史,皆由她细细设定过。
然而大周的“一两银子”,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你头上这顶碧玉簪子样式真好,多少钱呀?”珠桦殷勤地问。
半夏答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六七十文而已,府中每个丫鬟都有,你事后去嬷嬷那里领衣裳杂物,可以顺便领根簪子首饰。”
一柄“不值钱的”碧玉簪子值六七十文,珠桦倒陷进了更深的迷思漩涡——她在现实生活中,唯一购买的饰品就是扎头发所用的黑色头绳,五块钱一大把——对于首饰的市价,她着实没有概念。
另有一件急需弄清的事,珠桦暂且放下银钱的换算,开口问道:“今日,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
半夏看着眼前稀奇古怪的小侍女,渐渐皱紧眉头,颇为真诚地道:“府外不远便有医馆,你若不舒服,可以拿着二小姐的手令出府,前去寻位郎中……当下是兴和二十五年,三月初一。”
三月初一。
珠桦化作石雕,僵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