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美人哥哥

繁华如梦,白驹过隙,六年的时间悄然溜过。
  一眨眼间……年又一年,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年年花开花谢,景物依旧,人事已非,唯有开满白花的桐花依然暗送清香,在人去已空的熙凤宫吐蕊,尽放娇美。
  中宫之位不可一日或缺,华红鸾被贬之后,受尽娇宠的马妃飞上枝头,凭借着女人的娇婉承欢与手段,迷惑帝心,即使低贱的出身受众臣非议,依旧一跃成为当朝皇后。
  她用的伎俩无非是拉拢太子殿下,在国师的指点下与之亲近,展现出映映大度的母仪风范,使得皇上另眼相看,认为足以后宫典范,废后不久后便下旨册封新后。
  如今再也没人敢在宫里提起曾经风华绝代的华皇后,她像蔓蔓荒草般淹没在人的记忆里,世人只知太平盛世的马皇后,无人知晓太子的生母是何人,那是不可提的印记。
  “爹,这里好多花哟!房子也高得让月儿抬得脖子好酸,那些漂亮的姊姊为什么都低头走路,她们不怕撞到人吗?”要是换作是她,肯定被撞得鼻青脸肿,琳地飞出去。
  听到女儿率真的童言童语,原本绷着一张脸的佟义方忽地笑逐颜开,慈爱地轻抚她的粉嫩小脸。“傻丫头,这里是皇宫,所以花多人也多,大家都战战兢兢地怕触犯龙颜上主宰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他们怕做错事掉脑袋。”
  “咦,脑袋连在脖子上怎么掉,这个皇上很坏吗?喜欢摘人脑袋。”佟欣月一脸不解的偏着头,满是疑惑。
  “嘘!小声点,在后宫行走切记谨言慎行,爹不是一再告诫你吗?你一下子全忘光了呀!”他笑着一拧女儿鼻头,揉揉她那系着绛丝彩带发绳双髻的头,爱怜万分。
  她睁着圆亮大眼……副忏悔的模样。“爹,我会把嘴巴闭起来,不再乱说话。”
  低沈笑声从佟义方喉间滚出,“爹不是责备你,而是告诉你皇宫内院是个说不得真话的地方,不论遇到谁都要话留三分,毕恭毕敬的装傻,傻子才能活得长久。”
  “为什么呢?爹,不说真话不是很痛苦,月儿一定受不了。”她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实心人,爹常笑她太老实。
  “所以称才是爹的心肝宝贝呀!华丽到近乎虚假的牢笼不适合你。”他会守着她,不让她涉入尔虞我诈的后宫斗争,这里是人吃人的无间地狱,没点手段是活不下去的。
  “华丽的牢笼?”她听得一知半解,只觉得朗朗白日里忽然有股凉风袭来,让人有点冷。
  佟欣月的身子骨本就不太好,特别容易受寒,是她爹用上好的药材养着,把她养得像个小药人,才让她精神些,小脸有些许血色。
  自从三年前她娘因热症而撒手人寰后,她便成了没娘的孩子,自幼失恃的她从此非常粘爹亲,唯恐他也像躺在棺木里的娘亲一样,怎么都叫不醒,留下她孤零零一人。
  也许是当时留下的阴影,所以佟义方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形影不离地恍若他身后的小影子,叫他好笑又心疼,偏又舍不得打骂,由着她跟前跟后地胡闹,疼女成癖,人人皆知。
  不过毕竟是深宫内院,有规矩要守,佟义方再疼她也不敢带到龙子凤女跟前,总要她避着人,怕她口没遮拦的得罪贵人反而惹祸上身,能躲远点还是不要靠近这些娇贵皇子公主比较好。
  “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锦衣玉食不见得是好事,平平安安才是幸福。”要不是宫中有他要为女儿调理身体的药材,不然他宁可请旨致仕,辞去劳心劳力的太医一职。
  其实从马皇后在仍是马妃时有意无意地提到女儿,他便上了心,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件事,生怕马皇后连个孩子也不放过,拿女儿来威胁他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
  一度他草木皆兵,说什么也不让女儿出家门一步,他藏着掖着,用命宝贝着。
  幸好马皇后提过一回便不再提起了,似乎忘了他有个女儿,礼遇有加地年年加傣,甚至将他升任为太医之首,他这才慢慢放下戒心,带好动的女儿四处走动,教其药理。
  因为他得到马皇后的重用,所以马皇后特别恩准他并不需要时常待在太医院,每天只要抽几个时辰在太医院考校一下新进太医即可,其余时间他可以在家中钻研医术,甚至入宫时也可带徒弟与女儿进宫。
  “为什么一定要长大才能知道,我现在不能知道吗?”大人的想法好复杂,总是七弯八拐地。
  “你的为什么未免太多了,瞧你小手还冷着呢!额头却冒出汗,早上的药吃了吗?”他关心地问道。
  佟欣月小脸一皱,露出“药很苦”的表情。
  “师父,师妹不肯喝,她喝了一口就吐了……”一道清润嗓音刚一扬起……只瘦弱小手连忙捂住他的嘴。
  “师兄赖皮,你答应我不说的。”出尔反尔没信用,他会像东街的王小胖越来越胖,食言而肥!
  “月儿,不可欺负你师兄,还不把手放开。”都被他惯坏了,顽皮又让人头疼。
  佟欣月嘟着小嘴放下手,“说好了不告状,你又骗人……思源哥哥是骗子。”
  “嗯——”佟义方刻意声音一沈,训示女儿的不听话。
  她双手抱着头,装出很委屈的样子。“我又没生病,为什么要一直吃药?”
  一提到三餐把汤药当补品灌,小小的人儿就有一肚子的牢骚,她自认能跑能跳,身体好得很,不用再喝苦得要命的黑汤水,她喝得都快吐了,满嘴药味。
  没有小孩子不怕吃药,佟欣月也不例外,尤其她吃得比寻常人多……天照三餐喂,会抗拒也是人之常情,即使缠绵病榻的病人也畏于苦药,何况才八岁的她。
  “因为爹希望月儿能陪爹长长久久,别像娘那样丢下我们爷儿俩撒手不理。月儿不想跟爹在一起吗?”女儿越大越肖她娘亲,眉眼五官渐生秀丽之姿,惹人怜惜。
  每次佟义方一露出伤怀神情,女儿就会手足无措,很慌张地想安慰他,屡试不爽。
  “爹,你不要难过,月儿会乖乖吃药,每天每天都陪着爹口”她赶紧捉住爹亲的手,小牙微露的撒娇。
  内心发笑的佟义方故作伤心。“唉!爹也不想月儿当个药罐子,每日与汤药为伍,可是一想起你娘的身子,爹的心里好生不舍,要是爹的医术再好一点,她也不会离开我们,爹有遗憾呀!”
  “爹,月儿乖,学医术,以后当个女大夫……”她要用心学好医理,什么疑难杂症也难不倒她。
  “师父,时辰快来不及了,德妃娘娘的玉香公主还等着你诊治。“一旁容貌秀逸的白衣少年提醒着,唇边始佟挂着淡雅清逸的浅笑,恍若半点尘嚣不沾身的潺潺清泉。
  “思源哥哥,人家在感伤呐!你又打断我。”佟欣月娇俏地一扁嘴,大大的眼儿圆得晶亮。
  岳思源宠溺地给了她一片仙橙糖。“师父已经晓得月儿妹妹很乖,从来不爱吵闹。”
  一听人家赞她,她水亮双瞳就发光了。“爹,月儿不吵你,你快去给公主看诊,我绝对不会乱跑。”
  唔!她长大了,不可以给爹添麻烦,要跟思源哥哥一样帮爹的忙,为爹分忧解劳。
  岳思源十五岁,父亲是个屡试不中的落第秀才,在私塾教书,为人温文有礼,可惜一场洪水夺走了性命,留下孤儿寡母,日子艰辛的在街上讨生活。
  一日佟欣月路经两人居住的残屋断壁,听到岳母咳声连连,甫丧母不久的她想起了娘,便要母子俩跟她回家,人家不肯她扯开喉咙大哭,搞得街坊邻居以为有人欺负她,忙着去通知仍尚在丧妻悲痛中的佟义方。
  佟义方了解缘由后……来是疼女儿,二来见岳思源资质不错,便议收他为徒,学得一技在身,好过百无一用是书生。
  于是岳思源母子住进佟家,成为佟家的一分子。
  佟义方轻笑,“我一会儿就回来,不能跑远了,不然爹找不到月儿会心急的。”
  “嗯!爹放心,月儿在这儿玩,不吵人。”她取出娘亲生前为她缝的狐狸布娃娃,坐在干净的台阶上等。
  “还有,那边绝对不能去,听见了没。”他指着一处灰墙剥落的宫殿,略带严厉的告诫。
  入宫多年的德妃娘娘并不受宠,加上马皇后的刻意打压,仅得一公主便未再有所出,身处的“月华宫”紧邻冷宫,只有一墙之隔,平时少有人走动,倍感寂寞凄凉。
  皇上子嗣不丰,如今皇子仅有太子沈子旸,虽然对德妃娘娘的宠爱不再,可是对子女却是相当疼爱,只要一有受寒迹象就赶紧召来太医诊治。
  只是他再也没有踏过月华宫一步,因为他怕触景生情,见到那位曾与他恩爱恒长的废后。
  “不去,爹的叮嘱月儿会牢记在心口”她用力点头,好像点得不够有力爹会认为她不乖。
  “你呀!总让人操心……”佟义方无奈地一叹,眼神略带怅然地膘了冷宫一眼。
  都六年了,不知华皇后是否安好,漫长的寂冷岁月会销毁一个人的心,让人生不如死。
  “师父,该走了。”岳思源神色好笑的催促,每回师父一入宫就忧思重重,好似要与亲人生离死别。
  他总以为是师父太疼女儿的缘故,殊不知后宫里暗藏危机,即使不偏一边力保中立,仍免不了被扯入殡妃间的争风吃醋,为了得到皇上的注意,太医亦是足以利用的管道。
  譬如马皇后,她让心腹太医用药让其他妃子生不了皇嗣,只因她自己生不出来,别人也别想生,或者生了也养不到成年,痴痴呆呆、庸庸碌碌地不见丝毫过人之处。
  总而言之一句话,后宫里不允许才智太出挑的皇子,包括她代为抚育的太子亦然。
  太聪慧的孩子不好控制,把幼虎养成猫再拔其利牙,去其锐爪,使其无伤人甚至是自保能力。
  佟义方仍不安地频频回首,“月儿呀!记得看到人要躲起来,不要随便和不认识的人交谈,宫女姊姊穿的是黄衫绿裙,公公们是藏青色宫服,他们喜欢指使人……”
  “师父,月儿妹妹有你给的腰牌,宫里的人不会为难她。”将药箱肩带往胳臂上提,岳思源指着日头的方位,提醒他话多爱唠叨的师父,天色真的不早了。
  其实佟义方并不想带女儿入宫,也不愿她辛苦地学医,快四十岁才得块心头肉,他只想好生地养着,等过几年个子抽长,及异后再为她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了。
  但听闻近日有不少年约七、八岁的娃儿被拍花的拐了,大白天地也敢上门抢人,妻子早逝,家里没大人,放不下心的他只好把女儿带在身边,时时盯着才不会提心吊胆。
  他没好气的一横眼,“我挂心女儿的安危,你这小子吃什么味?要不我给你买条罗裙,易为荆钗。”
  他一听,清润的面庞抽了抽。“师父,你真要迟了,再叮嘱下去天都要黑了。”
  哼哼两声,佟义方臭着一张脸地瞪了没脾气的徒儿一眼,忿忿然走进月华宫。
  看见爹亲气呼呼的走开,佟欣月笑咪咪地玩起布娃娃……下子抬抬布脚……下子拉拉漏了针脚的布手,自己跟自己对话的玩起来,是人也是狐狸地装着假嗓音。
  没多久,玩腻了布娃娃,她开始东张西望起来,对宫内的一切感到很新奇,有高高的树,很大很大的庭院,种了千百种花的园圃,还有池塘呢,几只呆头呆脑的肥白鹅在池上游来游去。
  小孩子本来就很难安安静静地坐着等人,两颗圆滚滚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对什么事都感觉很有趣,什么都想试一试,站起身来小脚悄悄地动一动。
  蓦地……只色彩斑烂的长尾凤蝶停在如茵绿草上,她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凤蝶,澄撤大眼露出小姑娘的贪玩,她把布娃娃放下,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朝美丽的蝶儿走近。一扑,落空,蝴蝶高高飞起。
  “你不乖,怎么可以飞走呢?我在跟你玩耶!”她吐出口中的草屑,不高兴地小手权腰。
  仰起小脸骂着凤蝶,大有不捉到她不罢休的意味,凤蝶飞东她便追到东,蝶身一回落在西边董草上她又扑向西,十分忙碌地追着和她双掌并合差不多大小的翩翩蝶儿。
  她扑着蝶笑得好不欢欣,浑然忘却爹爹的交代,两脚跨过芳草美美的月洞门……
  “咦,那是谁?爹不是说过不会有人……”好好看的大哥哥,他要去哪里?为什么越走越慢,走走停停。
  向来不文静的佟欣月被父亲宠出求知欲特别强的好奇心,心里有不懂的事就一定弄清楚,而且身体力行,不怕冒险,非要把困惑弄得明明白白方肯笑逐颜开。
  于是她不管停在鼻前的蝴蝶了,还用手挥开,小小的身子趴在草丛里,很慢很慢地移动,‘漫到她觉得自己像一只乌龟,眼露不快的瞪着前方踌躇不前的大哥哥,忍不住想骂骂他,他站着不动到底在干什么,故意整人吗?
  “大哥哥,你头顶要长草了啦!鸟儿都要衔泥筑巢了。”佟欣月没耐心,蹦地从杂草堆里跳出来。
  显然没料到冷宫之中会有旁人……身银白锦衣、腰系璃龙玉带的少年怔了怔,面色愕然。
  “大哥哥你是聋子吗?听不见我说话,我跟你说,我爹是很厉害的太医,他的医术很好哦!我让他来诊治你……啊!不对,你听不到我说什么,我用比的好了,你的耳朵……呢,不好,爹用针……刺你……”她比比耳朵又比比嘴,做了个穿针的手势,然后扎在肉里,有点痛……
  “我听得见,你不用比来比去。”略低的嗓音有些粗哑,正是变声期,听在耳中像十只鸭子的呱呱声,吵。
  “喝!你的声音真难听,你伤了喉咙吗?我爹说将菊花晒干加冰糖冲泡,滴几滴蜂蜜,喉咙不适的症状便会减轻……”
  佟欣月年纪虽小,倒也有模有样的学起爹亲,藕白小胳臂一伸就要探向相貌清华的少年腕间,为他诊脉。
  少年往后一退,不让她碰着分毫。“我没病,过段日子就好了,你是哪家的闺女,怎么跑进了冷宫?”
  “冷宫?”那是什么地方?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
  按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当年那“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共赏金博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的人儿,她爱梅、赏梅,自比雪中傲梅,经霜不能摧,独秀枝头傲霜雪,让那百花尽折腰,无人敢在梅前展风华,吐蕊绽姿容。
  如今梅花年年开,却少了赏花人……场风雨扫过,花色凋零,梅瓣残破,曾经傲然的身姿等不及开春,花落未结果,寂寞深云处,连晚来东风都嫌冷,憔悴旧花颜。
  望着残破不堪、冷风爬爬的暗淡宫殿,神色微黯的俊雅少年说不出心底的感受,有股涩然的酸液由心头滑过,让人有种春花已尽、长夜漫漫的凄凉,无心的芦苇疯长,掩盖住那一株淡淡吐香的翠兰。
  他负手走了两步,却不再上前,眼前半掩的门扉里住了个可恨的女人,她心狠手辣,她蛇蝎心旸,她因妒生恨,狼子野心……柄长剑刺杀君王未果,连甫出生不足三月的稚子也狠得心下手,以除辅星好动摇国之根本。
  这些全是母后告诉他的过往,要他牢记在心,勿重蹈覆辙,国有明君方能兴业,子承继,父子同心受八方朝拜,以废后为借镜不乱正统,国之霸业将能万古流芳,千万百姓叩首谢恩,直呼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是虎有食子心,子无伤虎意,纵使此虎凶残成性、恶习难改,却也是生育他的亲娘,他岂能不孝的毫无闻问,任凭佟老而不探冷暖,冷冷深宫不知几许春秋。
  去,还是不去呢?
  只是,见了又如何?她的眼泪是假的,无声的哭泣是为了博取同情,让人怜悯其遭遇,忘了她曾做过的种种罪行。
  “大哥哥,你到底在看什么?我仰得脖子好酸,你好心点跟我说,我只看到蓝天白云和你好看的脸。”他真的很好看,唇红齿白,眼睛亮得像星星……闪一闪地。
  佟欣月喜欢“美人”,这位美人哥哥漂亮得不像真人,他白哲的皮肤居然比她还嫩白,看起来像娘留给她的白玉童子,说不定一掐就会化成凉凉的水,五指拢不住。
  一听到“好看的脸”,少年薄嫩的脸皮微微泛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欣月,佟欣月,我爹是佟太医,你呢?大哥哥,你是谁?我爹说皇宫内院不能有寻常人等随意走动,除了太监,可我看你不像嘴上没毛的公公呀!”她满脸疑惑……颗长偏的小牙微露,让她看起来十分可爱又讨喜。
  “公公?”他轻咳了两声,忍俊不已。“原来是佟太医的女儿,难怪见你有几分面熟,你先前也进过宫吧!”
  她与佟太医有些相像,但五官较柔和,眉目有神,晶莹发亮,活似花丛里绷出的小小花仙,无邪又天真。
  她比出三根手指头,神情十分得意。“都没人发觉哦!我躲得很好,只是皇宫太大了,我走得脚酸。”
  少年失笑地一弯嘴角,“住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大了,有时还嫌小,但不管大小,却是怎么也走不出去。”
  所以他十分羡慕堂哥沈天洛,不若他得长年待在宫里,寸步难行地守着一方天地,无法恣意地放纵,五湖四海任凭逍遥,做一个只咏风月,不问国事的闲散公子,无拘无束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笑看风光无限的秀丽山河。
  他打一出生就是四方墙里的鸿鸟,身有双翼却飞不高,空有两足也行不了万里路,除了寄情书册里的旖旎春色,无从亲眼目睹渡虹江雪融时的满江碎冰,也看不到飞鹅山漫天飘扬的白雪,或是绵延不绝的辽阔大海,天海共一色的落霞奇景,策马长鸣、寸草不生的黄沙大地……
  这些母后不会允许他做,连习武也怕他受伤,严格禁止他锻炼体格,不准他靠近有可能踢伤他的马匹。
  他不晓得这是母后的过度保护,或是身处之位所带来的拘束,想起几年前他曾拥有一匹小马,还有一道挺拔身影挥舞着长剑,教他武功,他握着木剑跟着挥砍穿刺……
  子岳叔,不知安否?
  “……大哥哥,大哥哥……你在想什么?我一直喊你都不回答。”佟欣月拉了拉他的手,不喜遭人冷落。
  往事如梦,恍若隔世,猛一回神的少年低视矮他一个头的小女娃,温润地扬唇一笑,“想起一些旧事,恍神了,小月儿没让我给吓着吧!”
  “人家不小了,我八岁了。”听到个“小”字,她小嘴一扁,不太乐意别人当她是不长个头的小丫头。
  她想快点长大,帮爹的忙,不要老被思源哥哥笑她手短脚短的,小小的个子踞高了脚尖也拿不到柜子顶端的药材,还得垫着高脚凳,小心翼翼地往上构才摸得着边边。
  少年压声轻笑,“是呀!八岁很大了,都能翻书练帖,写出一手好字呢!佟太医教了你识字吧?”
  “当然喳!我三岁就会背百家姓,虽然背不齐,老是落东落西的,可是我会看医书握!上面的字有一大半我都认得。”她得意扬扬的扬起小巧下巴,小有谦虚地不提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爹说做人要会藏拙,不能锋芒太露,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聪明,他们听了会自卑,自惭形秽。
  少了娘照顾的佟欣月特别崇拜她爹,对他说过的话视为圭臭,无一不信地当作奉行的准则,三句话不离爹亲,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也常将他的话挂在嘴边,让更多人知晓她爹有多疼她,视若珍宝。
  “你也想当大夫?”看她眯着眼睛笑的模样很像小兔子,少年好笑地捏捏她有肉的小脸。
  “嗯!我要当比爹还厉害的女神医,看病、解毒、针灸……什么疑难杂症都精通,将来还要行遍天下,替有病的人解除痛苦。”她发下豪愿,人小心大地立定志向。
  “很大的志愿,希望你能成功。”他眼神微黯,欣羡她能大声地说出远大的法愿,如轻快的鸟儿能任意飞翔。
  佟欣月握起小手……副鼓舞自己的样子。“我一定会成为女神医,救万民于病痛中,大哥哥你要是生病了尽管来找我,我不收你诊金,保证把你治到好。”
  她拍拍平坦的小胸脯,豪气千云地一倾热血,好似神医之路指日可待,将死之人亦能起死回生,让人瞧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此时的童言童语和诅咒别人生病有何两样,也幸得少年度量大,没计较她的有口无心,苦笑地当是小孩子童心。
  虽然少年大她没几岁,不过十二足龄罢了。
  “你能治好里头的那个人吗?她近日来似乎咳个不停。”很想不在意,可是两条腿却老是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
  “咦,里面有人吗?我爹说这里是后宫禁地不可以随便进出。”她眨了眨猫似的眼儿为时已晚地想起爹爹的嘱咐,小手不自在地拉拉浅绿镶银鼠皮裙,眼神飘来飘去。
  佟欣月很不安……双绣蝶串珠的小鞋在裙子底下移过来移过去,想走又舍不得离开。
  少年神色微淡的轻启唇,“哪有什么禁不禁,只是不想多余的人来打扰住在这儿的罪人。”
  “罪人?”是指犯罪的人吗?可是作奸犯科的坏人应该关在大牢里呀!怎会被关在宫殿里,比她和爹住的大宅子还要大上好几倍。
  佟欣月不懂后宫殡妃的争斗,她没想过宫里住着皇上、皇后,许许多多的娘娘和宫女及公公外,还有什么人能住进皇宫,她也想不透为什么有人生病大哥哥却不宣太医,反而要她这个小丫头医治。
  当年废后华红鸾被贬为庶民,本该出宫发还原籍,但马皇后为展现大度,便向皇上一番进言,盼他顾念旧情让废后留在宫中,赡养天年。
  此举令皇帝为之欣喜,对马皇后更加宠爱,他本就有愧直言进谏的发妻,能就近照顾她也算是一种补偿,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也不想真当个绝情到底的男人,对其弃之不顾。
  可谁也想不到马皇后的歹毒心计,她留下废后的用意不是出自善心,而是想欣赏情敌的落魄,看她孤老冷宫,让曾经权倾一世的华皇后对她卑躬屈膝、受尽屈辱,不若当年的风华绝代,受万民景仰。被贬为低贱的庶民,不比她小官之女的出身好到哪儿去。
  “算了,不过咳了几声,应该没什么大碍,多喝点热汤自是不咳了。”少年自嘲急病乱投医,竟指望一个青丝未给的小女娃,说不定她连脉象都诊不出来。
  佟欣月见他时而皱眉,时而笑得很奇怪,不禁神情迷惘地拉拉他袖子。“大哥哥,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帮你把把脉,我会开药治病,大花的腿疾就是我治好的。”
  “大花是谁?”她真会医病不成?他真小看她了。
  她喜孜孜地露出两排小牙口,“大花是常到我家灶房偷鱼吃的花猫,它被狗子家的婶娘打断了后腿,走起路来一瘸一瘸地,我找了草药替他敷上,不到一个月她就活蹦乱跳了,跃进开着的窗户叼走一条大鱼。
  “是猫……”他面上一晒,暗暗心想幸好没真让她医人“啊!等一下。”她似乎想到什么,大叫一声。
  否则把人当牲畜,活端端被她治出一堆大病小病来。
  少年被她突如奇来的叫声喝住,刚要往前一跨的脚顿住,回头一瞧她又嘟嘴、又扁嘴的有趣表情。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吼!想欺负她人小脑子小吗?她佟欣月可不是笨蛋。
  “咦,我没提吗?”他以为宫中行走的人都晓得他的身分,用不着刻意提及,人人皆知他是谁。
  佟欣月圆睁着大眼,瞪他,“没有。”
  他失笑地弯起好看的眉眼。“我是当今太……呢,太子身边的伴读,字旸之,你喊我一声旸哥哥就好。”
  一个新奇的念头生起,他不想让她知晓他是谁,这宫里已有太多对他毕恭毕敬的人,他想要有个人不因他的尊贵身分而保持距离,心无芥蒂地当他是一般人看待。
  而她,入了他的眼,憨憨的笑脸令人开怀。
  “旸哥哥。”软腻的嫩嗓喊得好不甜人。
  心一动,他笑了。“好月儿,哥哥就当多个小妹子,这个就送你耍玩吧!别给掉了。”
  莹白色暖玉透着淡淡香气,小手合捧的佟欣月不知其贵重,只是惊喜地睁大眼,不住打量刻着麒麟戏珠的圆形玉佩,笑得傻呼呼,樱红小口怎么也阖不拢,爱不释手地放在手心来回的赏玩。
  看她没心机的傻样,少年嘴边的笑意更浓了,看向紫藤花尽头的紧闭宫门也没先前的沈郁了。
  他想,遇上她也算好事一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