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缘于有心

冬果尔府的韶芳院内,是三老爷和三夫人的住处,三夫人在后院的小房间内设了一个佛堂。

佛堂内摆放了一张楠木雕灵芝纹翘头香案,案上供奉着一尊小叶紫檀普贤菩萨,只见那菩萨的法相庄严静穆,面露着慈悲为怀的笑容。

三夫人常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念米佛、拣佛豆,这一念一拣就是二十年的光阴。她虔诚信奉着普贤菩萨,她不强求菩萨让她的儿女飞黄腾达高人一等,只祈祷菩萨能保佑她和儿女一辈子身心安稳,不受病魔孽障的侵袭。

今日晨起,她的心底就开始惴惴不安,似乎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午后她按往常一样去了佛堂,只见那慈眉善目的菩萨雕像突然变得丑陋可憎起来,她脑中涌起一阵阵躁动惶恐的思绪,不断翻腾着,令她内心着实难安。

天色已晚,碧月轻手轻脚地打开佛堂的小门,跪坐在蒲团上的三夫人听到声响,旋即转头幽幽凝望着站在门口的碧月。

在昏暗的光线下,三夫人面色愈发阴沉,碧月心里一惊,低声嗫嚅道:“夫人,您已经在佛堂三个时辰了,可要回屋休息了?雷嬷嬷已经再给您布膳了。”

三夫人静默半晌,手紧紧捂着绞痛的胸口,沉声道:“碧月,你让陶管家打探下贵人的消息,现在就去。”

碧月悚然一凛,忙连声应诺道:“是,是,奴婢这就去。”

三夫人看着碧月离开的背影,她心里很是清楚,现在去打探宫里的消息这事情是吹影镂尘,徒劳一场。这不仅仅是因为宫禁森严难以探听消息,而是源于她的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身上至亲骨肉被割离的疼痛,她的舒舒好像离开她了,消失了,母女间特有的心连心感应被彻底割裂了。

天色还未明,东方的天空上还是一片阴晦云郁,暗沉的乌云依旧凝聚不散,遮挡着那即将要普照大地的晨曦微光。

三夫人由雷嬷嬷搀扶着,两人在晓色茫茫中,走出冬果尔府的西角后门,门外一辆装饰不起眼的马车已静静在等候着。

驾驶马车的是雷嬷嬷嫁得丈夫周坚,他曾是府里的马车夫,现在已是冬果尔府上能干得力的二管家。今日的行程三夫人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就让周坚再充当了一次马车夫。

车窗外是凛冽的瑟瑟寒气,车厢内备了两个铜制暖炉和一壶热茶,三夫人坐上马车后,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怀中紧抱着的包裹。

马车行走得很快,一路上只听见车轱辘驾驶过的声音,快到了城门口,车帘外才传来嘈杂的声音,复而行驶了一段路程,喧哗声渐渐远去。

又过了片刻,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雷嬷嬷掀起车帘,扶着三夫人下了车。

眼前是一座皇家寺庙——始建于顺治六年的昭光寺,这里最初规定只对皇族宗亲开放,后康熙帝下令恩准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家人,可允许进入昭光寺上香祈福。

主仆二人走到宏伟壮观的山门前,这里由两个年轻的武僧把守着,雷嬷嬷递上冬果尔大老爷的名帖,武僧仔细查阅了一番,方才放行。

三夫人并没有去寺庙大殿,而是走到了一处肃静古朴的院落,这里是高僧——云舍大师的禅房。此时房门大敞着,幽幽檀香似那白练迤绕在梁柱周围,禅房中央摆设着一张低矮的榆木长条桌,身穿着藏青色僧袍的云舍大师就端坐在长桌后。

云舍大师已年过古稀,但他的面容却十分干净俊秀,透着一丝妖孽之意,和这间朴素无华的禅房颇有些格格不入。这寻常的清早,他没有念诵经文,也没有敲木鱼,而是捧着一本祭祀乐谱在孜孜研究,对于三夫人的到来并不在意。

三夫人单独走进了禅房,双手奉上女儿的生辰八字,恳切说道:“大师,请帮忙看下她是否安好。”

云舍放下手中的乐谱,看了眼红纸上的生辰八字,他的脸色有一瞬间细微的转变,旋即恢复平静,他内敛一笑,直言道:“她现在安然无恙,夫人不必执着于眼前人是否是真正的她,自始至终都是她,一切因果都未变。”

三夫人听后,缄默了片刻,才双手合十,哀声道:“谢大师指点。”

虽说按大师之言:女儿还是自己的女儿,在宫中一切安好。但三夫人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在大殿之中,为女儿点燃了三炷长明灯,在长明灯前,她虔诚地默念了一遍地藏经,祈祷女儿得福得益,离开苦厄,借助佛的明灯去照亮她的路,让女儿不在黑暗中孤单行走。

供奉好长明灯后,三夫人又来到了昭光寺的梵彩神柏炉旁,她打开带来了包裹,包裹里装着一大沓纸钱,还有些小女孩喜爱的布玩偶、绣帕、拨浪鼓、木制九连环等等。

三夫人一一把这些女儿用过的东西和纸钱放进燎炉中焚烧,看着燃烧的火焰,三夫人在心中诚恳默念道:愿菩萨在天有灵,保佑冬果尔舒舒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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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顺贵人的这一场病虽说不严重,但还需要调养生息一段时日,启祥宫的宫人如今都祈祷着小主的身体壮如虎,再有幸得到皇上的青睐,不然他们启祥宫还是笼罩在愁云下,不见天日。

喜云轩内,依蓝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她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这张脸。台上的镜子是描金镶嵌碧玺宝镜,镜面是玻璃制成,它清晰地照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镜中人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缎织绣茜草旗装,面容姝娢姣好,虽带着病气,但拂风若柳之姿,更是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姿态。一头柔软的青丝洒落在肩上,依蓝伸手捏起一束缠绕在指间,低声呢喃,似是在问镜中人,亦是自语:舒舒,我就是你,是吗?

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大雪纷飞的寒冬腊月远离了紫禁城,迎来盎然明媚的温暖初春,喜云轩庭院内却还是一片冷萧萧静沉沉,养心殿的皇上似乎已经遗忘了,这里还住着一位绝色佳人等着他卿怜。

只有锦思锦年心里明白,是小主自己动了手脚,不肯见天颜。每次太医按例来请平安脉,诊出的脉相是一如既往,说辞一律是顺贵人身体虚弱需要调养,如此敬事房的顺贵人绿头牌一直未被挂上。

“锦思,帮我把青霄搬到梨花树下。”这日,依蓝难得有兴致想弹琴几首,她来到这清朝已经三个多月了,带着舒舒的记忆和情感浑浑噩噩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她慢慢接受这个陌生的世界,慢慢将自己融为真正的舒舒。

锦思立即应声道:“是,小主,奴婢这就去拿。”锦思抱来花梨木流水纹琴盒,放在梨树下的石桌上,锦年则在石凳上铺上绒毛软垫,又在桌角摆设了一鼎精巧的荷花形熏炉。

熏炉镂空处缓缓透出檀香,轻烟袅袅散开,丝丝缕缕弥漫在周围,又如轻烟飘浮到缀满花朵的梨树上,和淡淡的梨花香渐渐相融。

阳光暖暖的,一片寂静中隐约传来清脆灵动的鸟鸣声。舒舒打开琴盒,取出那把消沉已久的古琴,青霄陪伴了她许多年,刚抚上琴身,那些舒舒弹琴的画面就涌现在她脑海里。

她垂首专注地望着青霄,在另一个世界,她拥有同样的古琴,她轻扬素手,随手一拨,铮铮琴音霎时响起。

纤白柔美的手指游移于琴弦之间,婉转流畅的琴声潺潺入耳拂心,她弹得是一首掬水调,禅音袅袅,掬来碧水,尽洗纤尘。

在现代的世界里,她被病痛折磨后,常常会弹奏上一首佛曲,用以静心凝神,让自己徜徉在琴声中,如沁泉拂过心灵,抚平幽愤愁绪,忘却世俗烦恼。

悠扬悦耳的琴声掠过一簇簇绰约的梨花,掠过那红墙琉璃瓦,翩翩飘入高耸辉煌的普弥楼。

普弥楼矗立在春华门内,和启祥宫只隔着一条宫道,是一座三层式的楼阁式建筑,供奉着无量寿佛、尊胜佛母等法神。

楼阁顶层的明间内,菱花槅扇半开着,窗前静静伫立着一名姿态威严的男子,穿着一身黄缂丝青狐皮龙袍,他正是雍正皇帝。此时他的目光被琴声吸引,循着悠然的琴音,从高处望向一座宫殿,一处庭院,一个女子。

皇上轻巧地打了个手势,一旁的苏培盛闻弦知雅意,从随身携带的红木盒中取出银嵌珐琅千里镜,这千里镜可望远,它的镜身为银质,筒身嵌烧绿色珐琅,又嵌有花草纹及孔雀尾羽纹,十分精美巧致。

从苏培盛手中接过千里镜,皇上在树影婆娑中看见身着一袭粉色衣裙的女子,她神情恬静,在梨花树下怡然拨弄着古琴,低垂螓首,难掩秀色,一张清丽娇颜如出水芙蓉,和美妙清越的琴音一样,触动着他人心弦。

灵动的琴声从她的指间缓缓流泻而出,似丝丝细流淌过心间,琴音在一阵高潮后,音调愈来愈舒缓,直至消声。女子站起身,和身旁的宫女说笑了几句,转身进了屋内。

千里镜里她的婀娜背影也渐渐消失,普弥楼内仿佛还有余音袅袅,皇上放下千里镜,继续注视着那一隅,冷峻的眉眼微含着说不出的意味,似乎有些绵绵柔情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