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负责为官家起草诏制,属天子之私,连皇后和太子都不大过问往来的。
她一个武将之后,更不好贸然走近。
只能寄希望于探花郎还会如昨日一般在老时辰,再走一遍崇文道。
守株待兔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姜家十四娘,向来运气极好,还真被她蹲到了。
迎面走来的绿衣小郎君可不就是昨日才见过的探花郎。
苏岐鸣走在路上,从不贸然抬头,总是低头匆匆走过,就好像怕被别人看见似的。
突然,一柄檀木色胡笳横在他眼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苏编修顺着胡笳的方向抬眼望去。
是昨日一面之缘的姜娘子。
兰时见他看自己,盈盈一拜,“卫国公府姜兰时,见过小、郎、君!”
最后小郎君三个字,一字一顿,听得苏编修心中一跳。
若说昨日,姜娘子眼中是纯粹的好奇与探究,那今日就是重逢的喜悦与惦念。
兰时轻声道:“不知如今,我眼前的这一位,是故人三千里,相见不相识,还是几年重遇皆陌路?”
兰时不错眼地盯着眼前人,不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苏郎君面色不变,温声道:“娘子认错人了吧,小生此前从未见过见过娘子。”
“是吗?曾有一人教我认笳奏乐,告诉我胡笳声是相思音,那人不是你吗?”
兰时一把扯过苏探花的手腕,苏探花虎口处,有一枚月牙型的旧伤,年岁久了,已经看不出是何物所致。
果然如此。
兰时泪盈于睫,就是这块疤,她要找的就是这块疤。
幼年长嫂要为她穿耳,她嫌疼不肯穿,扭来扭去让婢女找不准位置,推那婢女时穿耳针差点划到她脸上,是有人替她挡住了,那人的手,被粗实的针划了好深一道口子。
看伤的大夫说,要永久留一道疤的。
“这伤,是曾为我受的,只有我知道,你就是那个人,你为何会做官!为何不曾去寻我?”
兰时的力气,苏编修根本挣不脱。
他听兰时哭腔也十分难受,忍不住软下声音,安慰道:“娘子莫哭,小人卑贱,不值娘子惦念,从前的事,切莫再提。”
兰时努力没让自己哭出来,“你可知,如今你一招不慎,会万劫不复的!”
依旧攥着那人手腕,不肯松开。
苏编修,腾出另一只手来,摸摸兰时鬓发,目光里皆是怀念,“所以小十四,可不要认识我,也不要同我有任何牵扯。”
“你只要知道,祈年心分三处,有一处一直念着你,就足够了。”
下一瞬,苏编修神色严肃起来,拼命抻回自己的手,低低一拱手,“小人奉命送书册到东宫,叨扰娘子了。”
“我随你同去,苏、苏郎君。”
兰时今日起得早,未施粉黛,双手随意抹了一把脸,再抬眼时,娴静沉稳,丝毫不见方才失态的痕迹。
“走吧,郎君。”
这一手看得苏郎君叹为观止。
哪儿能想象当初扭糖一样的小娘子,会出落成如今能独当一面的模样。
兰时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还害怕隔墙有耳,只能隐晦地提:“若郎君平日有空,可到卫国公府寻我,若郎君有难处,亦可寻我,切不可独自行事。”
苏编修小声回道,“我与娘子说了,不要管我!您将来是太子妃,可千万不要同罪人之后有牵扯,您只需端坐锦绣中,勿要染尘埃。”
兰时不乐意,瞪了苏编修一眼,“谁说我要做太子妃,我要做小姜帅,来日接管北境军。”
苏编修也不同她辩驳,小丫头嘴硬,这些年来他不在京城,也听人说过兰时与太子殿下亲厚,姜兰时若不是喜欢人家,才不会同人家亲近。
“那祝你我,都能得偿所愿。”
一路向前,并肩无话。
东宫门口的小内侍前来同太子殿下禀告,姜娘子在东宫门口碰到了翰林院编修苏岐鸣,二人相谈甚欢。
东宫理政的太子殿下闻言掰断了手里的笔,气势凌厉到小内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里不停地请罪。
太子殿下起身,不耐地挥挥手。
常内侍立马会意,将那小内侍拎了出去,立时封了消息,把苏编修带进了议事厅,同编修一道来的姜娘子被请进了内殿。
议事堂内,太子殿下坐在正位,一言不发,已经隐隐有帝王之气。
苏编修深知此番威压,定是因为兰时,可他一句也不能为自己分辩。
太子殿下审视的目光如利剑一般,编修暗中掐住了手心,才堪堪并未失态。
良久后,太子殿下才令他退下。
“往后,在翰林院潜心修书,无事便不要出来了。”
省得又晃到兰时眼皮子底下去。
让人生厌!
太子殿下处理完探花郎进内殿的时候,兰时坐在他素常看书的地方打香篆。
皱着眉头抿着唇,好像在思考什么大事。
绯色裙衫像是汝窑烧出来的红釉瓷,衬得她肤色更白。
同探花郎相谈甚欢?
苏岐鸣那弱不禁风的模样还能入她的眼?她明明除了他与她兄长,谁都不曾搭理过。
小娘子长大了,眼光却并未一起。
太子殿下心下不快,但半分都没透露出来。
坐到兰时对面。
闲聊般开口,“用的什么香?”
这香气幽微,不像她往日里用的兰花香。
兰时抬头瞧他,表情微妙,“殿下,这是你殿里的香,是沉水。”
怎么连这个都闻不出来了?
兰时此时未走,只是想问一句:“殿下,苏编修回去了?”
太子殿下的脸瞬间沉下来,“问这个做什么?”
兰时浑然不觉有危险气息,一点点向殿下渗透:“我瞧那编修人品贵重,才识过人,是个好官,也应当会是个良配。”
太子殿下怒极反笑,“是吗?咱们姜娘子见过几个半男人啊?就觉得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翰林编修是个良配了?”
“殿下。”太子殿下这般阴阳怪气地,真是没有半点储君风度。
兰时也不高兴,但面前这个是太子,她又不能翻脸。
温声反驳道:“并非只有力能扛鼎才算大丈夫,若是如此,站在你面前的姜兰时,与端坐仁明殿的皇后娘娘,都是举世少有的大丈夫。”
姜家女儿旁的没有,偏偏就是力气大。
姑母未出阁时,用的兵器可是一对铜锤,虽说到了她,力气不敌,那也是红缨长qiang,虎虎生风的。
兰时想想,还是得再为编修再说两句,“苏编修同时下纨绔皆不同,听说是寒门出身,如今年纪轻轻便点中探花,可见前途不可限量,得太子与陛下恩泽浩荡,肯定会为了朝廷为了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无私心。”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无私心?
太子殿下恨不得堵上姜兰时的嘴。
“你才见过他两面,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心中所想你如何得知?”
太子殿下轻嗤一声,“那我来告诉你,你心目中这位不可限量的编修,私下里同那纨绔沈初霁关系极好,想来不久就要走沈相的路子,做沈相的门生了,何须卫国公府家的小娘子为他向我进言!”
这一番话说得颇为咬牙切齿。
兰时却暂时顾不得了。
同沈初霁关系好?走沈相的路子?
怪不得,苏姐姐能以女子之身,过初选走仕途。
那沈相父子,岂不是拿捏着苏姐姐最大的把柄。
兰时虽从未主动琢磨过人心与朝局,但她怎么说也做过一世皇后,耳濡目染,也能看出些门道。
苏姐姐这是踩在刀尖上了,她肯定知道自己不过是沈相的棋子,可还是投了沈相门下。
兰时心下一沉,这相安无事还好,若将来东窗事发,那苏姐姐,肯定是沈相的弃子。
绝不可以!
兰时忧心忡忡地模样,清清楚楚地落到太子殿下眼里。
看得太子殿下心火烧得更盛。
忍了再三,还是怒道:“姜兰时!你还未出阁,口口声声提一个外男像什么样子!况且那苏岐鸣配不上你,不必想了。”
兰时被箍住了肩膀,被迫直视太子殿下,听太子殿下前半句,兰时火气也上来了,明明家中兄长们都未曾这般指责过她,太子殿下怎能如此?
可听到后半句,火气是小了些,可这话,隐隐地不对头。
太子殿下,好像误会了什么。
她好像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倾慕探花郎,何来配不配一说。
但特意解释这个,好像很奇怪。
“殿下消消气,婚嫁匹配与否,言之尚早。”
兰时斟酌着措辞,说半句都要停顿一下看看太子殿下的反应,复又开口,“殿下放心,兰时年岁尚轻,不会过早论及婚嫁,便是嫁人,也会在太子妃甄选结束后,不会与太子殿下撞期。”
太子殿下大兰时四岁,她自觉说这话合情合理,还显示自己谦卑,事事以太子殿下为尊。
太子殿下恨不得重锤敲醒这根朽木,明明是个很聪慧的小娘子,怎么能迟钝到这个份儿上!
他不放心的是她何时许人家吗?
拿绳子捆了拴在东宫里算了!
到时候好好教教她怎么同他说话。
太子殿下陡然生出强烈的无力感,什么叫投鼠忌器,他也算领教了。
或许点兰时为太子妃,他要面对的障碍根本不是他的父皇母后,而是眼前这个不开窍的脑子!
相伴多年,从前他多送两方墨给二公主都要吃味的小姑娘,是怎么越活越回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本人先替皇后娘娘说一句:扬眉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