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对峙

这信鸽,红嘴灰翅,虽然胖,但极其能飞,是前两年北境军中育出来的新种。

五哥知道她在京中没什么朋友,特意匀出两只同家书一起送到她手里来的,一是解闷儿,二是,这鸽子真的能飞到北境去。

两辈子了,她如今有些后悔当初送了一只给太子殿下,连带地开始讨厌滕王阁。

兰时捏着那张写着太子墨宝的洒金笺,满面嫌弃。

到底还是没舍得扔掉,收进书案最底下的檀木盒子里。

撕过一指宽的宣纸,工工整整写上: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然后立马将那信鸽放飞了出去,躺回床上睡觉。

若是慢一些,她害怕她要被逼着默出整篇《滕王阁序》来。

一夜好梦。

卯时正,兰时练完一套剑法时,朝会也正在紫宸殿进行。

官家着明黄端坐朝向正南,御史大夫执芴板自峨眉班出,上奏天听:“陛下,臣有事奏。”

官家略一颔首。

御史大夫绛红官袍,庄重行礼,肃声道:“沈相子沈初霁,龙舟争标胜之不武,蒙蔽太子,实为欺上。”

御史大夫不算无中生有,龙舟争标不同于相扑捶丸之类,争标出动皇家小龙舟,便是天家事,算国事。

争标人员,都是编制在册,一早呈给陛下过目的,龙舟争标,早被视作出科举外平步青云的途径。

许多文不成武不救的官宦子弟,卯足了劲儿想通过龙舟争标一飞冲天。

因此每年这龙舟争标都是朝里朝外多少双眼睛盯着,兰时面孔陌生,也是同去观赛的官员们都看到的。

但碍于太子对其态度温和,隐下不发,只待今日了。

兰时当时敢去,也有两分原因是此次主持争标的是太子。

若是陛下在,她便是夺魁也免不了一顿罚,但太子不会。

但那御史大夫参奏此事绝口不提兰时倒不是他不敢得罪太子,而是兰时来去匆匆,他查不出那人究竟是谁。

因此矛头只能直指沈初霁。

沈相面色不变,出列对峙。

“陛下,臣有异议。”

他自袖中拿出两枚暗钉,呈给陛下。

“禀陛下,犬子并非胜之不武,相反,他险些被人所害。这是在犬子小龙舟上发现的,龙舟争标时,有人放暗器加害犬子,犬子侥幸躲过一劫。”

昨日沈初霁回府,冒着被亲爹打断腿的风险说了这事。

沈相当即寻了这暗器,没想到还没等他发难,便有人迫不及待了。

太子殿下先瞧见了那两枚暗器,面色一变。

这两枚暗器,形状奇特,并不常见。

四角皆尖的长暗器,若是打在人身上,皮开肉绽必定是免不了的。

而昨天,站在沈初霁前面,直面这两枚暗器的,是兰时!

是兰时昨日替沈初霁挡下了这两道暗器。

“陛下,犬子小龙舟上那人,是犬子的护卫,若是陛下要追究,臣甘愿领罚。”

沈相为臣首,每一句话的分量都不轻,此时态度如此谦卑,明眼人都知晓这是要以退为进。

果不其然,沈相执芴板,接着说道:“但请陛下清查这暗害之人,断不能容此人逍遥法外!”

御史大夫不曾想见会有此番变故。

他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沈初霁作为沈相之子违制,是该罚,沈相约束无力,也难辞其咎,但沈初霁也还罪不至死。

这事如今一环开始扣上一环,该归到刑部与大理寺去了。

官家看过内侍官捧上来的一对暗器,也不免吃了一惊,登时沉下脸来点了刑部去查此案。

陛下面向百官,沉声道:“众卿可还有言?”

此事虽险些涉及人命,说到底也并不算大,不过是两家之间的隐私事。

只是这事碰巧被捅到官家跟前了,无论事涉谁,都要有个论断。

罚了沈相三月俸,算是对沈初霁私自带人上小龙舟的惩罚。

而将这一切挑到明面上的兰时,隐在所有事端之后,没有任何人提及,仿佛真的就是沈初霁的侍卫忠心救主。

散朝后。

陛下留下了太子。

父子二人一同往文德殿去。

内侍官有眼色,将早膳摆在了文德殿内。

清一色的海棠盏碟,是皇后着人送过来的。

太子殿下瞧着,盛各色糕饼的精巧盘盏,神色柔和些许。

兰时也最喜欢这种精巧的东西,遇到好的,还会送来给他。

看来是耳濡目染。

官家看似嫌弃这器物太过秀气小巧,但把住海棠状的粥碗并不松手。

“执玉,你多吃些,这江鱼包儿同梅花汤饼都是皇后特意嘱咐送来给你的。”

皇帝陛下是宽厚温和没什么架子,但太子性子冷淡,面对君父也并不热络。

闻言也只是端起汤饼,认真吃完。

这一顿饭,陛下吃得没滋没味。

饭毕,陛下端着茶盏,同太子闲聊一般,提起: “沈相昨日就入宫来与朕说了,替他那儿子争标的,可是兰时。”

“执玉你说,兰时是不是相中沈相家那小子来?”陛下抿口茶,慢悠悠将茶盏放下。

太子殿下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绝无可能!”

话赶在脑子之前,太子殿下根本来不及细想,便是兰时与沈初霁二人真的有意,他的父皇也根本不会允许这门亲事。

文臣首和武将首,无论在哪一朝,官家都不会放任这两家联姻。

陛下跟自己的太子,也从不拿什么天子架子,如同一般老父,乐呵呵问他:“你怎知不可能?小女儿家的心思,你一个男子,如何得知。”

对啊,为什么?

太子后知后觉。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但他就是笃定,兰时瞧不上那沈初霁。

那沈家子身上无一处可取,也根本配不上兰时。

太子殿下思索片刻,字斟句酌地回:“兰时尚幼,议亲还为时尚早,今次龙舟争标之事,儿臣已经斥责过她了,往后也绝不许她再如此莽撞。”

话里话外都是替兰时开脱。

陛下轻嗤一声,还斥责。

他这老成持重的太子,从来口不对心。

皇帝陛下也不预备再提两句,登时就赶太子殿下走,“退下退下,政事堂去,刑部探查时,你也听听,看看哪家的儿郎心思如此歹毒。”

陛下瞧着太子的背影,深觉这教子比理政事还累,他替太子取字执玉,是执玉,结果太子像是抱着块石头,石心石性地。

太子殿下并未去政事堂,而是转头去了仁明殿。

没想到扑了个空。

皇后娘娘设小宴待内命妇,却不见兰时,匆匆向皇后请安后离开。

太子殿下无法在内宫耽搁太久,只能命常保去寻人。

自己去了政事堂。

在檐下回廊一侧,沈相拦住了太子。

沈相躬身行礼,久久未起,“殿下,有一事臣得提前说与您听。”

“臣已经命家仆细细查探过,这铁铸暗器,出自严家铁匠铺。”

余下的话,已经不必再说了。

太子殿下瞬间心领神会,面上并不见多余神色,一如往常道:“丞相放心,孤心里有数。”

得太子殿下这一句,沈相心里也松了口气。

太子从来性子冷淡,不如陛下温和,极少有人能揣摩他的心思,如今沈相将这事提前透给太子,也是想看看太子究竟会作何反应。

他不能容许有人想加害他的儿子,可若那人身后站着储君,这事就格外棘手了。

太子殿下没想到会是这样,但也不太意外。

严家铁匠铺,太子殿下记得,那是文府的产业。

文府,是他亲外祖家,他已逝的外祖母,姓严。

不过他未曾记事时,母妃便去世了,他与外祖家,并不亲厚,最起码,不如同卫国公府熟络。

他的外祖父,曾是父皇的太傅,可惜子孙辈都不太争气,他有三位舅父,只有大舅父一人,官拜三品,任职于工部。

余下两位,不过五品。

很难荫及子孙。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文家小一辈,会铤而走险。

电光火石之间,太子殿下想通了很多事。

兰时昨日的乖觉,也是怕他今日生气吧。

只是他不明白,兰时是怎么知道文家那不成器的子孙会加害沈初霁的。

怪不得向来不爱出风头的人,一反常态夺了争标魁首。

还是与那从来与卫国公府不睦的沈相之子一起。

他现在千头万绪,反倒一句话都不想问了,端正地走进政事堂,面无表情地听中书门下就着青苗法是否应推行辩个没完。

手边的茶被换过三回,太子殿下也并未端起过。

只时不时不经意地瞥一眼窗外。

直到日至正午,常保顶着日头进来,在他一旁小声耳语一阵。

太子殿下豁然起身,离去。

常保跟在太子殿下身后,追赶不及。

太子一路行至东宫,都忘了传撵。

直到远远可以瞧见东宫大门,以及,门口团扇遮面,来回踱步的小娘子。

姜十四娘,豆绿色直领对襟直袖长衣,底下是胭脂红的上衬并百迭裙,像极了邻家小娘子。

太子殿下的表情随着离这小娘子越走越近,也肉眼可见地丰富起来。

先是松口气,而后拧眉,像是酝酿好的指责已经到了嘴边。

气势汹汹在兰时面前站定,一把攥住兰时的胳膊,上下前后仔细打量了好久,确认她没受伤才怒气冲冲地指责:“有什么不能与我说,需要你以身犯险?”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我媳妇儿帮别的男人挡暗器,伐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