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腊月廿八。
一年忙到头,今天也在忙打扫。积攒了一年灰的房梁极高,需要架竹梯爬上去。余悠悠和胡婶一东一西,在地扶住。玉关从余悠悠身边爬上去,身手矫健,却仍落后于胡婶那头的辛雨庐。
辛雨庐运起纵云梯的身法,一眨眼已至梁上,胡婶忍不住感叹:“小道长,你爬得好快呀!”
看来辛道长的身子是真好了。
巷子里已经传遍,小道长受了九死一生的伤,玉大夫说最的好情形,也需三日才能勉强下床。哪知才过半日,小道长便下床自如。过一日,内伤好去大半,精气神与常人无差。过两日,外伤结疤脱落不留黑印,健步如飞。
巷子里的人,包括胡婶在内,皆赞玉大夫,“不仅妙手回春,而且谦虚谨慎,话留余地”。玉大夫百口莫辩,自己说的是实话——真的不可能痊愈得这么快!
凡人有所不知,瀛洲弟子一身仙骨,只要修为不被封印,皆能迅速痊愈。
辛雨庐不敢泄露,语塞半晌,好在玉大夫最后自行想通:“道家养生,强筋健体。”
辛雨庐想想也对,没有反驳。
眼下,胡婶见辛雨庐上梯如飞,梁上亦如履平地,不禁打起算盘:要不把自家身弱体差的幺儿,送去村东头二庄观当道士?
胡婶见辛雨庐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扫了两根梁,更加欢喜和笃定:“小道长,谢谢你啊!”
辛雨庐微微一笑:“老人家不必客气。”他运起法术,顷刻间扫干净西半边房顶,连墙角的蛛网都一并打落。
仅凭一双手打扫的玉关,顿时显得慢吞吞。
屋子里好些来看余悠悠的妖怪,尽皆哼哼:“牛鼻子和牛鼻子是一伙的,故意埋汰少主!”
冬薯带头道:“少主不能输给任何牛鼻子!”
哪怕不是陆青崖,也不行!
妖怪们顿时行动起来,清理东边房顶的灰尘。蜘蛛大王一声令下,东边的蜘蛛带着蛛网自行下坠,西边的小蜘蛛则努力重爬上来,给辛雨庐添乱。
东边梁上那些被腐蚀的小坑,白蚁怪们主动填平。西边梁上,“兄弟们今日吃朽木大餐——”
辛雨庐修为不够,发现不了妖怪,但能隐隐觉出异样。他茫然望向东边,玉关周遭干净如新,木头做的房顶和大梁甚至锃亮闪光。
辛雨庐楞楞地问:“你打扫完了?”
玉关比辛雨庐还懵:“啊?是、是啊,道长还差点?”
玉关要来帮忙,辛雨庐摇头,道袍一扫,将刚才好像打扫过,现在却又脏了的一处房梁扫干净,而后一跃下梯。玉关见状也爬下来,手刚扶上竹梯,脚下便似灌了风,带着坠地,最后竟和纵身辛雨庐同时落地。
玉关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发现余悠悠正盯着他,便本能回以一笑。
余悠悠先是一怔,冬日的阳光仅一点点,却偏偏打在玉关身侧,照三分眼角。他的眼睛本就亮,又清澈见底。余悠悠承认自己喜欢这双眼睛,忍不住盯着看,唇角也渐渐勾起,笑渐盈盈。
远处,从筐里探出脑袋的冬薯立马对茄子道:“看到没?旗开得胜。”
若有舌头眉毛,此刻定挑眉弹舌炫耀。茄子亦心中欣喜,三妖难得不斗嘴。
玉关和辛雨庐下来后,要帮苏家贴春联,玉关拿上联,辛雨庐执下联。玉关才刚将尾端比对门上,还未真正接触,门忽若磁石,将上联吸附过去,从上至上,贴得又牢固又平整。玉关自己都呆住。
“你贴得好麻利呀!”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就粘上去了,就好像不是我粘的一样……”
“苏公子谦虚了。”余悠悠笑望玉关。
“少主又赢一回。”远处众妖不约而同满意点头。
辛雨庐吸吸鼻子,不知怎地,忽然生起几分紧张感,难道……自己做事真的太慢了?
接下来清理院中鱼缸换水的活,辛雨庐竟不知不觉比拼起来。
提桶倒清水,他将食指和中指并拢,暗暗使出瀛洲派的“无尽水”诀,加快灌注速度。
玉关那边一桶接一桶,也太快了,辛雨庐额上渗出点点汗滴。
“满了!”浴缸满溢,辛雨庐激动且震颤地喊出两个字,同时扭头看玉关那缸,还差两寸才满。
辛雨庐终于松口气。
可苏玉鸾和余悠悠却在此时走过来,苏玉鸾瞟一眼,笑道:“辛道长,您是世外高人,有所不知,过年的时候水缸不能盛满,要留两三寸,寓意年年有余。”
苏玉鸾说着朝缸内望去,里面养了两条锦鲤,亦合此意。
“原来如此。”余悠悠是不晓得讲究的,光看热闹,“那还是苏公子换的缸正好。”
玉关被她一夸,心中欢喜,缸中一只锦鲤精更是得意地吐泡泡:“老娘们在这缸里待了一十年六,死了重买还是我们姐妹。臭道士,跟我们斗?”
另一只也吐泡泡:“哼,我们少主是如鱼得水,他是如鲠在喉。”
话音刚落,忽听余悠悠率先喊了一句:“陆道长!”
然后便快步朝陆青崖奔去。
玉关目光缓缓追随,一身青袍的道长身影渐近,身姿挺拔,俨然一棵岁寒青松,出尘绝世。虽然冬风吹起他的衣角和袖口俱被风吹起,却无法影响他的步伐,每一步都格外矫健和稳重。如果不看无神的双眼,根本察觉不到他是一个盲人。
玉关想起前天姐姐答应过,要给陆青崖治眼睛,便问:“姐姐,你给陆道长看过了吗?”
玉关希望陆青崖的眼睛能治好,完人不应十全九美,留有遗憾。
玉关脸上希冀、关切甚至夹杂同情的神色一览无遗。院中埋伏的妖精们都窥探见。
冬薯轻叹:“少主仁厚啊……”
“别了。”茄子很快回他一句。
其它妖精再无它言,连冬薯和茄子也陷入长久的沉默。
回忆里,仁厚可不是什么好事……
“啊?啊——看过了看过了。”苏玉鸾故意提高音量,同时朝玉关眨眼,“这个眼疾肯定能治好,但是急不得,得需要时日。”
昨日问诊,她同陆青崖也是这么说的——但之后私下向余悠悠和辛雨庐道歉,治不好。
此时此刻,玉关没懂苏玉鸾的提醒,追问:“究竟需要多少时日?你总得给个具体年月吧!”
余悠悠在旁站着,心里一阵难过,偏过头去。辛雨庐却心绪平静,从来没指望过凡人,待回瀛洲,师傅自能医好陆师兄。
苏玉鸾急得咬唇:“就、就,就要一年吧!”
胡诌完,心虚得不得了,偏偏玉关还要继续:“这么久啊!”
苏玉鸾紧张瞟向陆青崖。
陆青崖神色不惊,气平音和:“苏公子不必焦急,草木枯后复容,尚需一岁,何况我的眼疾。”
玉关听他这么说,想想确实许多病需要调理缓医,稍微松口气,但仍放不下,看向陆青崖:“那你还要苦熬一年了。”
陆青崖面色不改,依旧谦谦。一年与千百年,于他而言,皆是弹指一挥,没有差别也不觉得煎熬。
何况心内清明,知道苏玉鸾根本治不了他的眼睛。
陆青崖将手上食盒递出,道明来意:“这是胡婶给你们做的点心。”
除尘耗费体力,胡婶怕少爷和道长饿着,专门做了小吃。本来是要自己送来,路上遇到陆青崖,转而托他捎带。
“哎呀胡婶怎么让你拿呀?”苏玉鸾脱口而出,余悠悠则是直接接下食盒。
“顺路,我本来也想来看看。”说到这里,陆青崖脸上才终于浮起一点点笑意,好像寒冬里的一小撮暖风,从余悠悠耳畔擦过。
余悠悠耳根微热,转头给大家分起点心。她一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递,陆青崖帮她,拿起一块黄豆酥,递给玉关。
玉关见食物必神游,眼前忽然浮现五、六岁的自己,和爹娘姐姐同坐在屋里烤火,赏着窗外似有若无,几不可寻的小雪。爹爹分他一块黄豆酥,说起娘亲第一次请他吃江陵黄豆酥的往事——爹爹以为黄豆酥是用黄豆做的,结果见了才知,是面粉和了鸡蛋盐巴,捏成的小豆子,下油锅炸至挺硬,捞出来沥油便能食,酥脆却不粘牙。虽然雪景令人失望,但黄豆酥真香呐,所以还想一直在这窗户边坐着。
“少主怎么不接黄豆酥?”冬薯在后头看得好奇。
“你傻呀!”茄子冷哼,“牛鼻子的东西哪能随便接?”牛鼻子同少主是情敌,无事献殷勤,这奉上的东西极有可能下药,轻则滑胎红花,重则致死鹤顶红……唉,少主好像不能滑胎来着?
茄子眺见玉关接了陆青崖的黄豆酥,心头骤紧,正准备吆喝援救,玉关已经边吃边道谢了。
“苏公子不必客气。”陆青崖淡淡道。明明玉关的嗓子更爽朗高亢,却总觉陆青崖的言语更高些,在玉关之上,悬于空中,尘土不绕。声随风走,若拂尘拭入众妖耳中。
众妖渐渐沉默。
院子里的众人却重忙活起来,擦柱子,泼水拖地,除缝隙里蒿草的,苏玉鸾和余悠悠既然来了,便也一起帮忙。众人一开始没打算让陆青崖参与,余悠悠波完水,空桶放在一边,他竟悄无声息提起去重打了一桶。
如此往复。
并没有给大伙添任何麻烦,只有助力。
苏玉鸾和玉关忍不住问他怎么做到行动如常的,陆青崖微微颔首:“听风。”
“玉鸾、玉关,你们在哪?”
隐约听见玉大夫的呼唤,苏玉鸾和玉关赶紧应声。不一会便见玉大夫、苏夫人和胡婶齐齐来到面前。
三位长辈皆提着重物,有腊鱼腊肉,还有各类肉丸,众人连忙接过去。玉大夫边往玉关怀里塞边嘱咐,余悠悠听了会,弄明白——苏家隔壁住着位姓刘的鳏夫。他从前是位英勇非常的猎户,会打许多野味,但不懂下厨,于是将野味送给苏家,做成佳肴分他一人份即可。后来,猎户老了,臂无力眼也花,其实已经打不着猎物了,却仍坚持年前送点野味。玉大夫和苏夫人晓得这些野味是刘猎户上集市买的,却不拆穿,反而做更多的美味馈赠给他。
今年照例备了堆成山的年货,玉大夫命令儿女:“玉鸾、玉关,把这些给你刘伯伯送去。”
“这么多东西,我俩怎么拿得下嘛!”玉关心想,就是左提右拧,后面驮头上顶,也不行。
“要不我们分几趟拿?”苏玉鸾想办法。
“我帮着一起吧!”余悠悠主动开口。话音尚未落地,就听见陆青崖亦道,“玉大夫若不嫌弃,我和师弟愿效犬马之劳。”
玉大夫和苏夫人再三婉拒,却没抗住,最后苏氏姐弟、余悠悠、陆青崖和辛雨庐全去了刘猎户家。
就在苏家隔壁。
与苏家的门庭若市相比,刘猎户家窄小又冷清,孤零零立着一间平房,正面连门带墙仅六尺宽,门板年久失修,最底下的木头已经裂开。门前歪栽着一棵树,有些年月,到了这个季节叶子还是绿油油的,瞧着顺眼。余悠悠想知道什么树,又怕问出来显得无知。
她就站在树后面,看玉关叩门,周遭人来人往,谁也不往刘猎户家瞧一眼。
好久,刘猎户出来开门,是个干瘦老头,放了众人进去。
屋子里简直挪不开脚!
只一间,既是厅堂亦是卧房,刘猎户把所有东西都堆在屋里。大家举着年货,玉关问道:“刘伯,东西放哪里?”
刘猎户面上不好意思:“我正扫尘,一样样来还有好些没忙完。你们——把东西放那边吧!那边都是我擦好的。”
说着一指,余悠悠顺着望过去,那边堆的东西好像是干净些。
众人侧着身子在杂物里穿梭,好似传花蝴蝶,刘猎户也跨过来,指挥大伙摆放东西。腊鱼腊肉挂在墙上的绳子上,绳子上之前还挂着个没箭的靶子,与之作伴。
是刘猎户自己先解释起来:“唉,扫尘看到这个靶,心血来潮,想试试还射不射得中。”
结果射了两箭,无一中靶。
刘猎户不讲刚刚发生的怂事,只提从前:“老夫二十岁的时候呐,站在院子最远的地方,一箭就能射中房里这个靶心。”
刘猎户食指指靶,手微抖。
“老夫从前屠虎搏狼……”
讲到激动处,唾沫横飞,余悠悠歪头一躲。躲完又觉失礼,还好,刘猎户还在追忆,没看到。
“小道长,听说你身子骨特别好,你们道家是不是也要修手劲呀?”刘猎户讲着讲着,忽然话题转到辛雨庐身上,“这靶你能射得中吗?”
人间骑射,在瀛洲弟子眼里皆如吹灰一般,十分简单。辛雨庐答道:“能。”
刘猎户便非让辛雨庐表演一个。师门规矩且师兄在侧,辛雨庐不想出风头。
“怎么,怕啦?”刘猎户却坚持不懈,将弓和箭都塞进辛雨庐手里,还把他往院子里推,“后生道长,牛皮可不能随便吹,吹了就得做到!”
“除非你根本射不中!”
辛雨庐无奈叹了口气,见陆青崖没开口反对,便朝刘猎户微微躬身:“那我试一试。”说完随意且轻松地拉开宫。
“花花你怎么也跟来了?”苏玉鸾惊道。
辛雨庐暂停射箭,其他人也随之望过去,苏玉鸾的那只小狸花,竟偷摸潜进刘猎户家院子里。狸花要往前跑,苏玉鸾将它一把抱起,拥在怀中抚摸,抚平它的躁动。
“这猫真可爱。”余悠悠忍不住也撸了一把。
辛雨庐重新张弓,众人安静下来。躲在杂物里的冬薯却忍不住妖言妖语:“老丁呢?跟过来没有?”
“早来了,以为人家像你啊,毛毛躁躁。”茄子翻白眼,大椒亦道,“放心吧,老丁是我们里面最稳重的。”
三妖口中“老丁”,是苏家妖精里唯一一只蜻蜓精。可别小瞧他那双薄如纸的翅膀,可以御劲风三千里。有老丁在,少主如虎添翼。
此时从中作梗,叫辛雨庐永远射不中,如芒在背。
辛雨庐开弓,箭离开弦,以快过风的速度朝屋内.射去,一只小蜻蜓悄无声息地振动翅膀,不断改变风向与风速。辛雨庐的箭歪了,扎在靶上,离靶心稍稍偏出数分。
刘猎户第一个去瞧,拔下箭,哈哈大笑:“小道长,看事容易做事难!”
辛雨庐走近端详,蹙起眉头:“怎么可能?”
刘猎户指着辛雨庐,同众人笑道:“瞧瞧,还嘴硬呢!”
同时愈发怀念年轻时。那时的自己,果然是最强的,只可惜当时无人目睹。要是现在还年轻就好了……
“老人家——”陆青崖突然开口,“如果方便的话,我也想试一试。”
“试什么?”刘猎户脱口而出,而后反应过来,陆青崖也要射箭。
不用吧,一个瞎子,何必勉强……
刘猎户不服强却惜弱,不愿见陆青崖出丑,一直阻止,把围观的辛雨庐看得一愣一愣的。陆青崖却不听劝,轻道:“我试一试。”
他脸上没有笑意,却也没有紧张,太过平静,令刘猎户摸不着头脑。
陆青崖缓步走到辛雨庐站的位置,张弓,余悠悠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陆青崖随手一拉,追风逐电,再定睛时,箭头已深深扎入靶心。
“怎么可能?”刘猎户惊叹道,余悠悠则高兴得蹦了一下,出声欢呼。
陆青崖紧抿双唇,眼神空洞,面无笑意——有邪风,妖出没,当斩之。
刚刚那箭仅是凡力,不知成功与否。
陆青崖全神贯注听风。
杂物堆里的冬薯急欲跃出,茄子和大椒将他拦住:“别冲动,现在出去就暴露了。”
冬薯直言:“我要救老丁。”
陆青崖方才不仅预判了新的风向,而且途中一箭穿翅,斩断了老丁左翼。
老丁落在地上,虚弱扑腾。
远处,玉关盯了欢呼雀跃的余悠悠良久,缓缓开口:“我可否……也射一局?”
作者有话要说:辛雨庐:我没有惹你们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