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的江陵城鲜少出太阳,雨从屋檐落下,淅淅沥沥打在屋前石板路上。
屋外的湿冷浸透到屋内,与盆里的炭火一场交战。
今日是炭火略输一筹,床褥驱散不去寒气。
躺在床上的辛雨庐已经苏醒,但还不能运功暖身,冰凉的腿脚想蜷却动弹不得。他听屋内人说话,一嗓音肖像师傅的沉稳男声,缓缓叮嘱:“我待会给他开个方子,早晚煎一副,吃三日。”
辛雨庐循声转眼珠,见一灰衫中年大夫话音方才落地,旁边的少年就插话:“三日后必痊愈!”
少年神采奕奕,声音清澈,怎么嗓门比他辛雨庐还高?
“臭小子,我什么时候这般说了?”中年大夫急忙呵斥,又向余悠悠、陆青崖解释,三日应该可以令辛雨庐坐起,但何时能下床,多久恢复如初,都说不准。
中年大夫刚讲完,少年接着便道:“我爹谦虚着呢,他医术高明,你们放心好了!”
“休得胡言,休得胡言!”大夫作势要捶少年,同时再向余陆二人解释,反复数遍,最后都磕碰结巴了。
陆青崖微微躬身:“先生无需紧张,晚辈明白您的意思。我师弟能坐起来,先生的大恩大德,就已没齿难忘。”
大夫摆手回不敢当,但脸上的表情却缓和下来,松了口气,转而呵令少年收拾针灸针袋和药箱。辛雨庐听见陆青崖的声音,至这一刻,才觉安心,意识到自己失礼,躺在床上,向大夫道谢。
“现在不用谢。”大夫旋即回道,“等道长您伤好了,同席庆祝,再敬我一杯不迟。”他一边说一边走近,注视辛雨庐,笑道:“所以您要快点好起来,现下要多休息。”
大夫说着转身,面向陆青崖;“我们现在就别再打扰你师弟,让他多睡会。”
陆青崖与余悠悠皆躬身,默默退了出去,大夫亦无声迈步,唯独少年玉关,他是小心翼翼了,仍惹出动静,被自己的大夫爹爹狠狠瞪了一眼,出去还训斥:“毛毛躁躁。”
玉关反手摸了摸自己的马尾,似也过意不去。
门外,陆青崖再次轻声道谢,余悠悠也跟着谢。玉关爹躬身回礼,称仅举手之劳,又说自己和玉关还要去前堂问诊,就先道别。余悠悠和陆青崖恭送二人离开,余悠悠目光落在玉关身上,出神数秒,又转过头来端详陆青崖——他俩是截然不同的气质,陆青崖五官单精致,清冷出尘,像夜深时一轮皎月。玉关五官单拧出来看略输陆青崖,但整体瞧去眉清目秀,脸上总挂着充满活力的笑,轻快的步伐、晃动的马尾,一举一动让人禁不住受感染,仿若被四月的旭日照着,心情大好,暖意融融。
日月皆辉,余悠悠一时怔忪。而已走出三、四步,亦忍不住回头,却见余悠悠和陆青崖并肩立檐下,余悠悠正凝视陆青崖。外头的小雨,滴滴打在玉关心头。
“你先去后厨一趟,告诉胡婶,这几日把鸡杀了,再买十斤黄牛肉,都算到家里账上。辛道长需要补身子。我看陆道长和那余姑娘都是非常讲礼的人,这些事不要让他们知道,怕又重谢。到了巳时二刻,再抓辛道长的方子,你自己煎,要仔细些。陆道长眼睛不方便,余姑娘若来煎药,就没办法照顾他。药煎好了你再送过去,平时别去打扰他们。”
玉关爹本意是希望辛雨庐多休息,但玉关听来,却应了檐下并立,别有一番刺耳。
玉关爹久不闻儿子应声,责道:“你都听进去没有?”
“好——”玉关托着长音,因嘴里发苦,一脚踢向前方空气。
“对了——”玉关爹放轻声,“陆道长的眼睛是先天生下来就……如此,还是遭了伤?”方才与陆青崖相对时,玉关爹不敢失礼细看,但医者仁心,惦记着若是后天的,能帮着治一治。
“孩儿不知,相逢时陆道长就已经看不见了。”
玉关爹叹了口气,之后无话,直至长廊走完将要分别,才记起一事:“对了,你去厨房帮我捎句话,告诉胡婶,还是不要配老鼠药了。巷子里小孩多,怕药着。”
玉关点头称是,与爹爹分别,独自来到后厨,负责烧饭的胡婶正在削冬薯。她一生没得正经名字,父亲姓刘,过世的丈夫姓胡,便叫胡刘氏,又唤作胡婶。一个人拉扯三个小孩已经十年,她幺儿有病痫,没钱,旁的医生都不给治,只有玉关爹应下来。玉关爹见胡婶实在艰难,主动提出让她帮厨,其实这些年胡家四口,都是玉关家在养。
胡婶这人淳朴、肯干,但毛病也有,例如,不会自己拿主意——最近厨房里闹耗子,她听别人说要用药,立马求玉关爹配制。玉关如今传回话,胡婶却又点头:“对、对,还是老爷读书多,想得周到。天天都有孩子来这里讨吃,万一我不在,他们自个把耗子药摸去了可不好!”
玉关笑一笑,将父亲杀鸡买肉的吩咐告诉胡婶,方才虽有不快,但到底希望辛雨庐好起来。
胡婶站起来,在盆里洗茄子和大椒:“可不用药怎么驱耗子呢?要不去拜一拜?”胡婶抓起围裙擦手,“要不我去城隍庙求求土地公?他老人家一定会把耗子驱走的。”
玉关听到这,嗓子里提起一口气:“您这又是听谁说了什么?”
胡婶咬唇,是巷子口的李婶。她家婆婆咳了许久,在玉关爹这里吃了一个月的药,虽有好转但没有全好。去城隍庙缴香油钱,庙祝给了个黄纸包的仙灰,直接一起吞服下去,第二天就好了。
胡婶觉得神佛老爷是最厉害的,她虔诚供奉,但不敢把这事讲给玉关听,虽然神仙远比玉关爹医术高,但绝对没有说玉关爹医术不好……
胡婶不答,匆匆跑去铺切菜的砧板。
玉关担心,快步追上:“您是不是又听谁说了什么?”
“没有。”胡婶背对着玉关,心虚眨眼。
因为她常上当,玉关猜到八分,苦口婆心讲起城里几个江湖骗子的把戏,说了许多,胡婶听不大懂,隐隐想信玉关,但也仍相信神佛老爷了不起。
半晌,她回了句:“我不懂。”
玉关又急又闷,脚下踱步,无意扫了眼备菜,蹙眉道:“今天怎么又吃冬薯啊?大椒炒茄子?”
最近来来回回总这三样菜,吃了上顿接下顿,有点腻了。
胡婶眼睛里透出恍惚,好像是……可她一去了菜市场就想买这三样,跟着了魔似的。
“那我今日把三样炒一起吧,换个口味,调点糖?”胡婶不知怎地脱口而出,仿佛有只无形手揪着她的心,就不愿意换菜。
玉关楞了数秒:“也行。”
他帮胡婶添好柴,掐点快到巳时二刻,便返回药房,而胡婶,虽然手上动作如常,但眼神仍不清明,到后来,动作放慢,竟定住好似凝固。
原本安安静静的菜筐里,蹦出来一个冬薯,一根茄子和一颗大椒。
“涂窦,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差点引起少主怀疑了!”
“怪我?不是你阙紫提议混进菜市场的吗?一出事就推到我身上,能不能成熟点?”
“我本来就不是冬季熟的。”
“好啦好啦,我说你俩别吵了。”大椒拉开冬薯和茄子,叹一口气,“宫里传来消息,丞相认为我们仨不能胜任,要重派人手来接替枯梦大师,保护少主安全。”
大椒将“真正”两次咬重,语气语调,亦模仿丞相口吻。厨房内顿时安静下来,方才还蹦蹦跳跳要互敲的冬薯和茄子如同打了霜般。
……
“我们不能给枯梦大师丢脸。”冬薯低低的说。
“对,不能丢脸!保护少主安全,谁能比得了我们?”茄子和大椒亦重打起精神,商议一番,决定先去探清陆青崖等人的底细,向丞相汇报。
“唉,跟那俩瀛洲弟子在一起的姑娘,真身是紫貂吗?”
“是啊,这你都看不出来?”
“我、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之前枯梦大师对付的是老虎吧?”
“许是吧……对了,老虎怎么没跟上来?”
问梼杌怎么没跟上来?
梼杌苦啊!
他循着余悠悠等人的路线,往江陵城追,忘了自己还是老虎形态。江陵城郊孱陵县有座平阳冈,《天帝盛宠》原著一百零三章到一百四十章,全水的男主孟霖与女主苏玉鸾,出江陵城往西同游,沿路风景以及郎情妹意。
彼时孟霖还未掉马,不敢飞,用的脚力,到一百零八章才走到平阳岗。
可能是“一百零八”这个敏感数字击穿了原著作者的尾椎骨,她笔下一抽,写道:[平阳岗酒店卖的黄酒,完全不输《水浒传》里景阳岗的透瓶香,亦是“三碗不过岗”。]
于是,遵循初设定,店家将招旗高高挂起,书道:三碗不过岗。
当然,稍有不同,招旗是荧光黄描玫红边。
然而,这本书里爱抬杠的路人过于多。
“不是吧,不是吧,这年头还有人不能喝四碗的?”
“一碗两碗入不了店家您的眼对吧?”
“只提三碗,那我喝十碗是能过还是不能过?”
店家哪愿生非,连忙解释:“一碗醇酒香,二碗心飞扬,三碗醉人肠,四碗视茫茫,五碗真的可能不过岗。没有六碗,是因为正常人最大胃容量为三升,咱家是六百毫升手掌罩不住的海碗,当然没有说别的碗不好的意思。觉得五碗可能似乎会醉倒纯属个人观点,没有歧视一二三四五碗以及不会喝酒零碗的想法。”
总算消停了半年。
直到今日,告假的御前侍卫、天下第一力士、打虎英雄、醉拳宗师和本届武状元,五人齐聚上阳岗,每个人都逞英雄喝了六碗,上岗背人小解,遇到梼杌。
打虎英雄肌肉记忆,抡棒就打,其他四位自觉武功不输,哪能落下风,皆下狠手。
一群凡人,梼杌还手也不是,不还手却疼,挨了十来记闷棍刀剑后,决定变大吓他们,可五人“视茫茫”,根本看不清,继续往死里打。
皆为当世一流高手,梼杌被逼得发出人声,仰头质问:“为何这样五个人要跑到小县城来聚会啊?”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缘分。
缘分不会出声,只会默默来到你身边,梼杌没有等待应答。他只能瞅准时机,从打虎英雄和御前侍卫间的缝隙里溜走。刚下岗不久,又撞见数名执火把的猎户,瞧见梼杌眼睛发亮,嘴里囔囔着虎鞭虎骨油,就要冲上来。
梼杌被缠了许久,才二次脱身。
不到一刻钟,前方再遇行人。虽然这次是手无寸铁的村民,但梼杌怕了怕了,不敢再以老虎面貌示人,抹去额前“王”字,缩小身躯,变成一只长毛猫,后脚踩着前脚印前行。
下起大雨,梼杌行至江陵城门前时已是透湿,长毛贴在身上,但心底长长松了口气:一路行来,除了被几只不长眼的狗追着咬屁股,再无它事。
忽然,一双翘圆头的绣花鞋出现在梼杌眼前,感觉不到雨了,他抬头仰望,一位妙龄少女撑着油纸伞,正用一种同情心痛的目光打量他,一双圆眼,眼尾似有若无,隐隐上翘。
“好可怜的小猫咪,淋坏了吧?”女子蹲下来,单手便将梼杌抱起,才发现湿漉漉的毛发下紫一片青一片,各式各样的伤口,连尾巴也是断的。
“呜——小猫咪。”女子愈发可怜他。
梼杌不喜欢被同情弱者的目光打量,他张大嘴,准备“嗷”一声震慑女子,还未出声,女子已猝不及防抚上他的后下巴。
揉了又揉,捏了又捏,梼杌龇牙咧嘴:别动手动脚!本座警告你放手啊——哎呀哎呀——啊……好爽……怎么能这么舒服……
“可怜的猫猫,正好我们家缺个捕鼠能手,你就随我回家吧!”女子笑道,转身回城。梼杌眯着眼睛陷入迷离,根本没反应过来:啊——她怎么还会揉背尾?这些天的委屈和疼痛好像都消失了呢……
女子带着梼杌,一路行至医馆前:“到家了!”
女子步伐轻快,经过前堂:“爹!”
正问诊的爹爹手上号着脉,后头还排着四五位病人,没时间细讲,只伸脖瞅一眼女子怀里的猫:“玉鸾,怎么带了只病猫回来?”
梼杌陡然清醒:蠢凡人说什么呢?你才是病猫!
梼杌意欲挣扎,却被女子紧紧抱在怀中,娴熟给他上药:“这可不是病猫,爹——这是我专门带回来给胡婶抓耗子的。”
梼杌听前半句时,满意点头,待到后半句:???
本座可不是——
“乖猫咪,你闻好多耗子味,多香啊,快帮我们多抓点。”
少倾,梼杌被女子轻轻放到厨房地上。
梼杌环顾四周,脸色阴沉。以他的眼力早瞧到所有耗子,一共七只,但抓是不可能抓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抓耗子。
他就算饿死,从厨房窗户跳下去,都不可能抓耗子。
“大小姐,这猫看起来蔫不唧的,行不行啊?”
胡婶刚问完,不出三秒,梼杌已将七只耗子尽数揪出,压于爪下。
“我就说瞎猫都能抓耗子,你瞧它吃得多香!”
梼杌听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心里又有一股该死的,被吹捧后的得意。
他竟鬼使神差喵了一声。
恰巧这时,玉关和余悠悠前后脚踏入厨房。梼杌举着耗子,昂首转身,刚好对上他俩的目光。
仇人相见,分外——丢脸。
真乃四万岁神兽生第一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