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邹乞顺着陆韧古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七八丈外,一棵梧桐树斜向生长的粗壮树杈上,郁郁葱葱的树叶遮掩下,挂着一团淡绿色的不明物。

定睛一看,依稀可辨,陛下口中的“东西”,似乎是个人?

看衣裳的颜色,似乎还是个女人?

可这大清早的,如此偏僻的树林,谁会在这树上藏着?

难道又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安排的刺客,得知陛下会来御花园散步,提前埋伏在此?

刹那间,邹乞脑中闪过陛下登基这一年来,遭遇的各种刺杀场面。

下毒,暗箭,巫蛊,咒术……

所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卑鄙下作的手段,层出不穷。

每日应对刺杀,在金狼卫这里,已是家常便饭,早已见怪不怪。

可这半藏不藏地躲在树上,还是头一次见。

【陛下已然现身,此人尚未发现。这刺客,莫不是有些蠢?又或是什么新鲜手段?】

【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还有,长宁宫似乎又需要整顿了。】

邹乞面色发冷,放轻脚步向前,手下慢慢往外抽刀。

阳光照在冰冷刀身之上,折射出刺目寒光,刹那间破坏了夏日晨曦的温暖宁静。

陆韧古上前一步,伸手把邹乞抽出一半的刀按了回去:“罢了,我自己去。”

邹乞紧随其后,心中疑惑不解。

【以往白日里遇到刺客,陛下眼皮都懒得掀,都是交予金狼卫去应付,怎的今日竟亲自上前查看?】

【夜里每遇刺客都是陛下亲自处决,我等只能在一旁干看着,若是白日里陛下也亲自动手,那我这个金狼卫总指挥使,岂不成了废物,干脆去喂猪好了。】

聒噪。

走在前面的陆韧古俊眉微蹙,抬手向后挥了下,示意邹乞不必跟着。

邹乞收住脚步,等陆韧古走出三丈远,这才抬脚跟上。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陆韧古看清了。

树杈上趴着的,不,应该说是缠着的,是个姑娘。

一个身着淡绿色衣衫的小姑娘,手脚并用,牢牢地缠在树干上,好梦正酣。

盛夏,即使是在清晨,气温依旧炎热。

哪怕有树荫遮挡,可那粉黛未施的粉嫩面颊,依然红扑扑的,宛如涂了胭脂。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侧趴在树干之上,被树干挤着,面颊微嘟,粉唇微启,煞是可爱。

陆韧古肯定,此人,并非邹乞以为的刺客。

身形弱小,毫无功夫。

再说,哪有这般的刺客,他人都走到她面前了,却依然未曾察觉。

既然不是刺客,能出现在这御花园中,又非宫女穿着,想必就是他的那些臣子硬塞进宫的,他的众多女人之一。

只是不知是哪家教出的女儿,竟然像个无知稚童一般,如此毫无仪态的盘在树上。

宽大绿色裙摆下的两只小脚勾在一起,两条胳膊紧紧抱住树杈,哪怕睡着了,也稳稳当当。

此情此景,着实让人,有些一言难尽。

陆韧古沉默片刻,出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声音低沉,带着些许彻夜未眠的疲惫暗哑。

被吵到了,少女那宛若蝶翅般的浓密睫羽微微颤动几下,眼睛却并未睁开。

只是粉嫩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又软又糯,含糊咕哝着:“好灵芝,我再睡一会儿。”

带着睡意的声音娇憨十足,宛若羽毛,在陆韧古的心尖上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酥酥的。

陌生又异样的感觉,陆韧古眉头微蹙,神情有些不悦。

他抬起手,朝着那娇憨睡颜伸过去。

就在此刻,树林外传来一声呼唤:“姑娘,有人来了!”

循着声音看去,就见一个丫鬟小跑而来,眼看着就要进入林中。

邹乞在三丈外,虽不解自家陛下为何没有直接斩杀了那名疑似刺客的姑娘,反倒是站在树杈前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但以他对陛下的了解,那树上的姑娘定有蹊跷,陛下此举,必有深意。

可那突然冒出来的丫鬟莽莽撞撞就要冲过来,眼看着就要冲撞了陛下。

邹乞冷脸抽刀,挪动脚步,准备上前把人拿下。

听到刀出鞘的声音,陆韧古收回伸在空中的手,身形一闪到了邹乞身边,轻声道:“罢了。”

随后脚尖点地,轻飘飘跃到了树上,隐身在葱郁的树冠之中。

邹乞见状,也纵身一跃,上了树。

灵芝小跑着来到树下,抬手轻轻推了推柳若芊:“姑娘,醒醒。”

“嗯?”柳若芊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灵芝。

灵芝扶着她胳膊,生怕她掉下去:“有人朝这边来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柳若芊坐直身体,抱着树干,在灵芝的搀扶下,从树上出溜下来。

动作有些笨拙,但却透着一股子熟练,似乎爬树这事,平时没少干。

两条腿勾在一起盘久了,腿有些发麻,刚一落地,小姑娘的脚像针扎一样,一个屁股墩就坐在了地上。

摔得她呲牙咧嘴,哎呦一声,伸手就去按腿。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灵芝焦急道:“姑娘,人来了,您还能走吗?”

想到灵烟说的,在这宫里,尽量别和他人打照面,柳若芊对着灵芝伸手:“扶我一把。”

灵芝把柳若芊的胳膊架到自己肩膀上,另外一只手扶住她的腰,把人搀了起来。

可柳若芊的腿还是麻的,哪里走得快。

灵芝回头看了一眼,影影绰绰的人影已经出现在树林边上。

情急之下,她一个用力,把自家还跟个软脚虾一样的姑娘,抱起来往肩头一放,扛起来就跑。

灵芝看着瘦瘦的,但被卖到柳家之前,是给县里一个大户人家做粗使丫鬟的。

挑水、劈柴、扛麻袋,什么费力气的活都干过。多年下来,硬是练出了一把子力气。

在柳家好吃好喝一年,个头又长了不少,身体更结实了。

如今扛着她家娇娇小小的姑娘,跟玩一样,一溜烟就跑出去好远。

而她肩上那小姑娘不惊不讶,还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主仆二人这默契的架势,一看就不是第一次扛。

在树上亲眼目睹这一幕的陆韧古,实在没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邹乞更是目瞪口呆,一脸愕然。

没事在树上趴着,下了地走个路要人扛,这怎么看,都非正常人所为。

难怪陛下方才盯着那姑娘看了那么久,当真有古怪。

陆韧古松开扶着的树干,飘然落在地上,负着手,朝来时的方向离去。

邹乞也跟着落地,看向前方抬着竹筐走过来的两名宫女,冷声问道:“前方何人?”

两名宫女边走边聊,并未发现树林有人。

闻声抬头,见是金狼卫指挥使,吓得筐一扔,齐齐跪地见礼:“见过邹大人,奴婢们是太医院的医女。”

邹乞语气冰冷:“为何来此?”打扰了陛下对那古怪姑娘的探究。

一名医女颤着声答:“回邹大人,奴婢是奉命来此采摘梧桐叶,晒干入药。”

邹乞回头,见陆韧古已经走远,这才冷脸吩咐:“起来吧,日后莫要这个时辰过来。”保不齐陛下明日又想出来走走。

两名医女战战兢兢忙应:“是。”

邹乞转身,保持着三丈的距离,跟在陆韧古身后。

回到长宁宫,陆韧古换上朝服,去太和殿见已经等了好一会儿的朝臣们。

边走边吩咐:“邹乞,不必跟着朕,你去查查刚才那女子。”

“是。”邹乞抱拳。

招呼两队金狼卫跟上陛下,他才转身,往他处走。

陆韧古抬脚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好像忘记了什么。

刚才在那片梧桐树林中,在那女子身边之时,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可他却想不起来,何处异常。

想了一路,到了太和殿门口也未曾想出。

罢了。陆韧古摇了下头,在“陛下万岁”的山呼声中走进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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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芝扛着柳若芊在御花园东拐西绕,成功迷了路。

柳若芊拍了拍她的肩膀:“灵芝啊,我腿好了,把我放下来吧。”

“好嘞,姑娘。”灵芝小心地把自家姑娘放在地上,满眼信任:“姑娘,您一定记得回去的路吧。”

她力气大,但不认路。

但她家姑娘厉害着呢,不管去哪,只要走过一遍,就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哪怕没走过的陌生地方,姑娘也总能找到路的。

柳若芊点头:“记得。”

灵芝骄傲地笑了:“奴婢就知道您记得。”

两人躲着人,一路顺畅的回了醉花宫。

见二人安然无恙回来,正等的焦急准备出去寻人的灵烟松了一口气,上前扶着柳若芊的胳膊,把人迎了进去。

去了一趟御花园,又在树上睡了一觉,小人参精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劲儿。

进了门也不坐,就那么站着喝了两杯茉莉花茶。

淡雅清香,滋味鲜醇,两杯下肚,整个人越发熨帖了。

柳若芊回味地舔了下嘴唇,放下茶杯,兴致勃勃地在醉花宫内四处参观起来。

里里外外逛了个遍,甚为满意地回屋,躺在了暖阁的榻上,双手双脚抻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伸完懒腰,小姑娘嘴角弯弯,在自己脑袋上摸了摸。

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小叶子们终于支楞起来了。

这皇宫,也不是一无是处嘛,那个御花园就很好。

见小姑娘懒洋洋躺在榻上,两只手摸着自己脑袋,傻乎乎直笑,灵烟心中一梗,手里端着的银丝饼差点儿直接扣在地上。

昨晚上交谈时,姑娘还好好的,除了没见过什么世面,心思单纯,不谙世事外,也没见其他不对的地方。

这怎的,突然之间,竟有些,痴傻之状?

余光注意到灵烟来了,柳若芊坐起身来,笑着说:“我知道的,灵烟,要注意仪态。”

看着眨眼功夫就端庄坐好的小姑娘,灵烟眨了下眼,怀疑自己刚才眼花了。

她把银丝饼放在榻上的桌子上,凑近柳若芊身边,轻声禀道:“姑娘,奴婢打听到,陛下时不时的,会宣后宫的各位主子去长宁宫诵经。”

柳若芊咬了一口酥脆香甜的银丝饼,眼睛瞬间亮了。好吃!

她一边嚼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诵经?诵什么经?”

看着小姑娘左手拿着饼,右手把盘子端起来抱在了怀里,眯眼吃得香甜,灵烟心里又是一梗。

这都什么时候了,脑袋随时会掉的啊,姑娘她是怎么做到如此没心没肺的呢。

回头看了一眼和新来的宫女笑着唠家常的灵芝,灵烟在心底重重叹气,心累。

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她心底突然起了个念头,不想管了,爱咋咋地吧。

可转念一想,死之前还没能和大公子见上一面,灵烟只得再次振作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回神看向柳若芊。

就见不过片刻功夫,小姑娘就已经干完了三个银丝饼,腮帮子鼓鼓的,伸手又去拿第四块。

行吧,爱吃吃吧。

灵烟也不想管那么多,压低声音接着说:“姑娘,陛下要求各位主子们念的是《地藏经》。”

果不其然,小姑娘拿着饼茫然地看着她:“地藏经,那是个什么经?”

灵烟:“超度亡灵的。”

柳若芊咬了一口银丝饼:“陛下为何要听这个经?”

灵烟:“奴婢不知,但据说那些被斩杀的妃子,都是因为经没念好,才被陛下直接砍了头的。”

“所以,姑娘,您要提早把这经念熟了才好。”

柳若芊这下不吃了,瞪圆了眼睛,傻呆呆看着灵烟,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弱弱的,软软的:“可是灵烟,我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