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楼下丝竹喧嚣声声入耳,却无一丝乐音能再入耳。

想不通自己心头为何这般涩涩的,端起潋星新添的茶水,赵妍妍注视着茶汤里浮浮沉沉的花果,分出心思弯了弯眸子,勉力同章乐娴说笑道。

“萃扇楼里这味花茶,倒还挺好的,改明儿回宫,我也学着这方子孝敬孝敬太后娘娘。”

笑意像驱傩的面具一样挂在唇角,赵妍妍心中却是骤然想起了另一些往事。

在她的印象里,程浔好像一直就很招女娘子们喜欢。长辈们也曾不止一次,称赞他面若冠玉、倜傥不群。

自她四五岁起,就有那别家年长些的女娘子,因着她是程浔亲近的妹妹,时不时给她送些精致的玩意儿或吃食。

当时年幼,赵妍妍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权当那些阿姊们都是单纯地喜爱自己。

可等到再大一些,无意间听到旁人取笑程浔,说因为他受人青睐,连带着他这个小尾巴都得了不少京中贵女的照拂。

她的死脑筋这才转了过来,明白了都是因着阿浔的存在,她们这才会对她好。

那时,是赵妍妍第一次贴身体会到,程浔在别人眼中是多么耀眼的存在。

她赵妍妍不惜得这样的交好,待表露了几次真实想法后,她这骄纵的名声也就愈发响了。

而当时的程浔呢?少年已有慕艾之心,既有豆蔻少女携春日桃枝相赠,又何须再同一个骄恣跋扈的小孩儿虚与委蛇?

她也就是从那时起,学会了不再当程浔的小尾巴......

门扉被人从外头轻轻叩响,赵妍妍循声望去,只听来人浅笑着恭贺道。

“婢子贺郎君喜!今日楼内前五已经抉出,还劳您稍后移步楼后水榭,如意娘于内静候您至。”

打发走萃扇楼的侍婢,赵妍妍将鞭子别回腰后,转而看向章乐娴,柳眉微蹙。

“阿娴,真不需要我陪你过去吗?我这处只是闹着玩儿,你若需要我陪着你,就说!”

胜负已分,杨三被人挤出了前五的席位心有不甘。听回来复命的护卫说,他现下正预备去寻如意娘的侍女,让其代为转交寄托相思的诗稿。

章乐娴此时也预备去半道儿拦人,告诉杨三她已决定解除婚约。

赵妍妍皱眉想了想,见章乐娴虽是故作镇定自若,但唇色都已紧张得褪去嫣红,很怕她到时会撑不住。

心念一动,便打算推了如意娘这边,亲自陪章乐娴去同杨三说清楚。

反正程浔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往后的日子,她多的是机会同他好好对峙!

却是不知,她这头挂心章乐娴担心得不行。章乐娴心底,也因赵妍妍此时分外难看的脸色而焦急上火。

章乐娴自经了她表兄这一遭,现下觉再是日日将“君子应洁身自好”挂在嘴边,只要是个男子,绝对都逃不出这等美人窝。

所以,哪怕再想让赵妍妍宽心。打心底里,章乐娴也替程浔找不出一个正当借口来。

可偏偏在这相知相交的岁月中,章乐娴也看得分明,即便赵妍妍再不愿承认,程浔于赵妍妍而言,自有极重的份量。

“阿宝同程浔自小青梅竹马的情谊,同我与杨家表兄之间被婚约捆在一起的交情,是不一样的。”

思及于此,章乐娴将手搭在赵妍妍臂弯间,在脑内迅速寻找能劝阻她的理由。

“阿宝,你难道真要去参加那什么择客吗?你一个女孩儿家,我担心......”

章乐娴只恨自己嘴笨,明明有满肚子劝阻赵妍妍的借口,却在看清那双鹿儿眼里暗藏的情绪后喉头一梗,再没法继续。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阿宝,你不用特意陪我去面对这件事,现如今,你只需去问清楚你想问的话就好!”

“我只是想再劝你一句,待会儿也好好听程浔解释解释!程浔同我表兄,说到底,也不是一样的人......”

赵妍妍身形虽比程浔要矮上一头,但在盛京一众贵女间,却是极为打眼的高挑个子,旁的女娘子走在她身边,都会被她衬成小小一团。

因而章乐娴现在倚在她的面前,仰头看来的样子,落在赵妍妍的眼中,就跟只红眼睛小兔团瑟瑟发抖地在蹦着劝她不要生气一样。

被这样一双能看进人心底的柔软眸子盯着,赵妍妍顶着被看破心思的心虚,嘴硬地小声反驳道。

“你不要说得我好像是要去找程浔麻烦一样,他怎样都与我没关系的!就是他今晚宿在此处,都同我没关系!”

“我只是想赢他!一想到人家花魁选了我都不选他,我可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呢!”

赵妍妍飞速辩解完,就一边将章乐娴往门外带去,一边顺势含糊道。

“好了好了,我都听咱们阿娴的!待会儿我一定好好听程浔说话,好吗?”

“再者说了,我不过是去见见那花魁,我怕什么呀?”

“倒是你,千万别离开护卫们身边。要是杨三胆敢欺负你,你直接叫他们动手,千万别客气!打出事来我担着!”

两人在厢房前的楼梯处分开,浅笑目送章乐娴带着侍女与护卫远走之后,赵妍妍一转过身,登时控制不住地寒了眸子。

冷冷瞥了眼已经没人在的天字二号房,赵妍妍转了转右手手腕,带着潋星潋月,大步往主楼后头的水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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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萃扇楼的布置,在赵妍妍这般长在深宫的人眼中满是匠气,但落在宫外人眼中,布置得也算极负巧思。

这处用作花魁娘子同客人见面饮酒之处的水榭,就是一处依湖建造,半挑在湖面上的精巧楼阁。

水榭掩于错落有致的花树之间,四周垂着月色的轻罗幔帐迎风舒展。

凌空于湖面的观景台上,正有乐人演奏着清雅乐曲,既能为到此的宾客助兴,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若是按往常的规矩,萃扇楼在此时,将竞价前五的宾客,分散安排在水榭景致最佳的五处。

然后,就会由花魁娘子按竞价的高低,一处处去与宾客饮酒、道谢,并顺道择出接下来半月的恩客。

可今日,显然已容不得萃扇楼所谓的“规矩”。

赵妍妍姗姗来迟时,那踩着鹿皮靴子的脚才跨过门槛,一抬头就跟程浔对上了眼......

她这一路其实也想了许多,正如阿娴所说,程浔同那道貌岸然的杨三的确不是同一类人。兴许他真是因了什么不得不的理由,这才出现在此处的呢?

想是这般想,真等赵妍妍同程浔碰上了,她瞬时变得就跟狸奴一样,骄傲地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嗤,选择对程浔那张脸视而不见,缓缓扫视了一圈后,这才不紧不慢地问道。

“怎么只有你们?前五的其他人呢?那位花魁娘子呢?”.

此刻的水榭之中,除开身形隐在昏暗烛火之下,叫人看不清表情的程浔之外,放眼望去竟只有包括贺杉湫在内的,三个赵妍妍尚算熟悉的金翎卫。

除此之外,就还有一个脸生一些的,跟在贺杉湫后头,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角里去的瘦弱男子。

随意打量了那人一眼,赵妍妍继续忽视程浔,一掀衣摆坐下,朝贺杉湫问道。

“总不会这人就是楼里那位花魁娘子吧?”

听到程浔所在的方位传来杯盏碰撞的清脆响动,赵妍妍知道他这是在变着法儿提醒自己的存在,但就是懒得搭理他,一手撑住下颌,眼帘半落地同贺杉湫说话。

感觉到某人视线犹如芒刺在背的贺杉湫面对这两位祖宗,是谁也不好得罪。

只能是讪笑着迎到赵妍妍跟前,没话找话地招呼着。

“郡主您过来这边玩儿怎的也不提前说一声,属下好替您安排着,也省得咱们将军当心不是?”

说罢又是小跑到程浔跟前的案几上,一把抄起上头的银壶与配套的茶盏就跑过来,一面替赵妍妍斟茶,一面乐呵呵地介绍道。

“来来来!郡主!您喝这个!还有这个点心,这可是萃扇楼的特色,别处的那都不是这个味儿,您快尝尝!”

从进了这水榭开始,就一直冷着脸的赵妍妍被他这副做派逗得心头哂笑,基本确定了今日这事并不同她早先猜测的那般污糟,出口却还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怎么着?你是什么时候离了金翎卫,成了这萃扇楼的管事?还是说,这儿其实是你第二个家呀?”

“额......郡主您说笑了不是?”

“您不知道,咱们兄弟几个在厢房外头正好撞见了府上的黄护卫,将军一听是您来了,特意让兄弟们包拢了前五,为的就是......”

贺杉湫端着茶水点心一心孝敬,却没招架住,猛地被这位金娇玉贵的郡主娘娘呛了一口。

尴尬了一瞬,脑瓜子一转,贺杉湫立马就想将程浔如此安排的小心思交代出来,盘算着万一郡主觉得将军体贴,心头一软,这事儿就算是揭过了!

结果,话未说完,赵妍妍却是直接接过话,颇有些阴阳怪气地接到。

“我知道,为了加大胜率嘛!你们将军倒是对花魁志在必得,宁可把你们拉下水,也不肯承认自己可能会输给我。”

“不是,郡主,您听......”

原本贺杉湫的打算,是想在俩祖宗中间尽力打打圆场,免得这暗潮汹涌的,伤及无辜。

结果却是一开口就被赵妍妍直接叨了一口厉害的,率先成了最先阵亡的那个“无辜”。

还想再解释些什么,程浔那处又是迭声的咳嗽声响起。

老老实实将茶盏放到赵妍妍手边,贺杉湫不敢再蹦跶。讪讪退到人后,等到避开了郡主的视野,立马用胳膊肘猛捣正同鹌鹑样缩成一团的陈七。

备受冷落的程浔这时也终于坐不住了,他不自然地坐直身子,面上还是端着架子,只语调有些僵硬地教训道。

“我手下的人看到黄叔了,我问清楚了你来此的原因。你向好友施以援手没错,但还是需顾及一些女儿家的名声,不该做出格......”

赵妍妍本还想着听章乐娴的话,好好听程浔给个不得不来此的正当理由。

结果这人一开口,分明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赵妍妍瞬时气得将章乐娴的话抛到脑后,翻着白眼冷笑两声后应道。

“是是是!您名声好!您出六十金定花魁就是名声好!我出八十金定花魁就是名声不好!”

“不过程将军,我们是什么关系?您是我家长辈吗?我名声好不好,碍着你了吗?”

“不是!赵妍妍!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什么关系?我们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

眼瞅着自家将军一开口,就被郡主气得七窍生烟忘了计划,且有拍案怒起叉腰吵架的打算。贺杉湫当机立断,一巴掌大力拍到陈七的背上,低吼道。

“上!”

陈七这边被贺杉湫一推,抱着早死早超生的想法,也是不管不顾地窜上前来,对着赵妍妍,叭叭叭就将今晚的前因后果给交代了个底儿朝天。

最后,更是二话不说噗通跪下,哭天抢地般冲赵妍妍哀嚎道。

“郡主哇!属下对天发誓!惦记花魁的那个人真的是我!将军整晚除了喝酒,就连茅房都没去过一次,一直都跟属下们在一块儿啊!”

赵妍妍被陈七突然的举动唬了一跳,但偏偏她最是招架不住这种人,连忙皱眉避远了些,冲贺杉湫疯狂使眼色,想让他将人扶起来。

嘴上也是暂时放过同程浔之间关于“什么关系”的争执,连连摆手劝道。

“程浔来这里本要做什么,打算做什么,跟我真没什么关系?你不用同我说这些,更不用替他找这种借口掩盖,真的,不值当,没必要......”

“你赶紧起来吧!你放心,你们程将军不会因为这点子事就怪罪你的......”

她着急劝陈七起来,一开口却又让准备按计划行事的程浔瞪圆了眼,几大步跨到她身边,就回嘴道。

“不是!你怎么一开口就好像我强逼他替我担罪一样?敢情你认定我就是来这里寻春问柳的是吧?都说了来此是为了给这家伙贺生,你当我愿意来啊!”

“你不乐意吗?我看你挺乐意啊!那六十金不是你出的吗?”

“呵!呵!那我还真就告诉你!不光六十金!小爷我今晚出了整整一百金!怎么着!”

“程浔你无耻!”

眼见这二位祖宗一言不合又开始吵了起来,低头跪着的陈七想到程浔布置的“应敌之策”。咬了咬牙,猛地从地上弹起,嚎着“如意娘是我的!你把如意娘还给我!”,就朝赵妍妍扑了过去。

那架势,看上去就像是不把如意娘还给他的话,他就会手撕了赵妍妍一样......

激动的样子,吓得潋星潋月二话不说就护在了赵妍妍跟前。

赵妍妍更是被他这副样子吓得连斗嘴都忘了,从坐塌上一跃而起,一溜烟儿就躲到了程浔身后。

死死揪住程浔腰间的衣物,赵妍妍忐忑看着陈七面目狰狞且张牙舞爪的模样,拽住程浔的衣角急得跳脚。

“程浔!他是不是失心疯了?!你救救他呀,你赶紧让人救他呀!”

程浔见状,忙是高声唤贺杉湫他们制住陈七,一面将赵妍妍牵住就往水榭外跑。

等到快要踏出水榭时,程浔还装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连连朝后头张望,并小声埋怨道。

“都跟你说了,陈七只有见花魁这一个生辰心愿,你还非要跟他争。现在你看看,给人气出毛病了吧?”

察觉到赵妍妍因为跟不上他的步子而踉跄了两下,程浔当即一把将她腰肢箍住。稍用力将赵妍妍提离了地面,就这样半抱着她朝外奔去。。

面对赵妍妍想要挣扎下地的打算,更是面不改色地说道。

“你可别摔了,别耽误我去给陈七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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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已完全看不到程浔同赵妍妍的身影,水榭里闹腾的动静才渐渐停了下来。

陈七抹了一把糊了满脸的眼泪与口水,瘫在地上喘着粗气哀嚎道。

“走了吧?确定看不到了吧?”

贺杉湫也是堪堪站直了身子,望着自己皱成一团的衣衫长叹一口气,感慨道。

“好在你小子刚刚机灵,能想到这个法子把郡主吓走。真是俩祖宗吵架,小鬼遭殃呐!”

门外,不知已听了多久的如意娘,这时也是言笑晏晏地现身在人前,声若黄鹂般娇笑道。

“奴家多谢郎君抬爱,先前倒是不知,奴家对郎君来说,竟是这般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程狗:你说!我们到底什么关系!

阿宝:我想刀了你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