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夜楚袖像往常般坐在御花园的小溪旁,前面摆着精致画架,纤指捏着笔,望着清澈小溪内的红鲤鱼,一笔一笔勾画眼前的景物。
旁边伺候的彩琳眼中全是羡慕之色,宝贵妃多才多艺,众所周知。
她不但棋艺高深,满腹文采,更是画了一手好画,写了一手好字。
看着洁白画纸在她几笔描画下,鱼儿便栩栩如生的呈现在眼前。
“娘娘,您手真巧,才半柱香的工夫,这画便画好了,即便当朝画师的功力也不过如此。”
彩琳乖巧的适时奉上点心茶水。
夜楚袖眉头一松,俏丽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意境与心境相通,若能领悟便也不是什么难事,彩琳,若你想学画,我可以教你。”
“女婢可不敢劳烦娘娘,皇上疼娘娘疼得跟什么似的,若奴婢累着了娘娘,纵有九条命也不够皇上宰。”
跟在夜楚袖身边的这几年,她可是亲眼目睹皇上是如何宠爱这位宝贵妃的。
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着,如今宝贵妃也已十六岁,越大越漂亮,瘦削修长的身材,玲珑精致的五官,让后宫佳丽尽失颜色。
这么一个绝色佳人,别说皇上宠着爱着,就连她这伺候多年的小丫头,也不禁艳羡。
更何况宝贵妃脾气性子极好,对待奴才更是亲切温柔,就算平日里犯了小错,全都饶恕,从不过分追究。
身为奴婢,能跟着这样的知情达理的主子,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倒是夜楚袖在听到侍女提到皇上的时候,脸色不禁黯淡几分,又忍不住又想起昨晚那场不愉快的争吵。
皇甫靳绝少发怒,但昨天明显表情不悦,临走时,那话语中的疏离感,到现在还像毒针一样刺着她的胸口。
是她要求得太多吗?
是呀,一个女人怎么能期盼皇上专情,只爱她一人,是她太痴傻了。
正沉思的当下,耳旁传来一道娇媚的嗓音。“哟,这不是备受皇上恩宠的宝贵妃吗?这么早来御花园题诗作画,真是好兴致啊。”
夜楚袖循声望去,是娇小玲珑的蝶贵妃——虞小蝶。
自小生长在富贵人家的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尊贵之气。她身着一袭粉色软缎锦袍,上面绣着精致花案,满头乌丝上,点缀着凤钗珠玉,好不奢华尊贵。
反观自己,虽然也是后宫妃子,却不爱戴那些重死人的珠钗宝玉,就连衣裳也是穿着舒服就好。
后宫目前尚无皇后,地位比较高的,只有四位贵妃。
此刻蝶贵妃脸上明显的挑衅之意,却让夜楚袖看了反感。
她知道自己受皇上宠爱,在后宫自然糟排挤,所以平日极少和众嫔妃见面。
后宫斗争,向来是她所不齿的,既然没兴趣参与,又何必惺惺作态和她们虚与委蛇。
所以,面对虞小蝶挑衅的招呼,她也只是礼貌的颔首一笑而已。
虞小蝶见对方当着身后许多宫女太监的面对她爱理不理,又是胸口一窒,脸色冷下几分。
“宝贵妃好大的架子,也难怪,你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被皇上宠了这么多年,养成一些骄傲自负的性子,也是情有可原,不过……”
她扬起一记冷笑。“不知道宝贵妃知不知道什么叫风水轮流转?因为皇上昨儿个晚上可是在我宫里过夜,本来这些私房话我也是不屑说的,但昨天皇上去我宫里的时候脸色不好,像是受了谁的气,后来才知道,是宝贵妃得罪了皇上。”
昨夜,皇上去了蝶贵妃寝宫?
夜楚袖当下脑袋一片空白,胸口紧紧一揪。
好痛!眼前画纸上的线条瞬间变得模糊,握在手中的画笔,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一种被背叛、侮辱的感觉盘踞心头,就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虞小蝶戏谵冷笑。“仗着皇上恩宠,就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竟连皇上都敢惹,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恃宠而骄?”
一番话,奚落之意甚浓,摆明了不把夜楚袖放在眼中。
遭冷嘲热讽的夜楚袖紧抓着画笔,不知是心空了,还是情空了,脚步显得有些不稳。
虽然早料到终有一天皇甫靳会与其他女子交欢,但当它真的发生,她发现自己竟然心痛到这种地步,痛得无法呼吸。
旁边机伶的彩琳看出主子明明变了脸色,却咬着牙死忍着,那副模样,让她难过万分。
眼见蝶贵妃还要继续挑衅,她忍不住上前。“蝶娘娘,我家主子在作画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还请娘娘见谅。”
“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奴才也敢来指责本宫?”虞小蝶没想到宝贵妃平日嚣张,连她身边的奴才也这般张狂。“狗仗人势!”
“你……”彩琳气愤不已,但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造次。
“彩琳,何必动怒,她是蝶贵妃,皇上众多的贵妃之一,在宫里的地位不必咱们差。”
咽下心底的苦楚,夜楚袖冷笑一对,拿着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在画纸上悠然瞄着,故意漠视虞小蝶的存在。
“不过说起来,蝶贵妃进宫这么久,昨夜偶承皇上临幸,便迫不及待的四处张扬,还真有趣。”
她说得云淡风轻,讽味十足,但只有她知道,心底的痛,已绞得她胸口纠结,快昏厥过去。
一番话,令原本还得意的虞小蝶脸孔一阵红,一阵白,又听到自己身后的奴才不怕死的噗嗤一笑,气得她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夜楚袖生吞活剥。
“哼,别以为你现在被皇上宠着就得意了,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受宠多久!”
撂下狠话,她带着一众奴仆离开。
确定来人走远,拿着画笔作画的夜楚袖手臂一颤,画纸上出现一道突兀的痕迹。
“娘娘……”一旁的彩琳担忧的轻唤。“您别听蝶娘娘胡言乱语,就算皇上真宠幸了她,可奴婢相信,后宫中皇上最爱的,还是娘娘你啊。”
夜楚袖淡然一笑,笑却比哭还难看,双眼无神望着远方,久久未语。
皇甫靳带着几分愧疚之心来到慈云宫,一想到今天早上醒来,发现睡在身边的竟然是虞小蝶时,他确实吓了一跳。
回想起昨晚自己怒极之下,不知该如何发泄。
前阵子虞太后三番两次带着她侄女来见他,意思再明显不过,但他始终和虞小蝶保持距离。
若不是和袖儿发生不愉快,他也不会一时冲动去虞小蝶那里,气极之下糊里糊涂的和她上了床。
待醒来,他知道自己做了糊涂事,本想压下此事,但刚下早朝,便听内侍向自己禀报,一早,蝶贵妃竟带着仆从去御花园当众挑衅宝贵妃。
当下他心里凉了半截,袖儿是个骄傲的人,哪容得下别人这样对待!
他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国事,直接赶到慈云宫,看到袖儿正和下人说话,见他到来,她像往常一样起身行礼,但言语间却带着几分疏离。
“你在忙吗?”皇甫靳尽量赔笑,以掩饰内心的愧疚。
夜楚袖盈然一笑,停在他身上的眼神,有些飘忽。“没什么,不过是和宫女说些笑话聊聊天。”
“也对朕说说可好?”他做到她身边,一手拉过她手臂。“朕最近忙于国事,倒是有好些日子没和袖儿好好聊聊了。”
夜楚袖冷笑着抽回自己的手,“皇上若想听笑话聊天,后宫里想陪皇上的人还会少吗?”
她的言行举止,皇甫靳立刻明白她不悦,眼神一扫,示意太监宫女都退下。
“袖儿可是在意蝶贵妃的事情?”待闲杂人等走后,他直接挑明问,两人私下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而且他也不喜欢拐弯抹角。
听了他的话,夜楚袖心情更加抑郁。
越是爱对方,越是无法接受对方的背叛。爹娘之间真挚的感情,早在她心灵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妻一夫这个理念已经根深蒂固,如今要她忍受自己心爱的男子还有十几个妻子,教她如何能开心?但皇甫靳是皇上,他不是一般的平常百姓。
这些年来,她不断劝自己,若是爱他,就该包容他的一切,她也以为她能做到,可当她亲耳听到那些事实,她真的无法接受。
更何况,她现在怀了身孕,虽然未被太医诊治,但她爹是神医,她从小耳濡目染,加上好学,自然也精通医术。
一个有了身孕的女人,无法与丈夫行房,将会发生何事,不难猜。
这样一想,夜楚袖心里更是难受,别过脸不看他,冷冷道:“皇上是九五至尊,后宫里的女人都是皇上的,宠幸哪个冷落哪个,全凭皇上一句话。”
皇甫靳面对她冷漠的态度,有些不悦。“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就算朕宠幸了谁,也不见得会冷落你啊!”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这话说得不对。事实上除了她,他谁也不想宠幸,他只是……一时气昏头,才会上了别的女人的床。
夜楚袖是何等敏感的人,听到宠幸两字,脸色刷地变得极冷。
“皇上真是博爱,敢问皇上的心究竟有多大?能装下几个女人呢?”
她不想这么刻薄,但一想到深爱的男子昨晚拥着别的女人缠绵,向来自恃的的冷静顿时消失殆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甫靳自幼生长在帝王之家,深得父皇母后的宠爱,长大后就连父皇都敬他几分,从来没人敢用这种态度质问他。
她的冷言冷语挑起他嗜血好战因子,什么谦和忍耐,早丢到一边。
“没错,你说的对,朕是当今天子,后宫女人都是朕一个人的,就算宠幸了谁,也是天经地义的事,那你为什么表现出一副怨妇脸色给朕看?”
俊容蓦地冷了下来,语带斥责,“朕的确夜宿蝶贵妃寝宫,但为何会如此,宝贵妃也该负些责任。”
这番话说得极重,皇甫靳也知道,可人在气头上时,控制不了自己的口。
他若想激怒她,那他成功了。夜楚袖冷着脸,眼中闪现前所未有的冷冽光芒。
“原来皇上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誓言。”
她突然笑了,但笑容中却带着几分凄苦。“你曾说今生今世只爱我一人,只娶我一人,只要我一人,原来这些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的随口之言,当不成真。是我傻,蠢蠢相信,并全心全意期待皇上实现诺言。看来,是我太高估自己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是我太不自量力。”
皇甫靳气她漠视他为她做的一切,厉声反驳,“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当初先皇逼朕娶贵妃时,朕可是以死相逼不立正妃,虽然至今后宫没有立主,但这后位,朕可是一直都为你留着。想着待朕的羽翼牢了,任谁都撼动不了我,立你为后,这想法从没变过,这一切,难道不是朕对你宠爱的表现?”
夜楚袖冷冷一笑。“臣妾不希罕皇后之位,这一生,臣妾只想和自己心爱的男子厮守终生,但若臣妾爱上的是皇上的话……”
她一顿,声音带着几分哽咽,“这愿望怕是永远不会实现了,因为皇上不懂得专一的爱。”
“你……你这是在质疑朕对你的感情?”皇甫靳被她连番问话气得不轻。
夜楚袖的心随着她的话渐渐死去。“皇甫靳,我只想说,我爱的那个男人,如果不能像我爱他那样爱我,那么……我不如放弃。”
“你……”她的一字一句直敲击着他胸口,痛得他快要不能呼吸。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他想说,她竟然敢这么轻易放弃对他的信任和爱意,可这句话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仿佛话一出口,便承认自己输了。
“你竟然敢无礼的直呼朕的名字,你信不信朕把你关进冷宫反省?”
“皇上开心就好。”已碎成片片的心更冷了,但她不能在他面前示弱。
“你……”他气得浑身发抖,突然对着外面高吼一声,“来人!”
内侍入内,伏地跪拜。“皇上。”
皇甫靳用力指着夜楚袖。“宝贵妃忤逆朕,即刻关进冷宫,等候发落。”
两旁内侍怔愕,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皇甫靳下完命令,在看到她小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绝望时,心头也不禁狠狠一颤。
他马上就后悔了,若她求饶认错,他愿意收回皇命。
只要她一句话,稍微低头,他……他就会把她拥进怀里,好好哄慰、疼惜她,哪怕要他事后纡尊降贵的向她道歉认错都行。
两人就这样倨傲的对看着,直到夜楚袖冷冷笑开,仿佛一瞬间像释然了什么。
“皇甫靳,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的夫妻情分,恩、断、义、绝!”
那四个字如藤鞭般,狠狠抽打着他的心。
他几乎站不稳脚步,恨意、怒意、疯狂,一下子全找上他。
他红着眼,死咬着牙瞪她。“好!好你个夜楚袖,你如此绝情决意,我成全你!”
皇甫靳已顾不得形象,觉得自己像是个被人抛弃的孩子,此刻眼中只剩恨意和杀气。
“关起来,给我关到冷宫,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如你的意,从此大家恩断义绝!”
两旁内侍看皇上怒红了眼,吓得不敢耽搁,夜楚袖死心的别过脸,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不必劳烦两位动手,我同你们走。”
直到见不到她的身影,但仍隐约传来彩琳的哭泣声。
皇甫靳疯狂的将慈云宫里所有的东西砸个稀巴烂,包括夜楚袖从前的字画,也统统被他撕得粉碎。
深秋,冷宫四周毫无遮蔽,到了入夜,秋风瑟瑟,几丝透骨凉意从窗口窜入,夜楚袖一阵瑟缩,不由得抱紧双臂。
那日和皇甫靳的争吵,仿佛还在耳际,但她被关在冷宫快一个月了。
从前锦衣华服,如今却是一身素袍,一脸憔悴。
冷宫内,伊人消瘦。冷宫外,身着披风、头戴珠冠的俊美帝王,痛苦的望着冷宫大门。
他知道自己是个傻子,她都已经不在乎他了,可还是会想着、念着她。
自从袖儿被关进冷宫后,他越发心浮气躁,往日那个明理的帝王,突然间变得暴躁阴狠。
从前还顾及着臣子的感受,如今像没了牵绊,做事越来越雷厉风行。
众臣怕了,不敢再阳奉阴违,皆臣服于这少年天子的脚下。
那一句恩断义绝,每天在他耳边重复着,令他又恨、又气,但一想到她,所有的气和恨,都敌不过内心的伤痛。
一阵夜风袭来,又冷了几分,不知道宫里的她,有没有盖好被子,有没有睡得安稳,有没有……像他一样,也在想着对方?
忍不住上前几步,想要推开那扇大门,可一抬起手,又慢慢放下。
他自嘲冷笑,他可是九五之尊,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也不知是恨她,还是恨自己,他猛然转身,大步离开了冷宫。
回到他的寝宫,在内饰的服侍下,沐浴更衣,躺在没有她的被子里,渐渐进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嘶喊,使他睡得极不安稳。
皇甫靳皱着眉头,试图忽略吵闹声,可声音却越来越近。
“皇上……皇上……”
有人在叫他,他不想醒来,因为唯有在梦中,他可以和袖儿相会。梦里的她,温驯的窝在自己怀里,毫无伤害的爱着彼此。
“皇上,皇上快醒醒!”
是伺候他多年的德喜,小心翼翼的在床侧叫着他。
他终于不情愿的睁开眼,脸色有些不耐。
就见德喜一脸惊慌,身子打着哆嗦。“皇上不好了!冷宫……失火了……”
皇甫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冷宫的,身上只着亵衣亵裤,连双鞋子也没来得及穿上。
夜里的风吹得他浑身发冷,双脚踩在地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刺得血肉模糊。
可这些痛对已经失去知觉的他来说,根本无所觉。
他怔怔的、看着灭火后的残破冷宫,一片狼籍,所有的一切全都化为灰烬。
地上平躺着一具被烧焦的尸体,此时已经看不出模样。
只有那块被烧得看不出颜色的暖玉,以证明它主人的身份。
皇甫靳不敢相信脚步沉重的走过去,缓缓跪坐在那烧焦的尸体前,双手想要去碰触,却又停滞不前。
整只手臂抖个不停,目光呆滞,像是不敢置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袖……袖儿?”他颤抖着声音试探性的呼唤。
为什么才一眨眼的工夫,冷宫就失火?
若他那时在冷宫门外能鼓起勇气推门入内看她一眼,若他那时肯心平气和与她沟通,或是向她诚心忏悔认错,若他当初肯再坚持一下,不把那些女人娶进皇宫……“啊——”他突然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皇上!”身后众人被这一幕吓傻了。
只见皇甫靳不知是惊吓过度,或是悲伤过度,竟在吐了一口鲜血之后,直挺挺的昏倒在尸体上。
同年十一月底,皇上因痛失宝贵妃,悲伤过度,不理朝政。
第二年初春,皇上下令大肆动工修建慈云宫,并更名为思袖宫。
同年四月,皇上彻查冷宫失火案,蝶贵妃终日不得帝王宠幸,因妒生狠,所以趁着宝贵妃被打入冷宫时,派人火烧冷宫,打算斩草除根。
皇上大怒,将一干人等全部收押,所有求情的人,斩立决。
凡涉嫌纵火案的太监宫娥,全遭仗毙。
而主谋蝶贵妃,被判处凌迟,有史以来第一例嫔妃被判凌迟。
皇甫靳亲自监督执法,直到她身上最后一块肉被割下来,他才面无表情的起身离去。
一干官员被皇上此举吓得胆战心惊,从那时起,便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次。
同年七月,以故宝贵妃被追封为孝贤皇后,而思袖宫内虽奢华非常,却盼不来主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