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童生当真未眠。
他站在院里频频往村口方向眺望,一直到夜幕降临还在等。
王氏坐在床上给即将出生的婴儿缝小衣,边做边和丈夫李大郎闲聊:“都亥时还等呢,我看爹是魔怔了。”
“胡扯。”李大郎气呼呼的敲着桌子:“你哪里明白爹的心情。”
李童生一直有个秀才梦,发觉自己考不上后也曾寄希望于儿子们,早早的便给李大郎李二郎开了蒙,孩子小坐不住总开小差,为了劝学,李童生藤条都抽断了十几根。
但废铁注定成不了钢,就是将儿子打死,他们也不是读书的料。
于是李童生索性死了那条心,认认真真办私塾,兢兢业业耕田种地,但此时此刻,心里残存的希望灰烬再次复燃,远处暮色沉沉,旁人只能见一片黑暗,李童生却仿佛看到了半个世纪前的自己,当初,他只比沈长林大几岁,心里还有科举梦啊……
王氏不了解公爹的心情,李大郎这做儿子的却门清。
“我是不明白,你犯得着那般大声嘛。”王氏翻了丈夫一记白眼,欣赏着刚完工的小衣裳:“真好看,我瞅西屋还没熄灯,拿给唐氏瞅瞅去。”说着麻溜的下了床。
刚撩起门帘子出屋,就听见院门前一阵咕噜的车轮响,黑暗里冒出沈长林沈玉寿的声音:“先生,我们来了。”
“哎呀,终于有信了!”王氏把小衣抛在桌上,急匆匆的往外跑,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比之李童生不遑多让。
李大郎:“……”
他无语一瞬后也跟了上去。
夜里风寒雾重,虽然包了头巾穿了厚厚的棉服,但沈长林沈玉寿钱壮几个的脸颊、鼻头还是冻的通红,不过几个人的眸子都很亮,不必言语,浑身都冒着人逢喜事的爽利感。
“快到屋里去暖暖。”
李童生摁下激动的心情,等诸人到堂屋里坐定,他才热切的问:“如何?”
“我们都考进了前二十,后日上午去县衙终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童生许久不曾这样开怀大笑,太好了:“不错,给咱们镇争了口气。”
说话间王氏烧了姜汤上来给他们几个喝,心里颇为得意,要不是她默许沈长林蹭课听,便没有后来的这番际遇呢。
她可真有眼光。
“今晚早些睡,明日再议备考的之事。”
钱壮当夜和沈长林他们一块都住在了李童生家里,第二日吃过早饭后,李童生表示今日下午便要到县城住下,若当日赶早进城,起的太早精神不济会影响发挥,至于饮食,也要从现在开始忌口,清淡为宜。
“我陪你们一起进城。”考虑到沈家大人没有陪考经验,李童生主动包揽了此事。
钱壮挠头:“我也一块去,可以负责拉车。”
于是一支四人组的赶考队现场成立,雄赳赳的往县城进发。
李童生和县城开书馆的柳秀才相识,原想今晚暂居柳宅,到了柳家远远一看,竟已有人提前投宿,李童生便重新指路,到了另外一位同窗贺童生处。
贺童生现在是位账房先生,他的孙子贺青山今年十岁,在柳先生的书馆里读书,恰好是本次初试的第二十名,明日也要去县衙考试。
“老同窗,许久不见,你教出了好学生啊。”贺童生看向沈长林的目光里饱含羡慕。
酸啊,为何好苗子都在别人家。
“哪里哪里,你的青山也很不错,比我家不成器的子孙强。”李童生谦虚道。
贺童生顺梯爬:“哈哈,那倒是,我那小儿子今年才二十五,还在继续念书,我看势头很好,这个……哈哈哈哈你懂的,说不准就会有收获啊,哦哦,还有青山,笨鸟先飞也是极有可能的……”
“哈哈哈,恭喜恭喜啊,当年你三十六才考中童生,希望青山还有你家小公子青出于蓝……”
沈长林默默见证一场商业互吹变成互相伤害,两位胡子花白的老头斗了几个回合,方相视一笑进了家门。
只有关系真好的人,才能以互怼为乐趣。
前一晚沈长林他们离家匆忙,除了文具书籍外什么都没带,今日到贺家投宿,是李童生带了些杂粮干果作为礼品。
眼见要到晚饭时间,沈长林和钱壮耳语一番后钱壮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提了一条大草鱼。
贺童生的妻子和几个儿媳眼睛一亮,一边客气说买什么鱼,一边欢欢喜喜的将鱼接过预备宰了炖掉。
家里的男人不管灶间事,贺童生只强调说李童生是他几十年的老友,席面绝不可寒酸,可置办席面要银子呐。
贺家上下十多口人,虽有薄产,可架不住人多,人均收入并不高,而且县里不似乡下,小菜、柴禾,连倒恭桶都要花钱,县城里的主妇们,花钱也要数着来的。
因此,见钱壮提回一条鱼,贺童生的老妻贺兰氏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沈长林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人贵有自知之明,白吃白喝遭人嫌,况且,他忍不住畅想了一把,往后如果真走科举路,那么一定会与贺家常来往,一条鱼可以助力一个好的开端。
念及小孩们明日考试,鱼炖的清淡,鱼汤里烫了豆腐和青菜,诸人饱餐一顿后早早睡去。
“沈长林——”拿着名单的衙差正念着姓名。
“到——”沈长林从人堆里挤出来。
见是个年纪极小的毛头小娃娃,衙差语气略和缓几分:“去旁边搜身。”
虽只是县里举行的小考评,在顾北安的坚持下还挺像样,就拿搜身这一项来说,正经的科举考试,考生从内到外从上至下都会被仔细搜查,以免夹带,于是顾北安照葫芦画瓢,也吩咐了搜身,但实际上本次考试只有二十人,全部在一间屋子里,并且只考一天,还有顾北安亲自做现场监考官,就算真的带了小抄进去,也是没有机会偷看的。
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少。
二十个考生里面,有七个是柳秀才的学生,剩下的来自乡下私塾。
学子们的座位是打乱的,试卷发下来之后,沈长林先匆匆看一遍,这是前世考试养成的习惯,试卷发下后先阅读卷子,做到心中有数合理安排时间。
这次的卷子主要分三部分,一部分是默写经典,另外一部分是写文章,最后一项沈长林整个惊呆,竟是算数,题目说的是某户人家有三子,家里有个果园,长三十六丈,宽二十丈,求问每个儿子均分,一人可分多少丈的土地。
这是其实是《九章算术》中的内容,里面有八种图形的面积计算方法,一般只有商贾才会学习,读书人不学数学。
沈长林很凡尔赛的叹气,虽然他不想占大家便宜,但是没办法,实力不允许他低调,于是飞快的先写好了看起来是压轴题的分果园。
【一人分二百四十丈。】
接着默写他来说算简单的经典,他和沈玉寿在背写上下了功夫,能背的能写的都已深刻在脑海中,就在沈长林奋笔疾书的时候,一个小纸团打在他的肩上,然后咕噜噜滚到案上,坐在他后面的学子轻轻踹他的板凳:“喂,帮我传给前面那个人。”
沈长林:“……”这是赤/裸/裸的作弊啊。
这一刻他才觉察到大岩村私塾的同窗们有多么的佛系可爱。
李童生举行考试的时候,几乎没有人会抄别人的卷子,当然,这也可能不是佛系,而是他们不在乎,混日子的居多。
沈长林几乎没有犹豫,飞快的拾捡起手边的纸团,在后面那个学子以为他乖乖听话帮忙传递之时,“啪”一下扔了回去。
“你干什么?找死?”
沈长林没说话,气定神闲的提笔蘸墨,继续默写,但写了没几个字,那个纸团像牛皮糖似的又丢了过来,身后的学子咬牙小声威胁:“不听话就等着挨揍,牙都给你打掉!”
沈长林捏起那个纸团,看了顾训导一眼,他正在前面低头看一位考生答卷,并没有注意到后面的动静。
“顾训导!”贺青山突然出声:“有人作弊,柳君显威胁沈长林帮他传纸团。”
“贺青山,你胡说!”
顾北安往这边走来,作弊在科举考试中一经发现是会严格处置的,轻则带枷示众,重则发配充军,如果是大规模舞弊,主犯甚至会株连九族,因此柳君显矢口否认,一副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的嘴脸,并大声嚷嚷。
“纸团在谁手上,就是谁写的!”
沈长林正想说可以核对笔迹,坐在最后斜后排应考的沈玉寿突然站了起来,面对众人的注视,他又紧张又害怕,激动的几乎说不出话来,社恐的心酸谁懂。
他很努力的吸了几口气:“我也看到了,我能作证贺青山说的对,是那位柳学子威胁长林帮他传纸条。”
沈长林悄悄的给沈玉寿比了个大拇指,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声说话,有进步。
顾北安微凝目,将四个学生都扫了一圈,然后打开了那个纸团看了眼。
“保持安静,继续考试。”
纸团上一片空白,没有字迹。
柳显君很老练的先用空白纸条探路,如果沈长林愿意帮忙传递才会写上内容,没想到被贺青山这小子给点了水,他瞪了贺青山一眼。
其实,就算贺青山不站起来举报,沈长林自己也会出声举报的,考场作弊这条罪名他承担不起,他又不是圣父,不必为别人的愚蠢行为承担风险。
因这是县里的考评,他还给了柳君显一次机会,如果是正式的科举考试,他一次机会都不会给一秒钟都不会犹豫,直接找考官举报是最佳选择。
至于报复,光脚不怕穿鞋的,沈长林觉得以他现在的境遇,实在没什么可失去的。
并且大部分人都吃软怕硬,越表现出一副软弱讨好的样子越惹人欺,亮出牙齿和拳头才是自保的好手段,于是等顾北安走开,沈长林微微侧头用只有柳君显才能听见的声音道。
“想揍我?我小舅舅在外面,他力大无穷,脾气暴躁,一拳就能打飞你哦。”
蹲在县衙门口的钱壮:“——啊,啊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