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危险的那一刻,刀锋与狄珠柔嫩的脖颈只隔了一线的距离。
狄珠本以为此次在劫难逃,但情势瞬息万变,顷刻猎人变作猎物,她被小孩推倒在地,在上下颠倒的视线里,男孩手持发出致命一击的银簪,平静素淡得宛如拈花的佛子。
时明时灭的灯光下,狄珠精神恍惚,如坠梦中。
小孩杀了人,表情却冷淡得像切了块萝卜。他俯视着狄珠,忽然伸出手道:“你不是要带我逃吗?收拾东西,走吧。”
两人骑着骆驼,在夜间的沙漠中悠悠前行。
狄珠直到这会儿也没能回过神。
沙漠客栈里的人形形色色,来来往往,却极少有孩子出现的。所以她虽知沙漠中人心叵测,却从未想到连小孩子都要防备。
这孩子,年纪不大,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且杀完人若无其事,好像死人的事在他眼里稀松平常。还有他那神秘师父,没有出现就能吓得刘勉肝胆俱碎,定然是个武林高手。但他师父武功高强,为何会让他被人绑了去?现在威胁已除,这孩子为何不想着到师父身边,而是跟着我呢……
狄珠只觉陷入一团乱麻。就连逃离客栈的喜悦都被重重疑惑压下。
就这样默默前行几个时辰,狄珠坐在骆驼上腰酸背疼,提出两人下了骆驼活动一会儿。小孩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两人就这么在沙地上一前一后,无言地行走。
溜溜的圆月慷慨地抛下大片月光,照得沙子莹莹生光如同银砂。路边风化的巨岩印刻着深深的纹路,几株枯树像倒下的巨人,肢体横歪,散落一地,只有粗壮的主干孤零零地屹立。
这里之前应该是一片河道,只是扩张的沙漠无情地吞噬了它,只留下枯死的胡杨树或蜷缩或仰躺,狰狞地指向天空。
小孩走在前面,留下一排脚印。细腻的黄沙踩起来软绵绵的,狄珠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沙面上,柔软的沙子黏着她的鞋底,好像一只温柔的手拉着她下坠,狄珠的灵魂却悠悠忽忽地飘浮起来。
她忽然玩闹心起,像跳房子一样,每一脚都踩在小孩的脚印上,一边踩一边噗嗤笑。
小孩忍不住回过头,冷冰冰地问:“有什么好笑的?”
狄珠含笑答道:“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只是觉得跟你这样走,很轻松、很愉快,不自觉地就笑出来了。”
想到自己与小孩还要同行许久,狄珠有意拉拢关系,道:“我们还要一起走很久,不如互相了解一下?”
小孩看她一眼,冷淡道:“我是曲无思。我知道你,客栈老板的女儿,李小二,你的父母都是沙上飞的手下。”
狄珠语塞:“我说的了解不是这样子……”
曲无思疑惑道:“了解就是互通姓名、师承,这是江湖礼节。不是这样,又是什么样子?”
狄珠心想,这孩子的师父肯定是个一心武功,无暇俗务的武痴,带着自己徒弟也只知道江湖中事,对世俗一窍不通。
况且不论如何,关键时刻,是曲无思出手救了她性命。
想到这里,这小孩似乎也没那么神秘可怕了。夜间的风带来一阵爽意,狄珠舒展了身体,微微一笑道:“了解,就是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的颜色,讨厌什么,增进彼此的认识。”
曲无思皱眉道:“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想了解我的喜好后,趁机给我下毒?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狄珠叹了口气,打断道:“为什么不能是我做你的朋友呢?”
曲无思像是一只被扼住脖子的鹅,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个小孩子呢,这就方寸大乱了。狄珠含笑道:“我给你下毒做什么?你救了我,对我有恩,我正是谢你都来不及呢。”
曲无思硬邦邦地道:“没有必要,离开沙漠,我们就分开,你不需要因为我的武功讨好我。”
狄珠温温柔柔道:“我们迟早要分开,和我要做你的朋友,又有什么关系?”
曲无思握紧拳头,厉声道:“师父说过,我不需要朋友!你不许做我的朋友!”
狄珠一惊,越发觉得曲无思的师父很不正常,他是想把自己的徒弟培养成石头人吗?
但她很快镇静下来,温声道:“好吧,那我不做你的朋友了。”她好笑地看着曲无思松了口气的样子,接着道:“但我要讨好你,说让你开心的话,送让你开心的东西。”
她眨眨眼,得意地说:“你师父总没说过,不许别人讨好你吧?”
曲无思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忽然,他脸色一变,厉声道:“别动!”
狄珠耳边一阵破空之声,银针咻地从耳侧飞过,撩动她垂到耳边的碎发,激得狄珠从耳垂到脸颊霎时间红了一片,但当她转过身,看到地上胡狼的尸体,脸上血色瞬间褪去,转为惨白——方才若不是那孩子反应及时,她现在已被身后偷袭的胡狼咬下一块嫩肉!
但来不及庆祝劫后余生,二人停下脚步,脸色凝重,不远处的沙丘间,幽绿的眼睛像一盏盏幽灵鬼火,浮在沙漠的夜幕中,带着兽类的残忍与贪婪,他们竟不自觉间陷入了狼群的包围中!
“快走!”曲无思扯着狄珠,运起轻功,向前狂奔,纵身跃至高大的枯树上。
人上了树,暂时安全,但骆驼是爬不了树的。
狼群围困着树下的骆驼,撕咬扑杀。
树下的骆驼哀哀鸣叫,树上的狄珠心如刀绞。这痛苦既属于李小二,也属于狄珠。
若树下呆着的的是那对禽兽夫妻,她只会拍手叫好。但这骆驼却是她唯一的朋友,会在她低落时伸出粗糙的舌头舔舐她的脸颊,会在她添食时亲昵地蹭她,在她最伤心无助时,心事也只有对这骆驼诉说。骆驼在她眼里比人还要好一千倍一万倍,因为骆驼不会无故欺凌她,只会带给她脉脉的温情。
狄珠急切地问道:“你的银簪可以射死胡狼吗?”
曲无思摇摇头:“簪中一次只填三根银针,杀鬼煞刀用了一发,杀胡狼用了一发,现在里面只余一发。”一发暗器,而树下胡狼足有二十匹之多!银簪是指望不上了。
危急关头,狄珠反而镇定下来,她思考片刻,询问曲无思:“你带了刀吗?”
曲无思默不作声取出怀中小刀递给狄珠。狄珠抽出刀,砍下长长一根树枝,在胡狼面前横扫、戳弄、呼喝,开始起了一些效果,围着骆驼的狼群忌惮着散开了一些,只是狄珠气力不够,这些狡猾的畜生很快弄明白树枝对他们毫无威胁,又对着骆驼发起进攻。
曲无思忽然抢过狄珠手中树枝,道:“让我来!”
注入内力的枝条柔韧不易折断,鞭得胡狼哀哀痛叫,一匹机灵些的骆驼见状立刻撒着蹄子将眼前的胡狼踹得肠穿肚烂,从胡狼的包围圈中逃开,另一匹紧随其后,跟着跑开。
狄珠见状松了口气,但她很快发现自己放心的太早了。失去了到口的新鲜血肉,胡狼们竟围住树干不肯走了!
二人的食水都留在骆驼背上,此刻二人被困在树上,除了祈祷胡狼放弃,竟别无他法!
想通了的狄珠苦笑一声,摸摸曲无思的脑袋,喃喃道:“对不起,我帮了骆驼,没想到连累了你。”
树上空间狭小,曲无思一时间没能躲开狄珠的手。她不自在地晃晃头,抖掉狄珠的手,语气依旧冷冷淡淡:“救下骆驼也有我的一分力,这是我们两人共同的决定,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狄珠惊讶地望着曲无思,这孩子看着冷冷冰冰,做的事却样样温柔。
她轻声道:“曲无思,曲无思,好像我看的话本里的人名。”
曲无思沉默良久,淡淡道:“师父为我取名柳无思,为我师妹取名柳无忆,是希望我们无思无忆,不要再想父母的事。”
狄珠叹了口气:“无思无忆,好悲伤的涵义。”
曲无思问:“有何可悲?”
狄珠惆怅道:“对过去的回忆和思考塑造了现在的我们,如果失去了过往,那么现在的我也就不复存在,我将不知道自己的来处,我为此感到悲伤。”狄珠想到了自己,若是她没有二十一世纪的记忆,她也会像原本的李小二一样,除了烂在客栈的方寸之地,任由李闲夫妻欺凌,想不到任何其他出路。
过了一会儿,狄珠愤愤道:“你的师父也太霸道了。为什么拜了师,就得抛却过往……”
曲无忆不想多提石观音的事,她打断道:“李小二这名字也不怎么悦耳。”
狄珠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应道:“确实不怎么好听。”
两人明明是在互损对方姓名,却忍不住相视一笑,空气里流动着莫名的温情。
曲无忆很少能从他人身上获得这样的感受,因为石观音不希望她的弟子间关系亲近。一旦有两人走得近了,她便要求两人互相残杀,胜者活,败者死。石林洞窟中所有人都惯于独来独往,压抑着自己渴望温情的心。
所以她静静地放任自己享受这样轻松愉悦的氛围。
狄珠忽然道:“我在心底给自己另取了一个名字。”
曲无忆道:“什么名字?”
狄珠展颜一笑,笑容幽美得像月光下舒展的昙花,她道:“你同意做我的弟弟,我就告诉你。”
曲无思断然拒绝:“不可能。”
狄珠轻叹一口气,心里有些发愁:这孩子简直是个大冰块,怎么就捂不热呢?
她不知道的是,曲无思三番两次被她噎得哑口无言,所以跟她开了小小的玩笑——两个女孩怎么结为姐弟?
曲无思面上不说,但二人同生共死,她心里早已将狄珠认作至交。曲无思这样的人,向来是做多于说的。
月明风清,狼嚎阵阵。二人仰头望月,心里只有无垠的平静。她们都知道,是死是活已不由得自己,她们的性命已交由天意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