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童跟在霍延后头一步一步踏上楼梯，清晰的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回荡。
短短几十级阶梯，对她来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脑中思绪纷乱，两年来拼命压在记忆深处的那些不愿回首的往事，随着这个男人的到来，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仿佛随时能将她淹没。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个傍晚，她独自走进霍家老宅的情形。
放学后，她刚回到公寓，就在楼下见到了那个妆容华贵的精致少女。
她穿着雪白的连衣裙，清冷的眼眸中盛满了怜悯，报上他爷爷的名号后，便带着她一言不发的来到了霍家那个占地广阔、金碧辉煌的老宅。
彼时的林语童还是个大三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牛仔裤，运动鞋上还沾着之前下雨来不及擦拭的泥点子，在佣人们好奇的目光下，拘束的踩在干净的大理石地砖上，走进了他家后院的花房，站到了他爷爷面前。
霍老爷子正拿着剪刀在细细修剪一束茶花的枝叶。
她局促的把脏兮兮的右脚往后面藏了藏，想着待会儿若是他问起自己和霍延的关系，该怎么回答他。
谁知，老爷子却连正眼都没瞧她一下，手一挥，立马就有人领着一个背脊微躬的男人，从旁走了过来。
那男人个头稍矮，容长脸，眯眯眼。
林语童一眼就认出了他，这是妹夫徐林的初中同学，叫李峰。
“说吧，都告诉她。”霍老爷子头也不抬的发话。
听了老爷子的话，林语童莫名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她咽了咽干疼的嗓子，紧张的捏着衣角，像是等待宣判的囚犯般，等着那人开口。她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要发生了。
李峰似乎被提前“打过招呼”，脸上的表情畏缩而恐惧，空洞喑哑的嗓音，渐渐在玻璃花房中响起：“之前徐林和我还在一块儿上班的时候，突然某一天，一位名叫钱松的先生找到了我……”
“那阵子恰好是世界杯，他让我怂恿着徐林，进了他们给我的那个网站……”
“后来，就越输越多……”
听着他平静的讲述，林语童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经历一场怪诞而虚妄的梦境，眼前的一切处处透着一股不真实感。
她不明白为什么人心能复杂到这种程度。
明明在半个小时前，霍延还是她和妹妹的大恩人。
她还记得半年前那些混乱的日子，彼时的苗苗才三个月大，跟小猫似的，连哭声都显得那么孱弱。
那群人眼神阴鸷，天天就在小区外面来回逡巡，三天两头往遥遥家门前泼油漆，妹夫吓得连家也不敢回，遥遥又要照顾宝宝，只能靠她半夜偷偷摸摸给他们送点吃的进去。
彼时他们年纪小，也不敢告诉爸妈，她一个人打三份工，拼命赚钱，却还是堵不上妹夫的窟窿。
终于，在某一天的夜里，那群人发现了徐林的踪迹，跟在他后头上了门。
屋子里被他们砸的一片狼藉，宝宝的哭声、妹妹的哀求、妹夫的惨叫，一幕幕在她眼前交织，如同永远不会结束的人间炼狱。
而霍延就在那个时候从天而降，带她们走出了困境，保住了遥遥的房子。
她感激他，回报他，试着努力去偿还，虽然这个偿还的方式并不那么光彩。
和他在一起的那大半年里，她努力对他好，细心妥帖地打理着他的生活，压抑自己的喜好，时时刻刻把他放在心上，事事以他为先。
对着他这样一个男人，要不动心又怎么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甚至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只等着他哪天不需要她了，好卷起包袱默默从他身边消失。
她也曾不切实际的幻想过，是否某一刻，他对她也曾有过有那么一丝真心，好在他将来某一天想起她的时候，心头划过那么一抹怅然。
却没想到会在今天，丑陋的真相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暴露在她面前。
转眼之间，恩人成了豺狼，同床共枕的枕边人，成了可怕的魔鬼。
林语童用力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保持理智，继续听下去，好将不堪的真相看个明明白白。
花房里，李峰的话还在继续：“再后来，他们又找了我一回，我就拿着他们给的地址，带着他上了那家贷款公司……”
“我也是没办法了，我家是农村的，我阿爸在工地干活的时候，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我需要那笔钱……”
那一天的林语童太难堪、太混乱了，后来李峰又说了什么，如今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奇怪的是，每当午夜梦回，她脑中还会不时的会回响起他爷爷最后说的那些话。
“我这个孙子我最了解，从小，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弄不到手的。小时候，他想要邻居家的一盆绿植，那是人家小朋友的作业，又怎么肯给他？最后，他硬是设计让人家打破了他的头，将那盆花赔给了他。丫头啊，灰姑娘的梦做了那么久，如今，也该醒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你以为你现在吃他的住他的花他的，是你赚到了吗？殊不知，这都是你身边的人替你付出了代价。”
“早些想明白，早做打算吧，你和他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说罢，他还指了指一直沉默的站在他背后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美丽少女，“只有潇潇这样出身名门的闺秀，才是我霍家未来当家主母的最佳人选，懂吗？”
少女洁白的衣裙在盛夏傍晚的微风中轻轻浮动，不自觉，就刺痛了林语童的眼睛。
她倔强的咬着下唇，拼命忍着不让自己掉眼泪，到最后，已经记不清是怎么出的霍家大门了。
她手中提着超市的购物袋，麻木的走在大街上。
里头是一块澳洲产的进口牛腩，和两颗圆滚滚的土豆。
她还记得下课前收到的短信，霍延说他想吃咖喱牛腩饭了，还特地强调了不要胡萝卜。
明明是三伏天的天气，她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天，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冷过，甚至，连手脚都冻得微微麻木。
她茫然的回到公寓里，将食材搁到桌子上，拖着疲惫的身体，蜷缩回了床上。
在这张床上，他和她曾经一起度过了许多个缠绵的夜晚，却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如临深渊。
她近乎自虐的不愿起来，死死咬着牙关，惩罚自己牢牢记住现在这一刻，记住一直以来躺在她身边的，到底是怎样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也正是在这一天，她坚定了离开他的决心。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想办法，想办法结束这段不堪的包养关系，逃离他的身边。
她本以为这一天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令她不堪的处境了，却没想到，还有更深的绝望在等着她。
——就在她千挑万选，不动声色离开省城的日子，妹夫和妹妹中途起了争执，双双丧生在了回乡的高速上。
近两年以来，林语童没有一天不在自责，她只要一个人待着，就会回想起车窗上那大片大片刺目的红。
那是遥遥的血，因为她这个姐姐被人盯上了，所付出的生命的代价。
林语童闭了闭眼，艰难的从往事中挣脱出来，她攥紧了拳头，站在三楼的走廊里，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怎么还有脸来她家？他怎么还有脸来纠缠她？
她从小形影不离一块儿长大的双胞胎妹妹；她幼小孱弱失去双亲的无辜外甥女，她一夜之间发染霜华，满目悲怆的年迈父母……
她拥有的、失去的、在乎的、心疼的人如同幻灯片般，一一从眼前晃过。
都是他的错，都是面前这个人让她们家支离破碎，让她失去一切，如今，他居然还敢找上门来。
霍延被她眼中刻骨的恨意刺痛了眼睛，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一颗心止不住的狂跳起来：“你……你这是什么眼神？”
“霍先生，在我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希望你能带着你的助理离开。”林语童骨节攥得微微发白，一字一顿道。
“我要是不呢？”
霍延心里有些恼火，明明做错事的是她，背叛契约、背弃感情的也是她，凭什么她还能摆出这样一幅他欠了她的样子？
林语童僵直着身子往前迈了一步，纤弱的身体里仿佛正在酝酿着毁天灭地的戾气：“你最好不要逼我，在我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
霍延莫名有些心慌，突起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梗着脖子道：“我不就是想租间房子吗，你这女人怎么这么麻烦？”
林语童深吸了一口气，一连串的质问毫不犹豫从她口中蹦出：“霍先生为什么一定要租我家的房子？别跟我说你想缅怀一下我姐姐，你配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普通的金钱交易罢了。人死如灯灭，欠你的钱，这些年我也陆陆续续还你不少了，最后那五万块，前天我也打到你账上了，相信你回去一查便知。钱货两讫的事情，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又或者……”她眸光一转，故意不把话说完，仰头直视着霍延的眼睛，似乎想要看穿他的内心。
霍延没来由的一慌，心也随着她无情的话语一分分下沉，直觉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了：“你住嘴，别说了。”
“怎么？霍总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让人知道？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林语童大大的杏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决绝，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近乎妖异笑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吐出的话却字字扎心，“又或者，你对她动了真感情？现在见她不在了，就来打我这个死了丈夫的单亲妈妈的主意，想在我身上故技重施，把我当替代品？那么，姐夫，你上次给我姐姐的是六十万，这次，又打算开出什么价码呢？”
听完她的话，霍延深邃的双眸瞬间千里冰封，漆黑的瞳孔上迅速聚集起一团浓稠的雾气，似有无数暴风雨在其间酝酿。
他紧紧攥着拳头，牙关咬得死紧。
她怎么说得出这种话？她把他当成了什么人？
她好，她很好，原来在她眼中，他们相处的那半年不过是场交易罢了，原来在她心中，他什么也不是。
此刻的霍延，感觉自己就仿佛是一只在路边的水洼里扑腾的蚂蚁。
明明水不深，明明就只有巴掌那么一块地方，他只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够到岸边了，却一次又一次的被狂风无情的吹了回去，怎么也靠不了岸，只能徒劳的挣扎着，眼睁睁看着自己溺毙在水里。
他突然就有些万念俱灰起来，他费尽周折从地狱里爬起来，拼尽全力来到她身边，到底为的是什么？
他不就是想求一个答案么，想看清楚，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什么会这么绝情，头也不回的抛弃自己，抛弃他们的感情，还要回头若无其事的践踏他的真心。
霍延讽刺的勾了勾唇角，桃花眼微微上挑的眼角因为愤怒而泛着淡淡的红潮。
如今答案终于拿到了，却原来在她眼里，他们之间的过往，只不过是金钱上的交易罢了，没有令她投入半分感情。
那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他突然就感觉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这个地方，这间房子，还有面前这个无情的女人，统统都令他感到窒息。
他低垂了眼眸，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所有的情绪，他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压低嗓音艰涩的说道：“行吧，打扰了。”
说完后，他微微侧身绕过林语童，一言不发的穿过走廊，下了楼梯。
林语童挺直的脊梁微微颤抖，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她感觉胸口像是塞了一大团棉花，梗在那里 ，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她站在原地无声的哽咽着，渐渐落下一滴泪来。
他算是彻底死心了吧？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她少女时期的隐秘爱恋，以及她跟这个男人之间的爱恨纠缠，终于在今天画下了句点。
明明应该高兴的不是吗？可为什么她会这样难过，为什么心会痛到无法呼吸？
她抬手攥着胸前的衣襟，缓缓蹲在了地上，如同溺水的鱼般，大口大口吸着气。
可就在这时，脑中突然响起系统小Y熟悉的声音。
“宿主任务失败，准备启动二级惩罚。”
“二级惩罚已启动，二级惩罚立刻执行。”
然后，她就看见自己身不由己的转身，朝着霍延方才离开的方向，迈开腿飞快的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霍延：女人，你最好把话说清楚，这些事情我什么时候做过？
作者菌脚底抹油：这个，内个，烦请霍总回家自查猪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