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冀在朝中名望颇高,他这一去有不少人都来祭奠,几个皇子都亲自来了,皇上亲笔给他赐了谥号“敬贤”,可见其殊荣。
但这些都不是周如翡关心的,她这几天心情都不怎么好,在弘文馆都没怎么惹事,一出宫就往沈家跑,眼见着沈映平憔悴了许多也无计可施。
而朝中因为沈冀的去世也是暗潮汹涌,无数人盯着左仆射的位子,过了没几天果然有人按捺不住,上书弹劾沈行迟教子无方,牵扯出了京兆尹正在调查的贩卖人口案,一时间沈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没过几天沈映平便丁父忧请辞,皇上批准了这道折子,沈家偌大的府邸,转眼就只剩下了几个看家的奴仆。
周如翡送沈映平离京的时候十分不舍,和她抱着哭了一场,再三让沈映平保证她会回京才作罢。
然而关于贩卖人口的弹劾却并未因为沈家的离京而减少,矛头直指户部尚书文诺言,朝中局势更加紧张。
周如翡是在沈冀口中听到这些东西的,他都变成鬼了还天天关心朝政。大概是因为现在只有周如翡一个听众了,沈冀还要跟周如翡分析局势权衡利弊,但周如翡又不上朝,哪怕是得到了这位贤相的亲自教诲也并不觉得荣幸,反而有点远香近臭的意思。
但这些周如翡不敢说出口,手里难得地拿着医书在看,然后她就听见沈冀又叹了一口气。
“怪我死得太突然,行迟没有时间收拾户部的烂摊子,否则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周如翡现在有点听不得“死”这个字,赶紧安慰了沈冀两句,沈冀就说:“一个多月前,朝中第一笔赈灾款拨了下去,那笔款项的流向有点问题,太子应该是发现了,和行迟商量过,还没讨论出结果来,又出了贩卖人口的案子。本朝人口登记造册本就是户部本职,虽然地方户籍还报不到户部,但京兆尹却把文大人都给查了出来,恰恰是在户部负责筹款的当口,很难不让人联想啊……”
周如翡听得晕晕乎乎的:“怎……怎么还和太子哥哥有关系?”
沈冀瞥了她一眼:“筹款是太子协助,本就吃力不讨好,要是出了问题,又难免惹御史弹劾。不过这都不重要,按照惯例,若是地方发生天灾,朝廷最多一个月就能将款项拨到位,如今这过了两个月才办妥本就证明了朝廷的无力,百官还要内斗争权,百姓的日子岂不是更加难过。”
周如翡没来由地想到江有汜,她也是受了水患波及才被卖掉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这几日出城看了看,已经有流民逃到了京城一带,京兆尹下辖各县却都默不作声,反而大肆追究其他案件,你觉得他们是在掩盖什么吗?”
周如翡:“……”
看着谆谆教诲、试图教会自己的沈冀,周如翡自暴自弃地趴在了桌子上:“沈翁翁,你是不是有事想让我去做呀,我保证帮你办好还不成吗?”
求你别折磨我想这么复杂的事情了……
沈冀哈哈笑起来,让周如翡去拿笔,自己说她写,洋洋洒洒写出了一大篇文章。念完了还要检查一遍,看见周如翡那一手丑字的时候慈祥的表情都僵住了,犹豫了一下才委婉地说:“小羽啊,你……”
“不要说我的字丑了!”周如翡这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揉着自己酸涩的手腕对沈冀说:“先生罚抄我都没这么认真过,一次性写这么多字我的手都快断了。”
沈冀被她抢了白,一时无话可说。
“……就这样吧,你把这东西交给太子,看他怎么做决定,不过有几件事我得先叮嘱你。”
周如翡被沈冀念了一通,好不容易说完了,鬼老头不知道从哪儿飘出来,说她怎么这么听沈冀的话,自己让她背点医书她就要死要活的,啰嗦得周如翡头都疼。
第二天周如翡就在祁清要离开弘文馆的时候拦住了他,连课也不上了,把那篇文章往祁清手里一塞就说:“太子哥哥,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给你!”
祁清这几天非常忙,身上仅剩的那点少年气都快磨没了。他看见周如翡这副着急又认真地样子原本想先关心关心,但又实在没有心力,于是说:“周姑娘,我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去做,等我忙完了再看好吗?”
倒是一旁的刘仲仪很感兴趣:“你不是向来不学无术的吗?怎么还会写文章了?给我也看看。”
说着就要去拿祁清手里的东西,被周如翡给挡住了:“你又看不懂!”
感觉被看轻了的刘仲仪很是不服,打算和周如翡辩论辩论,祁清没理他们两,而是打开文章看了一眼,里面的内容却越看越让他心惊,连带着看周如翡的眼神都变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这篇治水策内容详实贴合实际,里面涉及了很多外行人不知道的细节,不可能是周如翡写的。但沔河水患之事到现在都没有定论,周如翡的这篇文章无异于雪中送炭,难免让祁清有些激动。
他仔细地将文章收起来:“周姑娘,这是谁给你的?”
周如翡“哼哼”了两声,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惹得刘仲仪想打击她几句。
祁清倒是很懂周如翡的意思,笑着说:“走吧,回东宫慢慢说。”
周如翡跟着祁清回了东宫,刘仲仪爱看热闹也跟来了,反正他就算是再课堂上也只是捣乱,祁清也就没阻止他。等到了书房,祁清把人都清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周如翡老老实实地坐着,手里捧着碗茶也没喝,难得地安静。
而祁清这时候才有空闲去细细地看那篇文章,刘仲仪也大概瞄了一眼,不怎么感兴趣,决定还是去逗周如翡:“小师妹,这是你写的字啊?啧,这也太丑了!”
可惜周如翡本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把自己的手伸出来,捏着细细的手指说:“我还没长大呢,手上没有力气,写字当然不好看。再说了难道你是什么书法大家?”
“大家谈不上,至少没这么丑。”刘仲仪说:“不过这里面的内容写的很有意思,不会是你想的吧?”
周如翡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在你眼里我竟然能写出这种长篇大论来吗?”
该说不说,周如翡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刘仲仪半夸半损地给周如翡比了个拇指,然后问起这东西到底哪儿来的——如果是有人把这个给了周如翡,为什么不亲自写,非要用周如翡的字来折磨别人的眼睛?
刘仲仪一肚子的疑问,周如翡想着沈冀的嘱咐,说不能让人知道这是他写的,免得多生事端。听了刘仲仪的问题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哥给的,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就让我抄了一份。”
“那你还光明正大地说了?”刘仲仪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说她什么好,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脸上多了点促狭:“听说周世子前不久和顾章起了冲突,没多久顾章就因为逛平康坊被国子监除名了,你知不知道具体情况?”
这位燕襄王府世子,平日里书不好好读,对这些八卦轶事却分外感兴趣,因为周如铭的那只木蛇对他多了几分关注,就连人家在国子监跟人家打架这种事都要过问,可见确实是闲得无聊。
周如翡见他问起这件事来,好奇地问:“为什么逛平康坊会被除名?”
“国子监律令本朝监生不得狎|妓你不知道吗?”刘仲仪反问,然后突然反应过来,拖着长调戏谑道:“哦~你不会不知道平康坊是什么地方吧?”
周如翡确实不知道,她只记得那天自己提了一句平康坊就被莫柔瞪了,这会儿看见刘仲仪的表情更是觉得生气,就讽刺他说:“你把别人家的事情打听得这么清楚干嘛?你不会是觉得这事儿和我哥有关系吧?”
他哥就是个好好先生,口头禅就是“好好好,是是是”,周如翡每天都要担心他被欺负,连顾章被除名的原因都不知道,刘仲仪还有病似的乱猜。
见她这副表情,刘仲仪心说谁知道呢,刚想继续说话,沉默了许久的祁清却突然站了起来。
“周姑娘,”祁清郑重地走到周如翡面前,对她拱手行了个礼:“自水患以来,殃及地区广泛,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国库空虚,群臣内耗严重。姑娘这篇治水策针砭时弊,言辞鞭辟入里,若是能依言推行,必能整顿朝纲,救百姓于水火,我在此替百姓谢过姑娘。”
说着祁清便深深地弯下腰去,表情严肃无比。
周如翡还没被人这样谢过,一时间竟僵住了,心说沈翁翁的办法既然这么好,为什么要现在才拿出来?
但这会儿她没工夫想这个,赶紧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对祁清说:“这也不是我写的呀,搞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既然东西是周姑娘给的,自然算作是你的。”
周如翡没明白,但祁清已经在心里给周如铭安了一个锋藏鞘中的印象,觉得他是位有大才的人。既然他已经选择了让周如翡来送,自然是不想自己出风头,那么祁清也很愿意将功劳归于周如翡。
当然,祁清也很想亲自见见周如铭。
但周如翡心里有鬼,怎么可能同意,于是清了清嗓子说:“我哥……有话让我转告太子哥哥。”
周如翡回忆了一下沈冀的话,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如今陛下春秋鼎盛,朝中虽暗潮汹涌,各方势力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自殿下参政以来,兢兢业业……勤勉恭谦,朝臣莫不……呃赞誉……”
说着说着周如翡觉得十分拗口,干脆换成了自己的理解,语气一下子轻快起来:“皇上会不会觉得太子哥哥的名望太高感到不高兴?而且京兆尹现在抓着户部不放,太子哥哥这时候把这篇文章拿出去,别人会不会觉得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太子哥哥不怕这件事牵扯到你吗?”
皇上如今正值壮年,太子却已经渐渐成长起来,他身为储君却比皇上还勤勉,比皇上还仁厚,无论是哪个帝王都会忌惮。偏偏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太子还要出风头,免不了被猜忌打压,即便是如此,他还愿意拿出这篇策论吗?
这是沈冀和周如翡解释的话,但周如翡不明白,做儿子的有出息,皇上怎么反而不高兴。她哥要是能写出这种文章来,周遇能斋戒沐浴给祖宗烧好几年的高香。
但既然沈冀再三强调了一定要这样去问太子,那周如翡也只好照做,说完她一眼不错地看着祁清的表情,想看到他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