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外边的天色,仿佛有剑气削下半片残阳,半明半暗间,光线有些诡异的洌艳。然而比光线更诡异的,是男人的脸色。
杜微言随手抓了挂在一旁的睡衣,也不顾得不得体,套了上去,又检查了一遍,确认了衣料已经严密的将自己包裹住,才掀开了布帘。
不等她厉声责问对方为什么不请自入,易子容却抢在她之前开口,语气很平静,却又隐含了冰凉的怒意:“杜微言,你住在这种地方,还敢这样洗澡?!学生都在外边乱跑着!”
杜微言被噎了一噎,许是被他的表情吓到,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立场,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反应过来,脸涨的绯红:“我的学生都懂礼貌!闯进来的是你吧?”
她一边狠狠的剜他一眼,顺手将房间里那支白炽灯打开了,光线在瞬间撒播开去,轻柔的落在易子容的脸上——这是在重逢后,杜微言第一次清晰、又毫无滞碍的面对面看清了他的容颜。
她的手指还扶在开关上,愕住,再也难以挪动分毫。
三年的时间过去,不长不短,虽然不至于让一个人老去,可是多少会留下一些印记。就算是杜微言,护肤品从当年的控油清爽,也逐渐升级到了保湿滋润。可是这个男人,用神祇般的惊人英俊,以一种时间都无法使之褪色的方式,又一次的,让杜微言回味起初见他之时的那种惊艳。
易子容站在离她并不远的地方,被她凝视,可是也在凝视着她。
她的表情太过明显,应该是陷在回忆中,一时间难以抽身出来——这让易子容有些怔忡,又有些浅浅的紧张。
过了很久,杜微言缓缓的将手放下来,大约有些无意识的随手拨了拨头发,轻轻的说:“莫颜,你真好看。”
只有此刻,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吧?突如其来的闯进来,然后一声不吭的消失……他抿了抿唇,在书桌前坐下,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是翻了翻学生的作业本,轻轻笑了出来:“你也挺好看的。”
杜微言觉得他的语气很轻快,可他是莫颜,他从不骗她……这样一想,她忍不住微笑起来,点头说:“谢谢你。”
她也在床边坐下,一时间无事可做,只能伸出手,抚平了枕巾。气氛似乎从刚才那样的激烈和意外中,倏然沉淀到了此刻的相对无言。
“莫颜,你……怎么会出来的?”杜微言酝酿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问他,“我在天尹见过你一次,还以为是认错了。哦,还有一次,是在电视上。”
男人不疾不徐的从桌边抬起头,注视着忐忑不安的女孩子,他轻轻的一笑,杜微言却忽然想起了芙蓉花开的皎亮——
“叫我易子容吧。在这里,他们都这么叫我。”
“易子容?”杜微言在唇间读了两遍,“为什么叫这个?”
他一本正经:“阗族人出来大都姓易,子容是按族谱下排的。”
“哦。”杜微言点点头,抬头看他一眼,特定的角度让他的半边脸庞看起来像是一尊历史很久远的雕塑,而时光不曾磨灭掉这样的杰作,璀璨得叫人难以挪移开目光。
她沉默了片刻,那句话,从她在车中见到他起,就已经想说了……再不说,如鲠在喉。
“不辞而别,是我不对。”杜微言咬咬牙,看了看他的脸色,继续说下去,“我应该说一句对不起。”
易子容抬起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最后语气镇定而安宁:“不用说对不起。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他的手指非常修长漂亮,不轻不重的在桌边轻叩,此刻顿了顿,又摇了摇头。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优雅清贵。可他知道自己心底却滑过一丝无奈,这样的话,他在她的面前,说过两次。每一次,这个死丫头看起来都是心不在焉,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完整的把这句话听进去。
“那——”杜微言带了下意识的反应,像是护犊的老母鸡一般看了看自己的一些学术资料,语气又像有几分自说自话的揣测和侥幸,“你不是来找我的,对吧?”
易子容什么都没说,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幽深的眸子里划过一道奇异的光亮。
天色渐渐的在暗下来,杜微言莫名的起了个奇怪的念头,他的那双眼睛,亮得像是山间夜晚的星星,淡淡的皎洁,仿佛就是这样,已经注视了她很久很久。
她道歉了,可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叫她觉得不安。
到底为什么不安,杜微言却琢磨不出来。她在这个城市里再一次见到他,其实他很正常——年轻,英俊。许是因为从红玉那边过来,多了几分奇异的、并不像都市人的气质,鲜活,却不失沉静。这大概也是她从来都无法看透他的原因吧。
“我是来找些东西的。”他笑了笑,“杜微言,你不用怕我,我记得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是啊,是朋友。”她笑得有些尴尬,却只能硬着头皮,“一直都是。”
“所以……朋友之间,按照你们的说法,是不是应该互相帮忙?”
“什么忙?”
易子容站起来,平静的说:“红玉正筹建一个博物馆,需要顾问。”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那我能帮上什么忙?”
男人的嗓音有些低沉,又似乎有些嘶哑,划在人的心里,像是扣动心弦。他似笑非笑着说:“杜小姐,你这是在装傻?因为你那篇文章,阗族语言现在炙手可热。关于语言介绍,会有两个展厅。我们可不懂什么是语言参数和习得机制。”
杜微言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走之后,那篇文章发表之后,有数不清的人来过红玉。”他依然一动不动的盯着她,“木樨谷那边,也换了副模样了。”
杜微言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也不敢问所谓的“换了副模样”指的是什么,只能点头说:“我……我会帮忙。”
易子容的表情似是舒展了一些,他点头:“好,那什么时候下山?”
“等我把这里的工作做完吧?”她用商榷的语气说,还带了小小的疑惑“还有,你是用什么身份来找我的?”
薄唇的形状极为漂亮,像是月牙微亮,又像是蝶翼柔缓,易子容想了想才回答她:“红玉产一种稀有金属,你知道么?现在这个开发刚刚起步,潜力也很大。政府和民间之前集资,已经步入正轨了。所以和政府的关系也不错。”
说到这里,易子容似乎记起了什么,眼角一勾,那抹弧度秀长微翘:“你喜欢从商,还是从政?”
“呃?”
“哦,没什么。”他自如的笑笑,“随便问问。”
也难怪那天他和省委书记一道吃饭……杜微言其实在琢磨这件事,难免还有些疑惑:“你……出来多久了?”
易子容笑了起来,露出的牙齿洁白漂亮,也终于衬得薄削的唇有了血色:“你需不需要看我的简历?”
杜微言并没有跟着他立刻下山,她也没来得及问易子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余婶就来敲门了:“杜老师,来吃饭了。”她半探进头,看了一眼易子容,“你的这个朋友,一起来吃吧。”
杜微言这些天一直和余老师夫妇搭伙,山里人都爽直淳朴,她也乐于和他们多交往。眼见余婶热心的模样,她也不好说什么,倒是易子容站起来,笑着说:“那就不客气了。”
杜微言出门的时候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易先生,我没有答应你现在就下山。我的工作还没做完。”
易子容十分轻松的笑笑:“我知道。还有,叫我易子容吧,叫先生显得……”他想了想,用了个词儿,“很见外。”
房里的白炽灯有些不好用了,一闪一闪的,晃得人眼睛发疼。
晚饭是青椒土豆丝和腌肉,杜微言低头吃饭,和余婶言谈间说起学校的孩子,余婶笑着说:“你来了没几天,就把他们名字都记住啦?”
杜微言夹了几根土豆丝,低头说:“他们一个个都很聪明,抢着回答问题。想不记住都难。”
她一低头微笑的时候,有一种清新的味道,顺着刚刚洗过的发丝钻进了易子容的鼻间,沁凉而美妙,仿佛是夜来香的味道。
“小杜,你的朋友,吃饭完还下山吗?”
杜微言抬了抬头,并没有代替他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
易子容却笑着望着她,语气柔和,仿佛是有些为难:“微言,这山路好不好走?”
杜微言尴尬的笑了笑,低声说:“你不是开车上来的么?”
余婶“哎呦”一声,接口说:“我都忘了你是开车上来的。那可不行。路险着呢。”她想了想,极为热心的说,“要不在隔壁教室搭个铺,你住一晚,明早再走吧?”
他不置可否的看着杜微言,半晌,才回头对大婶说:“那真是麻烦了。”
“不麻烦的,不麻烦的。小杜老师的朋友,那是应当的。”
话音未落,小小的房间里,灯一下子跳灭了——三人不约而同的抬头去看桌子上方那盏熄灭的灯。突如其来的黑暗,一时间没人开口。
“这灯,唉,刚才老余走前就该让他把灯泡换上。”嘎吱一声椅子推开的声音,余婶拨开椅子,起身去找新的灯泡。
杜微言凭借着室内仅存的光线,若有若无的寻找易子容的轮廓,最后慢慢的说:“你真要住这里?”
他不说话,黑暗中呼吸绵长宁静。
移开了桌子,杜微言站起来,先去把开关合上,拿着手机替余婶照明。
灯泡垂下的高度不算矮,可易子容很高,大约他踮起脚就能够到那个灯泡。
余婶正手忙脚乱的要爬上凳子,杜微言自然而然的说:“易子容,你去换吧。你够得着。”
易子容静默了数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说:“余婶,我来吧。”
他接过灯泡,就站在那个灯座下边,又停了数秒。
有那么一瞬间,杜微言觉得他是在研究怎么把那个坏掉的灯泡换下来——片刻之后,他伸出手,触到了那只灯。
“微言,我觉得这灯没坏。你再开一开试试。”易子容的声音很平稳,不像开玩笑。
杜微言“嗳”了一声,心底有些疑惑,却也照着他说的话走回去,边笑着说:“你是不是不会换啊?”
啪的一声,灯亮了。
光亮如初。
余婶一脸疑惑:“这咋回事?这灯一亮一亮的好久了,老余昨天还念叨着说要换下来。咋又好了?”
她不信,走过去,打开,关上,试了好几次,光线稳定得仿佛是大江水面,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易子容将灯泡递回给余婶,笑着说:“会不会是电压的问题?”
余婶也没在意,“哦”了一声,收拾碗筷,一边说:“我一会儿去铺床。小杜,你就带他去最东边的那间教室吧。”她伸手拦住杜微言,“别帮忙了。你朋友来一趟不容易,还是去你屋里坐吧。”
杜微言出了门,才微笑着说:“其实你不会换灯泡,对不对?”
易子容不说话,借着月色可以看见,他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些杜微言看不懂的东西。
她继续:“运气真好,那个灯居然没坏。”
他照例是不置可否,最后看看天色,问她:“山上你住得惯么?”
杜微言挑了挑眉看着他,想也不想:“你忘了我还在你们那边住过那么久?”
话音未落,易子容便侧过脸看着她,似笑非笑:“有多久?一年?一辈子?”
杜微言承认,她词穷了,甚至不敢和他对视,匆匆转开了眼睛。
他的神色向来都是淡淡的。从她认识他起,就是这样。
可是很奇怪,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不论是谁对谁错,不论自己心里怎样的揣测和忐忑,一旦见到了他,那些感觉就全都烟消云散了。就像……她模模糊糊的觉得,他从来不会真的对自己生气。
杜微言被自己心里这种分析吓了一挑,停留在自己脑海里,他的侧影……鼻梁像是小小的山峰,挺拔俊秀,那么底下的唇,大概就是柔软的湖泊了。这样组合着,真有几分英俊得鬼斧神工的感叹。
“唔,你睡觉要换身衣服么?”杜微言找了个话题,“我这里有一套,你穿可能小了点。但是……总比穿衬衫西裤舒服。”
拿出来的是一件男士的圆领T恤和一条极宽松的裤子。
易子容接过来看了看,脸色沉了沉,有些不好看。
杜微言没有发现他神色的异常,解释说:“不是乱七八糟的衣服。这是我的睡衣睡裤,只穿了一次,现在洗干净了……”
他的脸色舒缓了一些,等她说完。
“就是上次,我的箱子被你们带走了,临时在明武买的。”她讪讪的笑笑,“睡觉嘛,总要大一些的衣服,穿着才舒服。”
“你看到那只鞋了?”易子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清冷,“还记得么?”
杜微言的长睫垂下,忽闪着,最后说:“记得。”
她的手指纤长而洁白,因为彼此间距离很近,易子容看得到修剪得十分平整光洁的指甲。透明,微粉,像是朴素的小小花苞。丝毫没有修饰,这么轻易,就让自己分了神,易子容自嘲般笑了笑,说:“我告诉你的传说,你还是不信?”
杜微言想起江律文的分析解释,仿佛有了些底气,执拗的说:“我不信。”
“你不信么?”他站起来,比她高一个头,视线居高临下,“你看,我还是找到你了,我们还是朋友。”
这算什么解释?她忍不住想笑,脸颊上的酒窝立刻显得深了一些:“你装神弄鬼的样子,一点没变。”
易子容就睡在杜微言隔壁的教室里。床是用好几张课桌拼凑的起来的。幸好课桌简陋,又低,躺在上边高度还算合适。余婶很心细的铺了两层褥子,又说:“山里晚上冷,这两床被子,你都盖着。”
自从到了碧溪头,杜微言向来的好睡,这一个晚上,也不曾因为易子容的到来将她搅得失眠。睡到半夜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忽然惊醒了。
杜微言只记得梦里的最后一幕,是自己掉进了一个极大的山谷,应该会有云雾飘过来然后托住她下坠的身体的啊……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视线清晰得能看见岩壁上歪歪扭扭的瘦弱小松……她忽然害怕了,就狠命的蹬了蹬腿,挣扎着醒了过来。
是抽筋了。
她迷糊着去够窗边的那只台灯,手指即将碰到开关的时候,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触感冰凉滑腻……有些硬硬的……那不是塑料的开关啊!
下意识的摁下去的瞬间,那个东西忽然卷了起来,缠住了自己的手指。旋即,是一下极为明显的刺痛感。
杜微言彻底醒了,灯光也亮了起来。她看得清清楚楚,一条极大极粗的蜈蚣,此刻正在自己的指尖挣扎着。
她愣了一秒,头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又是一下刺痛。
杜微言几乎是条件反射半的坐起来,用尽了全身力气,狠命的甩了甩手,发出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