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照例是赵鹏远的“家庭日”。她一起床,就发现自己心情低落。于是,她打电话到杨选家试试看。杨选说,欢迎她这个朋友随时打扰。杨选同意做“新产品”给她吃。这次为了怕燕珊咕哝他有了新朋友忘了旧朋友,杨选还到楼下摁铃,问燕珊要不要一起来聚一下?李燕珊说,她要赶一篇特稿,谢绝打扰。
菊若没听到燕珊对杨选说什么,但隐隐觉得燕珊一定不太高兴,否则以燕珊直爽的个性,有东西吃,她很难不顺便来搅和的。菊若也不想对燕珊解释,快要踏入礼堂的自己,为什么要叨扰她楼上的单身男子。“朋友就是朋友,为什么我不能来找杨选?为什么一定要交代?”方才菊若走过李燕珊家门口的时候,喃喃自语,仿佛在说给铁门里的燕珊听。她到底为自己的举止有些难以释怀。可是,她确实有百般不愿意再到赵鹏远家。能逃一天,她想,她就要逃一天。未来呢?她不敢有太多其他打算,因为她的人生截至目前为止,都还算是规规矩矩,虽然不算完全的乖乖牌。如果乖乖牌的定义是新婚之夜前都是处女的话,她就不是乖乖牌,她有很没原则的时候。菊若想。
“你想你会不会做家庭主妇?”杨选一边做小鸟饼干,一边与她聊天。
“不一定。”
“你会生几个孩子?”
“看看吧。”她敷衍着所有的回答。
“你都没有打算?”
“也许。”
“你不想告诉我答案。”
杨选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看来不像是没打算就结婚,虽然你觉得讲爱情很肉麻,就要结婚了……至少是有一些希望要实现,才想结婚的吧?”
“你爱你那位贺小姐吗?”林菊若面带微笑,用问题代替答案。
“应该是吧!”
“除了她很聪明很漂亮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
“她是有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杨选说,“她很敢,很敢做自己。即使在我不太了解她的时候,我都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光芒:一种她要怎样就怎样的任性……或者说是意志力……她有主见,喜欢自己决定任何事情。她会迁就我,可是那也是出自她的决定,她不要我,也是她决定的。”
“这么说,她很跋扈*%?”林菊若觉得自己像个挑拨离间的人,“不过……如果她是个医生的话,她很有主见……是必要的,她手上操着人的生死大权呢。你和她在一起,有没有一些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杨选真后悔自己诌了那些谎。如今他只有更天马行空地把谎话编织下去。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的纪录片。贺佳勤虽然忙,但是她会把所有的东西弄得很有创意。有一次我去德国开会一个礼拜,回来的时候,家都变了一个模样。我从玄关开了门进来,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房子,所有的家具都变了样或变了颜色,墙壁……就像你见到的一样,每一面墙的乳白色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好像有光线被骗进这间原本采光不太好的公寓来,在墙壁间跌跌撞撞,于是有不一样的光影效果。我仔细一看……其实她并没有添购家具,只是动了些手脚……我的家忽然像地中海旁边的度假小屋了。当然,我的房东不太满意她为房子所做的变更——那个没有艺术细胞的老太婆!但她刚好想把房子卖掉,于是这间房子就成为了我的第一间不动产。
杨选心里这么说,嘴里吐出的话却是:
“三更半夜,如果有病人打电话来,她总是好言相劝,一点也不嫌烦……真的……虽然我觉得这些占用了我的时间……”他想到的人其实是他的母亲。他母亲从前在镇上几乎是个心理医生,帮镇上的妇女们解决了不少情绪上或家庭上的问题。他的母亲出生于中药铺,虽然没有执照,但抓药也很有一手。
“她很会做点心。她一走,我没得吃了。真的……”杨选说的还是母亲。
“你形容的这个人像个慈母嘛。”林菊若看着杨选,越发觉得他像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她怎么住到你这里来的?”
“我们认识了几年之后……我买了这房子,觉得空间还很大,她就决定搬进来了。”其实是认识两个礼拜之后台风来袭,贺佳勤原本租住的小阁楼屋顶竟然严重漏水。她辛苦布置的小窝以及收藏的书籍、画册和画作都泡汤了不打紧,她还得在床上放个水桶接水才能睡觉。贺佳勤当然不想搬回家去聆听父母对不肖女的教诲,碰巧又应邀到杨选的公寓。两人在热烈的缠绵之后,杨选躺在大床上看着天花板的风扇发呆,贺佳勤翻个身坐在他身上,用莽浪的姿态和害羞的表情对他说:“我搬进来几天好不好?我的小阁楼已经惨不忍睹。”
“如果你不嫌这里不好,就搬进来吧,要住多久就住多久。”杨选是个正义之士,最喜欢济弱扶倾,不然他从高中开始怎么会立志当律师。他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在当时,他和她认识是电光石火,过了一个礼拜说,我喜欢你,第二个礼拜,他就和她在床笫间尽情游戏,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只是两人都得了一阵子的失忆症,后来再次碰到面,失忆症好了,又如火如荼地在一起。
快得让他自己都吓一跳。他甚至来不及通知所有的亲朋好友,包括楼下一起吃饭的“饭友”李燕珊。但他也觉得这种感觉很不错,总比大学时谈了三四年恋爱,苦了半死什么都没有好得多。半夜做噩梦醒来时发现有个温暖的身躯蜷缩在自己怀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对他而言就是幸福了。一起生活了这些年,他想他是没有变心,没有改变初衷,他还是觉得很好。连两人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也当成天长地久理所当然的方式,不再热烈,才叫细水长流。他没想到贺佳勤恨的是他的不变。杨选本身是个懒于变化的人,和他的母亲一样,他对别人的问题比较热心。
林菊若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杨选看在眼里,心想,大概是自己陈述的故事太无聊了。
“好像别人的故事都轰轰烈烈,发生在你我身上的爱情故事都平淡无奇。”林菊若说。
“你怎么不说说你的故事?”
“算了,比你的还无聊。咦,怎么会有烧焦的味道?糟了!”菊若跳了起来,“饼干……”
第一盘进了烤箱的小鸟饼干发出阵阵焦味,好像是秋天收割后农夫在田埂上燃烧干草的味道。
“没关系。”杨选说,“大概温度太高了。”
“哦,我来好了。”菊若说,“下次烤这种饼干你应该定在一百七十五度,烤十五分钟就好了。”
杨选眼睛一亮:“天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行家?”
“我不是行家,我只是对厨房的事情很有兴趣。”菊若不好意思告诉他,从小自己就立志当新娘、当妈妈,“对不熟的人,我总不能主动对他说,喂,我做菜很在行。在这个时代,自称做菜很在行的女人,好像都是老太婆。我怕人家笑我。”她越来越不敢告诉人家,她的志向是当新娘。
“怎么会?不过……这个时代的男人,似乎……也不能太称赞一个女人厨房里的功夫,因为他也怕人家说,你爱我,原来只是爱我煮的菜而已!”
他们在楼上边吃边聊,对只隔一层天花板的楼下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闻到奶油香味,又被烧焦饼干气味包围,坐在窗口写稿的李燕珊她皱了皱眉头,接着听到按门铃的声音。打开门,并非她所想像的林菊若或杨选来送烧焦饼干,而是赵鹏远,林菊若的未婚夫。
“抱歉,楼下铁门没关,我就自己上来了。我带了一打可乐娜啤酒来孝敬你们的姐妹群英会,菊若说你们最喜欢喝的……”
李燕珊吐了一下舌头,老天,菊若到底对赵鹏远说了什么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