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苏余喜欢花。

在那个不大的,缺少阳光和雨露的小院里,她种满了各种色彩缤纷的花朵。

从春天种下一粒种子,耐心地浇水翻土施肥,用漫长的时间和等待,去守候一朵花的到来。

那是她的花儿,为她开,为她谢,从生到死是一个春秋,从姹紫嫣红到化作尘泥是一个轮回。

在那样安静的等待中,她的心情也会跟着渐渐平静下来。

在她第一眼看到罪己居的院子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院子里的花丛。花丛并不繁茂,有人把它们匆匆种下,却并没有认真照料,花丛和杂草混在一起杂乱生长,全都毫无生机。

颓唐又混乱,像是在掩埋什么。

苏余余光瞥着院子,她抿着唇,紧张地抠了抠手指,干巴巴地道:“我没有骗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容遐看着苏余害怕的模样,淡淡地笑了一下,他靠回椅背上,徐徐道:“你不恨你娘吗?”

苏余没有预料到话题突然就变了,她有些不解,懵懂道:“为什么要恨我娘?”

容遐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柔声说:“她把你带来这个世界,却没有好好照顾你,反而要你为了她,嫁给一个你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难道你不该恨吗?”

“这全都是因为她啊。”

“她没有爱护你,她只是利用你。生你是为了邀宠,养你为了养老,把你嫁人是为了她自己更好的生活。”

“你不该怨吗?”

“看看别人家的孩子,生来锦衣玉食,仆从成群,你有什么?”

容遐上下打量她,用一种挑剔的语气,漫不经心道:“你连嫁衣都是带着补丁的。”

苏余难堪地拽了拽身上干净但陈旧的衣服。

她被容遐的话说的抬不起头来,脑中空茫一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她并不认同容遐的话。

“我娘很好。”过了一会儿,苏余喘了口气,顶着想要后退的害怕,仍坚持道:“虽然我们很穷,哪怕穿旧衣吃剩饭,我们也过得很好。”

容遐目光不屑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只渺小的蚂蚁据理力争。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夫就说我娘活不了几个月了,可是为了陪着我,娘一直撑着,哪怕她很难受,也始终没有放弃。”

苏余说着红了眼睛,她低声说:“有时候,活着是比死了更加痛苦的。”

“娘可以为了我忍受这样的痛苦,我也可以为了她付出我的一切。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公平。”

“至于别人的生活,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和别人比较。”苏余吸了下鼻子,很豁达平静地说:“这世界上有比我过的好的,生来锦衣华食前呼后拥,也有比我更可怜的,从生到死都食不果腹病痛缠身。”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既不可能和比我好的人互换人生,也不愿意去过更加不好的生活,那还不如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活在当下。”

容遐目光一顿,讥讽道:“见识短浅。”

终于一口气说完了自己想要说的话,苏余长出了一口气,她笑得通透,抬起手仰头看着天空道:“我就是个井底之蛙呀,只能看得到眼前的天空,小小的一点,装着我在乎的人就够了。”

她并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只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过得平平安安,健康快乐就好。

苏余的愿望很简单很单纯,可是,偏偏容遐最厌恶的天真愚蠢的人。

容遐喊了一声:“柳白。”

柳白立刻绷直了背,他应声,恭敬上前一步。

昨夜若是苏余死在在容遐手里,任她之前是什么身份,往后都是埋在泥土下的无名白骨。

可苏余活了下来,她不仅活了下来,还好好地站在了容遐面前,不卑不亢,坚持着自己纯真稚嫩的信仰。

昨夜过半,柳白就察觉到了不对,立刻翻出苏余来历,她所有亲眷往来都清清楚楚地记录在册,关系极为简单,只有薄薄几页,握在手中却沉甸甸的,柳白看得心中直坠。

容遐最开始的问话只是恐吓,此前都是漫不经心的敷衍,正式的话题才刚刚开始。

柳白跟着容遐多年,深知他为人秉性,自然知道此时唤他所为何事。

他避过苏余目光不看,平铺直叙地开口道:

“苏小姐生母赵鹤晴是抚州人,当年饥荒跟着父母逃难,被途中丢弃,后来孤身辗转进京后才知道远亲已经搬走了,她投奔无门,恰逢遇到苏微均成婚布施接济,她被苏微均看上,在王雁迟婚后第二天就被接入府中……”

苏余一愣,眼中浮现茫然。

娘对她的过去讳莫如深,苏余从来没有听她主动提起过,却没想到……

她竟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丢下的。

苏余读过一些书,知道在大荒年间,颗粒无收,大家背井离乡逃难,路上殍尸遍野。

饿鹰在天上追着骨瘦如柴蹒跚前行的人,恶狼淌着口水目露绿光地咂摸着骨头里的骨髓,人群中破烂的大锅里起伏着零星的肉沫……

便是易子而食也是有的。

一个刚刚及笄,瘦骨嶙峋的小姑娘,就这样被仍在路边……她越想越惶恐后怕,面上露出愤怒。

柳白余光瞥到,心中不忍,他开口打断苏余思绪,继续往下道:

“苏微均和王雁迟婚后没多久,王雁迟和赵鹤晴就同时有孕,王雁迟生下苏嫣,苏嫣身体不好,为祈福买了一些逃难来的小孩留在府里当下人,苏小姐的丫鬟竹兰就在其中。”

“赵鹤晴虽然不是早产,但是因为产后照料不周,生下苏小姐后便一直身体不佳……”

柳白提起这些语气中并无波澜,徐徐道来仿佛闲话,她们生死挣扎的数年,到了别人嘴里就是轻飘飘的几句话而已。

可是苏余依然听的认真。

娘和竹兰都没有同她说过那些过往,便是苏余主动问了,她们也是含笑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一句“都过去了”,因此现在哪怕从别人嘴里冷冰冰地听到,苏余也珍惜极了。

苏余还停留在“原来亲生父母也是会抛弃自己的骨肉”的冲击中,她咽了口口水,紧张又不抱希望地问:“那……竹兰的父母呢?”

柳白:“她的父母尚在人世。”

苏余:“……”

她犹犹豫豫的不敢开口问,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柳白却没有等她开口就一口气说了下去。

“竹兰当年是被她的父母卖进了勾栏院,因为她年纪小,暂时只能给楼里的姑娘们当下人使唤,等她长到能接客的年纪还要许多年,便只给了三百五十文钱。“

”那时候王雁迟也在为苏府买下人祈福,出价三百四十文……“柳白看了苏余一眼,一字一句地说:”最后竹兰卖了三百五十文钱。”

三百五十文,那就是……竹兰被她的亲人卖去了勾栏院。

苏余心中重重一痛,眼眶通红,呼吸急促,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十文钱……

只是十文钱而已啊……

十五年前,那个时候苏余还没出生,竹兰才才四岁,她的父母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就因为十文钱把她卖去那种地方!哪怕苏余知道大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不论如何,苏府都是个比勾栏院更好的去处啊!

“后来呢?”苏余哑声问,竹兰既然最后依然出现在了苏府,中间定是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后来……是她自己逃了出来,闯入苏小姐生母的院子里,二夫人给钱打发走了勾栏院追出来的人。”

苏余:“那……”那竹兰为什么又入了苏府,她的卖身契为什么会在大夫人手中。

“竹兰主动去找大夫人,自己把自己又卖了一遍,主动请缨去照顾二夫人,卖身的钱也都给了二夫人。”

苏余咬牙道:“那我的……”她艰难地称呼:“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和竹兰的父母,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柳白看了她一眼:“二夫人的双亲在后来的途中生了急病,已经死了。”

苏余吸了下鼻子,她松了一口气,含泪笑道:“你看,老天爷还是有眼睛的。”她急切问:“那,那竹兰的父母呢?”

柳白顿了一下,才说:“他们新近置办了田产,盖了新房,已经儿孙满堂了。”

苏余呼吸一滞,满脸的难以置信。

见到她这幅神情,容遐终于轻笑出声。

他轻声慢语道:“所以啊,你看,什么是亲情,什么是公道?”

他话语徐徐,像是一条毒蛇,冰冷的鳞片绞紧了人的心神,裹着人缓缓堕落。

“它们什么都不是。”

“只有利益,利益才是亘古不变的,是悬挂在天上的日月星辰,人人趋之若鹜。”

“你现在想想,还是不恨赵鹤晴吗,都是她的错,是她害你到这样境地……”

苏余被他的话吸引走了全部心神,她还沉溺在柳白三言两句勾勒出的她身边最亲近的人的过往中,大悲大恸,不由得跟着他的话心生动摇。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虎毒尚不食子。

但,真的都是如此吗,娘和竹兰的父母为何……

容遐看到苏余面上犹疑神色,轻慢又不屑地冷笑。世人皆如此,三言两句便可晃动心神,哪怕原本心中坚定,终究也会倒向更加利己的方向。

自私,才是人无法遏制的天性,苏余也并无不同。

随着他的话语,苏余眼神逐渐变得朦胧起来,仿佛心神都跟着容遐的思绪走,心中开始反思自己的坚持是不是真的太天真了,突然她的肚子咕噜了一声,一下子就拉回了她全部心神。

一瞬间,苏余脸色通红。

苏余捂着肚子退后一步,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我肚子饿了……”

容遐脸色不善。

柳白在一旁小声提醒道:“三餐分别在辰时、午时、酉时,过时不候,苏小姐辰时起晚了,只能且等午饭吧。”

这是容遐定下的规矩,三餐定时定量,没有小食,不会加餐,过了时辰就只能饿着,若是一直错过时辰,那就一直饿到死。

苏余起晚,醒来已是巳时,带上昨日,连着两顿没有用饭,她现在已经是饥肠辘辘。

“哦。”苏余舔了一下嘴唇,感激道:“谢谢柳先生提醒。”

容遐眼神不善地盯着柳白,柳白后背一紧,他立刻闭上嘴,噤若寒蝉。

苏余的思绪却因为饥饿变得清晰起来,她还想着容遐的话,找回自己的想法,便看着他认真道:

“事无绝对,这天下会有卖儿鬻女的父母,可也有为儿女殚精竭虑的爹娘,苏微均不是个好父亲,可大夫人对苏嫣极好,娘也对我很好,甚至连苏府西门边的小花有了小狗,都会耐着凶性让人摸头换食物。”

“人总不能连一条狗都不如。”

“哥哥,你想的太偏激了。”苏余终于知道老夫人提及容遐为什么会头痛,她皱起眉头,担忧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苏余叹气:我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