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大夫人。
大夫人在苏府积威甚重,她一出现所有人屏气息声跪在原地请安,不敢有任何别的动作。
苏嫣却对一切都视若无睹,她手撑在两个婆子肚子上爬了起来,一心一意地扑上来,咬牙切齿伸出指甲要撕烂苏余的脸。
竹兰紧张又绝望地护在苏余身前。
苏余在竹兰背后,她身量小,踮脚才能越过竹兰肩膀见着苏嫣动作,见状心中一急,纤细的手臂揽着竹兰的腰抱着人转了半圈,苏嫣便扑了个空,擦着竹兰的肩膀往前冲去。
苏嫣来势汹汹,没了人在身前遮挡,去势便也止不住,她扑了个空跌倒在地上,脸朝下鼻梁触地,撞得个严严实实。
“嘶——”苏余小声地抽了口气,打了个寒颤,只感觉一阵感同身受的酸痛,埋头在竹兰背后蹭了蹭鼻尖。
事情发生的突然,其他下人猝不及防,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见状把惊呼都压在嗓子里,恨不得能以头抢地以身为垫,换苏嫣在大夫人面前安然无恙。
苏余没有抬头,竹兰本想跪下请罪,却在感受到背后的苏余的时候,咬着牙站着没有动。
她家小姐没有错,就算是要避其锋芒,大小姐今日可以因为她说话不够恭敬大发雷霆,难保明日不会因为挡了她的风挑刺找茬,她这样步步紧逼,她们还有多少避让的余地?还不如不破不立。
只是心中这样想,她仍是惴惴。
好在大夫人此时眼中只有苏嫣,没有分一个眼神给她们。
大夫人刚一露面,还没来得及询问发生了什么,立刻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她平静雍容的神色一瞬间就消失了,拎着裙角快走几步,皱眉急喊着“嫣儿。”
苏嫣是大夫人的心尖肉掌上珠,金尊玉贵的连冷风都没有吹过,更遑论今日这样的苦头。
大夫人焦急地走上前去,不顾地上的尘土,俯身扶起苏嫣,让她半躺在在自己腿上,指尖发抖地轻轻来回抚摸着她的鼻尖脸颊,声音不稳问:“嫣儿,可有不适?”
苏嫣被糊了一脸的灰,鼻尖撞的红肿,牙齿磕破了嘴唇,却依然身残志坚,脑子清醒。
她抓着大夫人的袖子,坚持道:“咳……咳咳,娘,你要给我出气!”
大夫人身边的丫鬟适时地递上干净的帕子,回头用眼神示意去请太医。
大夫人接了帕子,动作轻柔地给苏嫣擦掉脸上的灰。
苏余没有心存侥幸,知道今日闹这一场无论如何都躲不开惩罚,她不喜欢大夫人,但是——
苏余忍不住从竹兰背后偷偷探头看了一眼,眼中满是艳羡。
真好啊。
虽然大夫人冷冰冰的,对她不好,处处拿捏她们,可是,可是——她对苏嫣是真的好。
最好看的绫罗绸缎,最漂亮的珠宝首饰,恨不得摘星揽月,把天底下的好东西都捧给她。
苏嫣跋扈骄纵,肆意忘形,是宠出来,也是纵出来的,因为有人毫无底线地爱她护她,把她捧在心尖上宠爱。
我也想……有人能够这样对我……一点点也好。
苏余看着自己的脚尖,吸了下鼻子,想着躺在床上的娘亲,又想:其实,一点也没有也可以,你能陪着我就很好了。
苏嫣没有大恙,也执意不去看大夫,她一把抓住大夫人的手,被人扶着站起来,指着苏余恶狠狠道:“娘,刚刚是她故意推我的,你要狠狠地罚她,给我出气!”
大夫人刚外出回来,一身繁杂厚重长袍尚未换下,头上珠翠点缀,妆容精致,眉眼间微微可察一丝疲惫,她衣摆沾了一圈的灰,手中还抓着灰突突的手帕,目光温暖倦怠地看着苏嫣。
听到她这样吵闹,依然是充满温情和疲惫的,好像不管苏嫣想要什么,她都愿意付出一切为她达成。
苏嫣毫无所觉,她用沾了灰的手去抓大夫人干净整洁的衣裳,骄纵蛮横地指着苏余继续颠倒黑白是非。
大夫人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看她一遍,见没有伤处才松开了眉头,换了干净的帕子为她擦手,轻声细语摇头笑道:“知道了,别恼了,娘给你出气。”
苏嫣闻言立刻得意地冲苏余扬起了下巴。
苏余还未如何,竹兰已是一脸绝望。
大夫人屈指摁着额角,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牵着苏嫣,满声倦意道:“你同我去厅堂。”
言毕睁开眼睛,换上一副冷冰冰面孔,看着苏余毫无情绪地说:“你也来。”
竹兰整个人慌了一下。
这怎么看都像是鸿门宴,断头饭。
却根本避无可避。
苏余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眨了眨眼,明明比竹兰小了许多,却摸了摸竹兰的背安慰她,牵着她的手道:“不怕,走吧。”
大夫人带着苏嫣苏余移至厅堂,她在主位坐下,苏嫣挨着她坐在右手位,放松地斜靠在椅子上,大夫人用湿布巾给她擦鼻尖上药,苏余和竹兰站在下面。
大夫人垂着眼,毫不拖沓,开门见山道:“宫里头有消息传出来,皇上要定我们家的小姐为太子妃。”
“老爷允了。”
苏余小小地惊了一下。
苏微均十余年积累,已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他家的小姐自然也是贵重矜傲的。
只是在世人眼里,苏家只有一个小姐——苏嫣,苏余的存在只局限于苏府中,出了这道大门就没人知道她是谁。
所以这桩御赐的婚事不想就知道,只能是给苏嫣的。
苏嫣刚要不满发火,催促大夫人重罚苏余,闻言吓了一跳,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花容失色地问:“这怎么可能?!”
她难以相信地质疑道:“爹怎么能答应呢!!”
提起苏微均,大夫人面色冷淡,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苏余挨着竹兰站着,看了她一眼,在心里默默回答道:为什么不答应呢,那个爹从来没有当爹的觉悟,他都醉卧花街柳巷一年没有回过家了,又怎么会在意毫无感情的女儿呢,怕是巴不得拿她们去换好处吧。
苏嫣大概也发现爹是靠不住的,她回过神来,扑过去抱着大夫人的腰,不管不顾地哭喊道:“娘!娘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我!娘你肯定有办法救我!”
她脸上还带着擦破的红痕,哭得可怜,甚至只是想想这桩婚事就要被吓破胆了。
苏嫣吓得发抖道:“我就是嫁个死人也不要嫁给太子!谁不知道他面目狰狞可怕,一生下来就吓得先皇后血崩而亡,还是个晦气的扫把星,不到一岁就克死了两个还没出生的兄弟,他就是个魔星转世啊!在他身边的人全都不得善终,娘你怎么舍得要我嫁给这样的人!”
大夫人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苏余对这些天家秘事不甚了解,听得认真,可是看她哭实在凄惨,便善意地小声提醒道:“那他也是太子啊。”
苏嫣一心想要攀上三皇子的高枝,不就是想要荣华富贵嘛,现在一步到位,直接嫁太子了,多好!
“呸!”苏嫣却狠狠唾弃道:“他算哪门子正经的太子!不到一岁皇上就把他扔到山上,任他自生自灭,要他带罪祈福,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巴不得他死了,他这个太子跟条没主子的狗有什么区别!”
她话语中充满了嫌弃,却句句属实。
当今皇帝继位近二十年,宫中佳丽无数,年年选新人入宫,膝下子女却屈指可数。
宫中三子四女,太子是嫡长,今年十八;二皇子四皇子早夭已不在人世;三皇子十五,最得宠,皇帝早早地为他在宫外选址建府,相看选妻;五皇子今年才五岁,身体不好,连路也走不得几步,剩下的公主们久居深宫,世人皆不得见,不闻其名。
而在这三个儿子中,太子丧母,没有依仗,又因面容有异被钦天监断定魔星转世祸及四方,被皇帝深深不喜,就算尚未剥夺他太子之位,太子的名头也早已名存实亡。
天下有眼的人都知道,太子不受宠,五皇子年幼,这皇位皇帝肯定是要交到三皇子手中的,要不然苏嫣也不会这样巴巴地想要得到三皇子的青眼。
听得苏嫣这样说,苏余便默默地不说话了,可是苏嫣燃起的火却没有因为她的安静而平息下来。
苏嫣几次三番被她打断话,恼怒异常,正欲发作,看着她的脸又突然找回来一丝神智。
她看着苏余,眼睛诡异地发亮,甚至脸上的愤恨都没了,站起来走到苏余身前,紧紧地盯着她。
苏嫣这个样子看起来古怪极了,苏余被她看得害怕,身体往后仰,眼神不安地看着竹兰,小声地问:“她这是怎么了?”
竹兰也有点慌,她面上还鼻青脸肿的,却横臂挡在苏余身前,护着她,说:“大小姐是不是身体不适,我们……我们请大夫来看看吧。”
苏嫣没有理会这话,她看着苏余,突然就笑了起来,她卸了后背紧绷的力道,长出一口气,极为放松地道:“没关系啊,我怎么忘了!还有你呢,你也是苏家的小姐,你去嫁也是一样的!”
她说的是“替嫁”,但听起来和“替死”也没有什么区别,毕竟太子性子乖戾偏激,对别人塞过来的人不会怜惜分毫,怕不是前脚送进来,后脚就成了一滩烂泥被扔出去。
大夫人此时却看着苏嫣露出一个淡淡笑容,欣慰于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特意叫苏余过来的用意。
“不……”苏余见状后退两步,迟疑道:“他们是要你嫁啊。”
竹兰同样拒绝道:“这是大小姐的婚事,和我们小姐何干!”
平日里不让苏余出门,不让人喊她二小姐,否认她的存在,欺负她侮辱她,现在有了用得着的地方,又巴巴地来推她进火坑,真是一本万利的好算计!
可是大夫人既然今日肯屈尊降贵地多看他们一眼,哪里会给她们留下拒绝的余地?
此时她终于出声,轻喝道:“够了!”
厅堂里立刻安静下来,四周寂寂无声,苏嫣中气十足地看着苏余,神色笃定。
大夫人抬眼,第一次正视苏余,像看一个不入眼的物件似的。
她淡淡道:“你也是苏家正经的小姐,应下这婚事也是名正言顺。”
“可是,”竹兰立刻急了,辩解道:“你们都不把我们小姐当苏家小姐看,也从来不让别人知道她,现在突然把她推出去,不觉得唐突吗!这可是皇上的旨意!怎么算都比不上大小姐名正言顺。”
大夫人丝毫不为所动道:“那从今日起,她就是苏府正经的主子,至于外人……”她冷笑一声道:“就算是太子娶条狗回去都不会有人说什么,他们又怎么会在意你,少自作多情!”
太子是真的不受宠,连皇帝都不在乎他,这些趋炎附势的人又怎么可能把他放在眼里,随便扔去一个人同他成亲都是给他体面。
苏余毫无反抗的余地。
大夫人扫她一眼,见她面上犹豫神色,无情道:“此事容不得你推脱!他就算是吃人的恶鬼,你也必须要去!”
竹兰急道:“可是这本该是大小姐去嫁……”
“够了!”大夫人爆喝一声,目光如刀刮过苏余,冷冷道:“你若是不嫁,便和你娘一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苏府吧!”
大夫人说的狠戾,苏余呼吸一滞,想到了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娘,咽下想要拒绝的话。
苏微均常年不在家,苏府就是大夫人的天下,她掌握生杀大权,让一个人悄悄死去再简单不过。
可是,可是太子他……
苏余咬着唇,指甲抠着掌心,眼神不安。
竹兰陪着她,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大夫人步步紧逼,二夫人病中不醒,没有人可以给她做依靠,甚至连个可以商量的长者都没有,全要靠自己苦苦支撑。
甚至连选择都没有。
竹兰哭着要给大夫人跪下,祈求她另想他法,半途被苏余拉住,苏余握拳鼓气,声音坚定道:“好,我替她嫁。”
苏嫣登时松了一大口气,喜上眉梢。
一箭双雕,简直不能更好!既不用自己嫁给太子那个废人,也不用再担心苏余会去三皇子那里勾引人了,她心中简直不能更畅快!
苏嫣不由地得意又刻薄道:“果然是下等人,一点脑子都没有,你那个废物药罐子娘还有什么用,根本不值得为她……”
她话还没说完,苏余和大夫人的目光同时都落在她身上,只是那目光中含义各不相同。
苏余看看她,又看了一眼大夫人,大夫人揉揉额角,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睫看不出情绪,只是对着苏嫣沉默了许久。
苏嫣闭上了嘴,但还是一脸不以为意,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的坦然模样。
大夫人回过神来,眉眼未动,平声道:“你想要什么?”语气依然冰冷,像是对待死人最后的仁慈。
苏余想了片刻,她认真道:“我想请大夫人替我照顾好我娘和竹兰。”
她说得诚恳,还怕大夫人不同意,认真分析道:“当年的事我不清楚,暂且算是我娘对大夫人有亏欠,可是要细细划分,也该是老爷和我娘五五分的错。”
“这些年您纵容大小姐做的事情也不提,就说我替她嫁人,也算是替她受苦,救她一命,这条命一半抵了我娘对您的亏欠,另一半就抵押下来,换成您不要再让人为难我娘和竹兰,照顾好她的身体。”
大夫人二夫人的恩怨在先,是非对错并不能清楚言明,但现在苏微均不回府,最大的矛盾暂时放下,就仍有缓和的余地。
大夫人视苏嫣如珍似宝,苏余愿替她嫁给太子,往事便应该一笔勾销,大夫人守诺践行,往后不要再刻意为难人了。
苏嫣此时心情正好,又想着苏余落到疯太子手里的凄惨模样,撇嘴哼了一声,没有阻挠。
大夫人沉默许久,她眼神复杂地看了苏余一眼,又看了看悠闲自在事不关己的苏嫣,许是为人母感同身受,最终颔首道:”我会让人看护她的。”
苏余缓缓呼出一口气,说:“谢谢大夫人。”
大夫人挥手,语气平常道:“用这最后的时间,陪着你娘吧。“
毕竟往后龙潭虎穴未知,生死未卜,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