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月珑被带出禁室,直接押往镇邪塔。
押送她的除了两名弟子外,还有宁浮生。
看见宁浮生,她不禁五味杂陈。
平行而论,她不是个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性子,更不会凑着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宁浮生不顾青红皂白,就把她当作捉走许若凡的凶手,这于她而言,是对她人格的侮辱。而且她相信,即便没有许若凡的事,宁浮生也只会更快把她丢进镇邪塔中。
若是别人如此对她,她即便斗个鱼死网破,也不白白受这冤枉气,可偏偏这人是宁浮生。
她欠着他一份天大的恩情,叫她骂不得,恨不上,只能默默忍着。
自离开禁室,走了半个时辰,他们才临近镇邪塔。
镇邪塔有九层,塔身涂满了黑漆,与仙道的圣洁感大相径庭,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唯有塔尖一点,镶嵌着震灵宝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金光烁烁。据说,在镇邪塔有异动时,震灵宝珠光芒会异变,发出警示。
月珑遥遥望着塔尖一点,好奇着那光芒会如何异变。
忽然,震灵宝珠的金光倏地黯淡下去,随即发出一道刺眼的强光,直射苍穹,闪烁不定。
在宝珠变幻的瞬间,宁浮生浑身僵硬住,眼神莫名的紧张。
弟子见他面色古怪,担忧唤他:“裕止师叔?”
宁浮生恍然回神,神色收敛些许。
他不发一言,直接凌空迅移,赶赴塔处。
两名弟子面面相觑,茫然了片刻,才一左一右架起月珑,追赶宁浮生。
弟子修为不如宁浮生,又牵制着人,等他们到达镇邪塔前时,宁浮生已被困在了一魔气四溢的法阵之中。
那座关押了成千上万妖魔邪祟的镇邪塔,此时禁制被破,塔门大开!
月珑身旁的弟子瞧见这一幕,惊惶大喊:“师……”
才喊出一个字,他浑身突然一颤,和另一名弟子一起僵直地倒在地上。
旋即,月珑感受到有人拽她的胳膊,打算把她往林中带。
她暗道不妙,奋力挣扎,耳边却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姐姐,是我。”
月珑猛地回头,惊愕道:“苏初景?”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苏初景放低声音,“姐姐先去我房间等我,等这边的事解决了,我会找到钥匙替你解锁。”
月珑望着倒地的两名弟子,明白了,苏初景打晕同门,是想要趁乱救她。
她心中一阵感动,视线却落在一处。
她沉声道:“我不能走。”
苏初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宁浮生的身影映入眼眸。
阴翳迅速自他眼中闪过,再开口时,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区区魔阵,难不倒师叔。倒是姐姐你,现在行动不便,留在这儿也不过是徒担危险。”
月珑摇了摇头,“我必须亲眼看到他安全。”
恩情还没还,她不能就这般舍他而去。
这厢话音刚落,那头本应锁在扶义室的陶衡,晃晃悠悠地自镇邪塔走出,手上提着一个十来岁昏迷了的小女孩。
混浊的魔气侵蚀着女孩儿的身体,源源不断地自她身上夺取灵力。
陶衡来到魔阵前,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宁浮生,神色狂妄:“才吃了几个小东西,你就赶到了,来得比我预料得要早呢。”
“你故意闯镇邪塔,不是为了塔中妖魔,而是想要在此处设下陷阱,引我入阵。”
“啧啧,不愧是能抓住我的裕止长老,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陶衡嘴角一边向上提起,满是邪气,“可惜晚了。既已入阵,你就安静等待灵力被法阵吸收,成为我的一部分!”
陶衡笑得得意,手上魔气更甚,宁浮生明显感到身上的灵力在一点点消逝。
而陶衡手上的女孩儿,此时脸色已由白转青,奄奄一息。
塔内,有不少妖魔趴在门后,偷偷观察。
他们想要趁禁制破损时逃离。但此时,陶衡正站在门口,他们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方才,他们亲眼见到陶衡拿捏妖魔,吸食灵力的场景。
唯有一个小少年,奋力从按住他的大汉手上挣脱开,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他冲向陶衡,大喊:“放开我妹妹!”
陶衡都没回身去看,只往后一甩衣袖,一团黑色的雾气自他袖间飘出,袭向那小少年。
一瞬间,小少年被黑雾缠绕,跌倒在地,浑身的骨头都像是碎成了渣,疼痛难以自抑。
他双眼充血,意识游离,但眼睛却一直在妹妹身上。
他扒着泥土,一点点费力向前挪动,口中不住地道:“放开……妹妹……”
陶衡见小少年纠缠不休,心生不耐,眼中杀意尽显。他凝气为剑,直直地往少年刺下。
然而只刹那功夫,地面一阵泥土飞扬,气剑落下之时,响起金石之声。
下一刻,便见小少年面前蹲着个俏丽的姑娘。
地上,是散落的锁链。
月珑站起身子,看着陶衡,定定道:“他都说了,放开他妹妹。”
月珑扭动僵硬的胳膊,在陶衡错愕的眼神中,先发制人,一掌重重拍上他的肩。
陶衡反应不及,生生受了这一击,肩膀立时像是沾染了毒花汁液,溃烂剧痛,瞬间脱力。
月珑看准时机,操控就近的柳条,编织成网,稳稳地接住了被摔下的女孩儿。
女孩儿被送到她的哥哥身边,虽然虚弱,但尚存一口气。
月珑用柳条将兄妹俩送至一边,而后看向陶衡。
陶衡已封住伤口,阻止妖气蔓延。
他冷眼望着月珑,危险地眯起眼,“找死!”
他再度凝结魔气,此次化为足有一人高的阔刀,抡起就往月珑砸来。
月珑立刻聚周遭花叶为盾,一层被砍,另一层便接上,从容不迫地接下陶衡的每一招。
陶衡虽伤不到月珑,却也不心急。魔阵正不断吸收宁浮生的灵力,他的力量在不断增涨,而月珑,只是在白白消耗气力。
月珑察觉到他的意图,往阵中看去。
宁浮生立于原地,一派气定神闲,看起来似乎无恙。但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魔气涌动间,他因强撑,脚深深陷入泥土之中,额上也附着一层薄汗。
月珑估计,宁浮生或许撑不了多久。若任由陶衡吞噬他的灵力,后果不堪设想。
月珑视线落在前方林子,心中很快有了计较。
当陶衡高举气刀挥下之时,她足尖点地,轻巧旋身,蹿进林间。陶衡见状,立即跟上。
双方如同猫鼠追逐一般,你追我赶,皆片刻都不敢松懈。
不出一会儿功夫,月珑明显感到陶衡移速增快,手中阔刀魔气更盛。
经过短时交手,陶衡已然猜到,月珑的能力较之攻击,更偏防守,而他凝气为器,专做进攻,移动身法却落月珑几成。眼下亏得魔阵相助,他法力大增,月珑于身法已不占优势,眼见二人相距越来越短,他狞笑一声,追得更加猛烈。
在经过一棵数十人才可环住的榕树边时,陶衡与月珑之间的距离已缩短到几步之遥。
陶衡见时机已到,化阔刀为尖刺长鞭,一把向月珑甩了过去。鞭子快速挥动,带着冷冽气势,似要将周围空气生生劈开。
然而右手才抬至一半,他的身下突然传来枯木声响。
他低头下看,就见榕树下垂的气根,一一自土中拔起,仿若精铁铸炼的长.枪,在脱离泥土的瞬间向陶衡刺去!
一时间,追躲方颠倒,形势大变。
榕树独木成林,气根数之不尽,无论陶衡砍之,烧之,都有源源不断的气根接踵而至,断枝长根接替攻击,犹如雷雨,让陶衡躲避不及。
在如此密集的攻势下,陶衡很快有了破绽。
月珑召来方才接住兄妹二人的柳枝网,渡入妖气,抓准可乘时机,一把往陶衡脑袋上罩了下去。罩住陶衡的瞬间,柳枝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快速收缩,转眼之间,陶衡已动弹不得。
陶衡被困在网里,身子被团成一团,四肢扭曲蜷缩。
他望着月珑,轻哼道:“是我小看你了。”
月珑摊了摊手,狂恣嚣张,“这不是很明显吗?”
她一路把陶衡踢至魔阵旁。
她狠踹了一脚陶衡,开口便是威胁:“死,或是解阵,你选一个吧。”
陶衡的视线透过弯折的胳膊落到月珑脸上,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月珑被他笑得心底发毛,皱眉问:“你笑什么?”
陶衡罔若未闻,仍笑得渗人。
这时,一道人影落在了她身边,是看到镇邪塔异样,匆忙赶来的虚乙子。
在场之人,陶衡被束,一言不发,宁浮生虚弱难言,只有月珑同他说了事情经过。
虚乙子本认定月珑是捉走许若凡之人,因此对她的说辞并不是很相信,见宁浮生点了点头后,他才暂时放下对月珑的警惕。
月珑觑向陶衡,不无胁迫地道:“如若他不肯解,那就只能杀了他解阵。”
虚乙子精通各种阵法禁制,细细端详了魔阵后,摇了摇头,沉声道:“杀了他,这阵会成为死阵,世上无人可解,直到阵中人灵力被吸食殆尽,此阵才能结束。”
闻言,月珑忍不住皱眉。
修道者辟谷后,以灵力维持身体机能,延年益寿。一般灵力耗损,只要有所残余,能凭修为逐渐恢复,可一旦消耗殆尽,在灵力彻底消失的一瞬间,修士身体将失去供给,顷刻消亡。
也就是说,灵力尽失的同时,修士会死。
月珑扫了眼一旁的宁浮生,正巧撞上他充满探究的打量。
凉爽秋风拂过,衣摆于风中飞扬,此情此景似是定格了一般,引得月珑不自主地失了神。
这是宁浮生第一次对她表现出厌恶以外的情绪。
宁浮生注意到自己的失态,率先收回视线。
月珑也挪转目光,重新看向虚乙子,“可有其他法子?”
虚乙子沉吟几许,有所迟疑,“我虽能解,但这阵乃魔修专针对仙道而设,需有外力相助。”
月珑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就是想要借用我的妖力吗,何必说得那么委婉?”
虚乙子被月珑的直白戳中,轻咳一声,别过了头。
月珑不甚在意地轻笑一声,盘腿坐于魔阵边,在宁浮生和虚乙子的注视下,气运神庭,力输丹田,催动体内的灵丹。
天际,乌云飘荡,遮住盛阳。
一只凶猛的雄鹰振翅经过,嗅到猎物的气息,盘桓于半空。它紧紧盯着地面上没有动弹的几人,耐心盘旋十数圈,终于锁定目标。
它迅捷俯冲向下,直冲月珑而去。
然而就在猎物即将到嘴边之时,一道强大的妖力自月珑体内迸发而出,形成一道灵力波,扫荡开,震折了一片树木。
可怜那只老鹰,亦没有幸免。被妖力击中后,它重重地摔落在地,扑腾了两下,断了气息。
宁浮生震惊地看着,月珑掌心散发着烨烨红光的圆丹,说不出话来,“你……”
妖族毕生修为都酝于这一颗妖丹之中,月珑竟说取就取,不带丝毫犹豫。
月珑将妖丹送到虚乙子手上,“惊讶什么,借你们的而已。既然知道妖丹珍贵,就快点儿用完还给我。”
虚乙子郑重颔首,“多谢姑娘。”
他不浪费时间,用仙力催动妖丹,以妖力牵制魔气对仙道之力的影响。在三道之力达成平衡后,他立刻开始解阵,不过须臾,阵法力量就有所减弱。
见解法不错,虚乙子再接再厉,就在他觉得万无一失之时,妖丹竟生出一道裂纹。
见状,虚乙子作势就要停手。
月珑感受到体内残留的妖力在逐渐消失,她的人形已维持不了太久。
趁着还没变回原形,她厉声喝道:“都到这步了,别停!”
她不是个会反悔回头的人,既然已经做了,便要做到底。
虚乙子闻言,坚定心思,输送更多法力,加速解阵。
眼见妖丹裂痕成倍增加,即将破碎,阵中魔气终于消散。
待将宁浮生自阵中扶出,虚乙子摊开掌心,将妖丹还予月珑。
“多谢姑娘相救,妖丹这便物归原主。”
五指张开,却见那原本耀眼的妖丹失去了光芒,上面布满了粗细不一的裂缝。
月珑接回妖丹,眨巴眨巴眼睛。
这还能用吗?
她试着把妖丹按回体内,还好,没有排斥的反应。
宁浮生静静地看着月珑动作,目光沉沉,又带着不解。
他原以为,月珑主动投降是因为自知实力不足。可在见过她和陶衡的打斗后,他很清楚,以她的实力,她本可以全身而退。
而她留下,或许只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
除非他死,否则术法无解。
她是顾及他的性命,才没有反抗。
而她自我牺牲的保全,以及不顾自身的相救,都是为了三百年前的那次偶遇……
他神色复杂地凝视着月珑。
当月珑妖丹归体,朝他看来时,他犹豫片刻,终开口道:“当年……”
他话才起了个头,镇邪塔忽生变故。
原来,里头的妖魔见陶衡被俘,想趁着三人谈话的功夫溜走。
所幸虚乙子及时发现,一挥拂尘,擦着妖魔足尖,射出几道灵力剑。
塔中妖魔感受到威压,哆哆嗦嗦,不敢再往前去。
虚乙子趁他们退缩之际,赶紧上前修补被陶衡所破的禁制。
宁浮生见状,同月珑道了句“稍后再说”后,也上去帮忙。
月珑虽然不知道宁浮生要同她说什么,但沉郁了几日的心情有所好转。
刚刚宁浮生看她的眼神,没有之前那般冰冷了。或许因祸得福,以后宁浮生对她的态度和看法会有所改变。
她沉浸在展望的美好之中,还想着掠身上前帮忙。然而才催动妖力,她的心口就似是被人活活剥开一般,疼得她眼前发黑。
她双腿发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倒。
就在就要跌落在地之时,一只带着凉意的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身,稳稳接住了她。
视线模糊之际,她的耳边传来少年的叹息声。
“所以说,姐姐为何总不听我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