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宁静海再度来医院探视,但怕又撞见太闪的画面,这一次她谨慎的先敲了门,结果是看护前来开门。
“辛苦了。”她先对看护人员点点头,才踏进病房内。“炵大哥,晚餐吃了没?”视线望向斜躺在病床上的欧阳炵。
“吃了一点流质食物,没什么胃口。”他示意让看护将床头摇高。
“我妈熬了干贝山药养生粥让我带来,要不要吃一点?”她拎着保温锅,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
“既然特地拿来,不吃也不行。”面对宁母的好意,欧阳炵只能捧场了。“跟宁姨说声谢谢。”虽然宁母负责欧阳家的各项事务,但她对他的付出早已超过份内该做的事。
“炵大哥如果愿意把这锅好料吃完,我妈会很高兴。”她拉起用餐架,将保温锅及碗匙取出,准备为他盛妥热粥。
“这么大一锅,我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无奈地笑笑。“一起分着吃,否则剩了拿回去,宁姨还以为我不捧场。”他提议道。
“行,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剩下的我包办。”宁静海笑应着。她慎重地问一旁的看护他能进食的份量,先盛了六分满的粥。
“总裁、夫人有跟你联络吗?我妈说傍晚时他们打电话回宅邸,告知会尽快安排班机返台。”端起瓷碗,她用汤匙舀起一匙,小心翼翼吹凉些,便要送往他嘴边。
“我的手没受伤。”她自然的贴心举动,令欧阳炵微怔了下,随即提醒。
“啊!”持汤匙的手忽地顿住,她不好意思地缩回。“对不起,我……”这才发现她的举动太亲昵,一脸尴尬。
“妳的男朋友一定很幸福。”欧阳炵接过她手中的瓷碗笑说。
如果此刻喂他的人是璃苹,他会乐意接受她的细心温情,但对象是小静,他觉得不太恰当。
“我……没有男朋友。”她略低头,感觉双颊莫名燥热。
“我知道妳没偷交,只是比喻,将来能成为妳男朋友,一定是幸福的男人。”他微微一笑,因她害羞晕红的神情而感到兴味。
已经二十四岁的她,学生时代虽有过一些追求者,但她似乎并未和任何人交往,她的理由是要好好念书,为了取得国小教师资格而努力,没时间浪费在谈恋爱上。
他相信像她这种温柔清秀、心地善良的好女孩,肯定获得许多男人的青睐,他衷心希望将来她能遇到个好男人。
“我没想过交男友这种麻烦事,只希望能为教育尽些心力。”她推托的道,不喜欢他谈论她感情的事,因为她的心里一直只有他。
可跟他在一起是个比她达成教书更遥不可及的梦想,她不敢奢望这个幻梦能靠努力、毅力去实现,只能将它藏在心里便知足。
“好,不谈妳未来的感情。”听出她的推诿,他也不再假想她的未来男友,转了话题道:“我爸妈已跟我联络上,顺利的话,后天晚上会赶回来,其实他们也毋需急着赶回来,反正我现在只能躺在这里,哪都去不了。”
语气听似豁达,但她却听出他的沮丧。
“炵大哥,受这么重的伤会沮丧低潮是正常反应,但至少你保住了性命,其它的就交给时间慢慢复原,太过心急,反而会给身体带来负面的压力和负担。”她轻声温柔地安慰。
“小静,我是因为知道不会被妳取笑,才把一时的沮丧表露出来,妳放心,我不会被打倒!在我爸妈及其它人面前,我会表现出刚强勇敢的一面。”他直视她的眼,轻勾唇角坚定的表示。
“炵大哥可是绿巨人,没人能打倒。”宁静海放心地笑了笑。
他不仅是她迷恋的对象,更曾是拯救她的大英雄。
这一晚离开医院,返回租赁的套房,她躺在床上,不禁回想起童年往事……
*
那一年,她八岁,遇见十五岁的欧阳炵。
母亲在欧阳家帮佣已经两年,她却是第一次跑去欧阳家找母亲。
那一天放学回家的她,看见三四天没回家的爸爸。
赌输钱喝醉酒的他,一回家便是要向妈妈拿钱,她告知妈妈去工作不在。其实她早对游手好闲,只会向妈妈伸手讨钱的爸爸心生不满,却因胆小不敢吭声。
那日小小年纪的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生气斥责起爸爸。
几句不满的言语,让他恼怒不已,顿时发起酒疯,朝她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爸爸只要喝醉,经常会对妈妈大小声,甚至暴力相向,有时连她都难逃他的拳脚,但至少妈妈会极力护着她,甚至不惜与爸爸的蛮力对抗。
然而此刻的她,却只能以小小的身体面对爸爸强大的伤害,尽管邻居听到争吵撞击声,竟没有人肯上门插手帮忙。
她被情绪失控的父亲又打又踢,从客厅躲进厨房,蜷缩在饭桌底下,害怕得颤抖不停。
当他如厉鬼般红着一双眼,弯身要将躲在桌角的她揪出来时,她情急之下捉住圆木椅脚,用力一扯,想挡住爸爸的攻势,不料竟直接打中他的膝盖。
他抱着膝盖痛呼,她怕下一刻会被拖出来狠狠打死,趁爸爸蹲在地上哀痛时,慌忙钻出饭桌,奔出厨房,一路狂奔出大门。
“死囡仔,好胆造出去麦等来,敢等来,恁杯一定呷恁贡呼死!”追到门口的宁父大声咆哮、撂下狠话。
害怕被追打的她,只能没命地向前狂奔,跑出小区巷口,跑到大马路商店街骑楼,仍然不停跑着。
直到她跑到腿软、跑到全身无力时,才停在路边,喘着大气,心跳如擂鼓。
她全身冒汗,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不想回家,更不想一个人在外面漫无目的逗留,此时的她很想见妈妈,很想投入她温暖的怀抱。
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公车站牌,虽然没去过妈妈工作的地方,但她知道坐几号公交车可以到达。
伸手掏掏百褶裙口袋,掏出五个十元硬币,是妈妈留给她买午餐的。
她紧握着硬币,下定决心。
不久,她顺利坐上公交车。司机对小学生的她自己搭公交车有些好奇,因她身上汗湿的白制服有明显的污渍,手上、脚上更有红肿瘀青的痕迹。
她神情镇定地告诉司机伯伯,自己在学校上体育课时跌伤,要去妈妈工作的地方找她,并请司机伯伯在到站时告诉她下车。
约二十分钟后,她到达一个陌生的地方,往前望去有一条斜坡,记得妈妈说过,下车后往上坡的马路走上一大段路,便可到达欧阳家别墅。
虽然是一个人走在没什么人车的山路上,但她完全不感到害怕,一心只想着早一点见到妈妈。
一双腿因奔跑过度,早已酸疼不已,但她仍努力抬起步伐前进。
她感觉走了很久、很久,远远地,终于看到一栋像宫殿的建筑物,她兴奋地加快脚步。
好不容易,走近了大门边的雕花铁栏杆,望着里面远处的建筑物。
两层楼的米白色欧式洋房,好像童话故事里的宫殿,美丽辉煌。
她不禁有些呆愣,一张小脸贴靠上前,双手捉着栏杆,仔细瞧着里面广大的草皮、美丽的花园,及远处的洋房。
“小妹妹,这里是私人住宅,不能靠近的喔!”警卫发现她小小的身影,上前劝离。
宁静海转头看向警卫叔叔,“我要找妈妈。”
“找妈妈?”警卫一愣,这才看清穿着小学制服的小女孩满头大汗,一身狼狈。
“我妈妈在里面工作,我想进去见她。”她鼓起勇气,跟陌生大人说话。
“不行喔!妳不能进来,只能打电话联络妳妈妈,或者等她下班回家。”确认不是什么可疑人物,警卫对她的态度变得和善客气。
“我不能回家,我想见妈妈。”想起不久前被爸爸毒打,拚了命逃家的惶恐,为了见妈妈一面,坐上公交车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来到这里,如今却被挡在门外,她顿觉委屈,眼眶一红,竟蹲下哭了出来。
没料到她会哭,警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面对小孩子,又不好强行赶她走。
“妳妈妈叫什么名字?我帮妳打电话联络好不好?”警卫弯下身,耐着性子询问。
宁静海呜咽着说出名字,“我要见妈妈……”这陌生空旷的地方,令她更觉得孤独无助,更想见到妈妈的脸。
警卫准备走回警卫亭,帮她打电话到主屋,一转身却发觉一辆黑色房车已停在大门正前方,等着他开启铸铁大门。
“发生什么事?”后座车窗降下,坐在车里的人探问。
“少爷,一个小女孩说要找妈妈。”警卫忙步上前,向年仅十五岁的少爷恭敬回话,并讲了宁静海母亲的名字。
听到是宁姨的女儿,欧阳炵心生好奇,开门下车,走向她。
宁姨在欧阳家帮佣两年,曾有餐馆工作经验的她,在欧阳家担任厨房助手及整理工作,虽然家里请了十多名佣人,但他对宁姨特别有好感。
宁姨不仅做事认真且很关心他,他感冒时,她还特地为他煮姜茶、熬稀饭,令他感觉到母亲的温暖。
“你叫什么名字?”欧阳炵弯身,问着蹲在地上哭泣的小女孩。
宁静海抬起头,看着穿着制服的少年,神情微怔了一下。
他一头短发,五官俊雅,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系着灰白格子领带,下搭深灰色西装裤,脚下是干干净净发亮的黑皮鞋。
她不确定他是否是国中生,她读的小学附近有所国中,经常可看到和他个子差不多的大男孩,但这个人感觉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如果现实里有王子,他就是王子。
“别哭了,我带你去见宁姨。”这是欧阳炵第一次见到八岁的宁静海。
她有双圆亮的大眼睛,尽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身上制服也有些肮脏凌乱,但他却没有一丝反感,反倒因她哭红的眼鼻,心生一抹同情。
他没有弟妹,而且年纪轻轻便开始接触大人的社会,因此对于年纪小的孩子多了些亲切和善意。
见她仍蹲在地上,抬起小脸猛盯着他瞧,他便伸手要拉她起来。
“我……脚痛,走不动了……”她小小的眉头一纠,说着眼眶又是一片湿润。
欧阳炵毫不犹豫的弯身将她抱了起来,走往房车,警卫为他开启后座车门,再奔往警卫亭,开启铸铁大门。
宁静海第一次被个大男生抱着,感到不自在,印象中连爸爸都很少抱她。
“你自己坐公车到站牌,然后一个人走路上来这里?”对于才小二的她能一个人到达欧阳宅邸,令欧阳炵颇为惊讶。
“你的手跟脚是跌倒撞到的?”他看见她双手双腿上均有明显的红肿擦伤。
“……爸爸打的。”她头低低的,不知为何竟对他说出实话。
欧阳炵闻言,震鄂不已。
“你爸爸……为什么打你?”他小心探问,就算是体罚孩子,也未免太过了,何况她看来是个乖巧的孩子,怎会受到父亲这么严厉的教训?
“他喝醉酒……”想到爸爸如恶魔般的面孔,她害怕得瑟缩起来。
欧阳炵更为惊愕。他从不知道宁姨有个会对孩子施暴的丈夫。
他想再问些什么时,车子已到达主屋门前,司机下车为他开启车门。
他要将宁静海抱下车,她却摇头拒绝。
“我可以自己走。”觉得被陌生人抱着很尴尬,她婉拒他的好意。
宁母看见女儿找上门非常惊讶,在得知女儿被丈夫殴打逃家后,忍不住抱着女儿心疼不已。
欧阳炵后来才知道,经常对他展露亲切笑颜的宁姨,其实婚姻并不美满,她的丈夫在几年前经商失败后,意志消沉,开始酗酒赌博,她不仅挑起养家重责,更经常忍受丈夫的暴力相向。
他曾向父母提起此事,想通报家暴,为她们母女申请保护令,没想到父母听了却是制止他介入别人的家庭问题,认为这种事必须当事人自己愿意提起告诉,旁人不便插手。
他虽想路见不平,却在父母理性的分析下,只能当个旁观者,但是告诉宁姨如有需求,他很乐意帮忙。
从那日之后,害怕放学回家会再单独碰到父亲的宁静海,放学后一个人搭公车,走上一大段路后,来欧阳宅邸找母亲。
欧阳家的主人也算和善,破例让她可以自由出入宅邸。她是个乖巧的孩子,不会打扰工作中的母亲,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待在花园角落,写功课看书,直到晚上妈妈下班,再跟她一起回家。
“小静,要不要吃点心?”升上高一的欧阳炵,早已把经常出入他家的宁静海当妹妹看待,虽然不会天天碰到面,但只要有空,他便会来花园凉亭找她。
“炵大哥,你的新制服好漂亮。”好几天没看到他,听妈妈说他读的是明星高中,现在才看见他的新制服,当然要赞美一下。
“漂亮是形容女生。”他踏上阶梯,走进欧式凉亭内。占地数千坪的大庭院有好几处凉亭,宁静海却总挑选最小的一座凉亭待。
“炵大哥看起来更帅了!”她赶忙纠正,小脸笑得灿烂。
“嘴巴很甜喔!请你吃甜点。”在她身边的椅子坐下来,把手中一盒草莓大福放在白色圆桌上。
“哇~我喜欢草莓大福!”一双大眼闪亮亮,她口水直淌。
“小静,你不一定要待在外面,可以进去屋子。”他告诉过她好几次,可以在客厅做功课,她却很少踏进主屋,始终待在花园一角。
“我比较喜欢在花园写功课,待在这里很舒服,而且可以闻到花香。”她迫不及待打开纸盒,要享用喜爱的甜点。
一开始是妈妈认为她待在大房子里不合适,怕给雇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后来她已习惯这个凉亭,独自窝在这里反而自在,更经常一个人在大庭院里四处逛逛。
“你在写作文?可以看吗?”看见她摆放在桌上的簿子,欧阳炵有些好奇。
他逐渐面临愈来愈多的压力,除了学校课业,还有许多额外的东西得学习,身为欧圣集团将来的继承人,他必须受到各种训练和磨练。
虽然生活很忙碌,但他只要有空总喜欢来找她闲聊片刻,只要见到她单纯天真的笑容,能让他感觉生活不那么紧绷。
“是可以借炵大哥看啦!可是不能笑喔!”宁静海有些害羞。
欧阳炵拿过她的作文本观看,作文题目是“我的家庭”,他看完笑不出来,反而有股酸楚。
她没提到令她畏惧的家暴父亲,反而提起爸爸曾带她去逛夜市买棉花糖、陪她捞金鱼的愉快情景,虽然对她而言那已是非常遥远的记忆。
她提到最爱的母亲,每天辛苦工作赚钱,即使再累,仍会对她面带笑容。
她提到她有一个像城堡的美丽大家园,那是妈妈工作的地方,却是她的避风港。她虽与这里的大人不熟识,但她喜欢对她很好的炵大哥,他是她心中的英雄王子,帮了她很多忙,会鼓励她,给了她阳光般的希望。
“作文写得很好。”他看完,对她温柔一笑,内心对小小年纪、外表娇弱的她却有颗坚定乐观的心而动容。
她虽不曾再向他提起被爸爸殴打的伤痛,但她身上扔经常出现新伤痕,他看了为她难过,却又无法干涉。
他不可以过问她身上的新伤痕,只能在带给她甜点时,偶尔附上一盒消炎治伤药膏,用另一种方式表达无声的关怀。
他高三毕业,办妥兵役缓征便出国念书,虽然远在美国课业繁忙,仍会担忧、记挂她的状况,有时间就会和她通信联络。
直到她国二,她父亲因猛爆性肝炎病逝,她才从家暴恐惧中解脱。即使曾有过黑暗晦涩的童年,她仍对人生怀抱希望,积极向上。
他记得自己出国念书前,最后一次看到她的作文,题目是“我的愿望”,她写下将来想当小学老师,等她长大要有份稳定的工作,让辛苦的妈妈不用再为钱烦恼,而她想陪小孩子读书,听他们的烦恼,帮助他们解决问题。
宁静海在小学五年级立下的愿望一直没变过,她努力读书考试,从教育大学毕业,实现半年后考上教师资格,经过一番竞争终于通过教师甄试,实现了在小学教书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