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是女子

等到了荣府前,头发稀疏枯黄的中年书生、年轻书生还有摊主都沉默了。

这其中还要数年轻书生和摊主对荣家的了解多一些。

剩下个头发稀疏枯黄的书生说不上是因为太穷,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看着牌匾上的“荣府”两个字直愣愣的出神。

“荣家竟还有个儿子?”年轻书生小声念叨。“没听说过啊。”

三个人安分的跟在荣行简身后,春花上前叩开了门。

一路进去,几个读书人本以为会看到暴发户般的景象,结果不管是庭院布局还是景致饰品看着是错落有序舒缓大气。等荣行简把他们安排在客堂落座后,着人给他们上了茶,自去了书房拿那两册《周易正义》和《毛诗正义》。

头发稀疏枯黄的中年书生动作有些拘谨,端起茶盏看着另外两个人。只见另外两个也看着除自己之外的另外两个人,三个人面面相觑。

还是年轻书生先开口,但为了面子不愿意露怯,模棱两可的问道:“您二位可品过此茶?”其实他想问你们可如此饮过茶。

摊主轻轻摇了摇头。

中年书生比较实诚,当即道:“别说这么好的茶叶直接泡了喝,我家里茶汤茶粥也很难得。”

等荣行简再来到客堂时,三个人最少一人饮了三盏茶了。倒不是荣行简动作慢,而是他们几乎不怕烫的一直端在手里,蒸腾的水汽氤氲着他们的脸庞通红。

自从上次她在李判司那里喝上了茶,回来就告诉了爹。

爹一听,达官贵人的流行品茶饮茶法,怎么能少得了他?当即就在家中试验起来,自饮招待一概换成茶水。

只是泡茶来喝对普通人来说还是有些困难,算是奢侈饮品了。

也许有什么茶便宜且不浪费,泡完还可以吃。

她想了想,想到了大麦茶,大麦茶虽然不够风雅,但价格要低很多,且麦香浓郁,简单易做,因是炒熟的麦粒,完全可以吃。

荣行简脑子里想着这许多,将两册蝴蝶装的《正义》递了出去。

年轻书生迫不及待的翻开目录页一瞧,只见尾端有一行清晰的识语“扬州府棚北睦亲巷口双白坊刊印”,他屏住呼吸再往后翻到刻工留字“匠清河”。

他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恨恨的瞪了一眼摊主道:“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尽坑人,那可都是我家里的血汗钱!”

摊主眼神飘忽,悻悻道:“这......我收到手里时也是按官刻的价收的,我也不知道啊。”

“那你那么信誓旦旦?!”年轻书生唾了一声,而后红着脸道:“给兄台赔罪了,没想到我有眼不识好人心,惭愧,惭愧。”

那个头发稀疏枯黄的中年书生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微微垂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荣行简刚要开口说话,妹妹荣行易突然闯了进来,一头扎进她的怀抱里,笑着说道:“姐姐在这里啊!我去你院子里找你没找到!”

“你是女子?”

年轻书生豁的一下站了起来。

“你是荣家长女荣行简?!那个诬蔑程探花的人?!”

摊主和中年书生也目瞪口呆的看过来。

“我从未刻意隐瞒我是女子。”荣行简微微一笑,然后牵住妹妹的手:“但说我诬蔑程探花就不对了。”

年轻书生一甩袖子:“没成想竟然是你!女子之话本就不可尽信矣!”

“更何况是一个侮辱诬蔑新科探花的卑劣女子!”

他把手里荣行简拿来的书拍在桌上,向着摊主说道:“你那本书,我买了!”

荣行简一时无语,这人竟宁愿无视事实,也不愿相信女子。对于被坑血汗钱的愤恨,也没有对女子的愤恨强烈。

“行呗。”荣行简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春花,送客。”

年轻书生发挥了他一贯的不依不饶且爱面子的本领:“你不要以为你荣家有钱,就能任意妄为!探花郎那可不是你能攀附不成就侮辱的!”

“谁攀附了!”妹妹荣行易突然开口气愤道。

“明明是程世昳攀附我姐姐,小人得志就背信弃义了!”她看着像是恨不得上去给这羸弱的书生两拳似的。

年轻书生嗤笑两声道:“果然是商户家的女子,好一个泼皮,怎的你还想动手不成?没有一点女子的样子!不怪程探花要退你家的婚!”

荣行易一听这话,瞬间被点炸了,但更多的是为姐姐鸣不平,明明不是姐姐的错,明明不是姐姐的问题,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要嘲笑怪罪姐姐!

她像一头小豹子似的紧紧盯住年轻书生,向前迈出了一步。

“行易。”荣行简轻轻的喊了一声妹妹的名字,而后她看向年轻书生道:“你姓甚名何?”

年轻书生觉得荣行简是被自己说怕了,妥协了,认识到了她自己的卑贱,挺了挺胸膛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马俊文!”

荣行简偏了偏头看他的样子,轻声笑了一下。她实在觉得他太蠢了,所以根本不想费功夫再和他说什么。

而后她看向另外两人:“你们和他一起走?”

摊主要圆滑些,他知道荣行简之前说的没错,人家随意就能买下自己三个摊子,也确实看了很多书,没必要在荣家的地盘上把话说绝。

他眯眼笑了笑:“这马兄要买我的书,我便同他一道离开。叨扰荣小姐了。”

头发稀疏枯黄的中年书生:“程探花?荣小姐?什么事儿?”他有些懵的坐在那,并未说要走,但还是站起了身,把椅子扶手上捏出的手汗印记顺手用衣袖擦掉了。

就在中年书生最后一个要迈出房门之际,他突然退了了回来,咽了口唾沫,“噗通”一声跪在了荣行简面前,说道:“荣小姐,我有一事相求!”

荣行简顿住了离开的脚步:“哦?”她抬手扶起这个见过几次的中年书生。

他脸憋的有些黑里透红,双唇抖动磕碰了几下最后颤颤说道:“小人姓刘名耘三,本就家境不殷,如今因我读书考举已至贫寒。”

“家有小女一个,今年将将六岁,乖巧不闹腾,很懂事了,能帮着做些家事。可小人家里实在供养不起,早有卖掉的打算。原本想着若是荣公子想来会要通房丫头,小人多有犹豫,毕竟娃儿还太小。”

“如今知是荣小姐,便求荣小姐把丫头买去做个使唤也是好的!”

“求求您了!”他说着膝盖一弯又要拜倒。

荣行简虽然脸上没甚么表情,心里却雷劈了似的咯噔一下,卖女!

她过了半晌才张了张嘴:“你儿女几人?”

“四女一子。这个是最小的,实在是养不起了。”他说得情真意切,而荣行简却觉得一股彻骨之寒。

那些曾经日夜在字里行间看见的“吃人”二字化作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化作了“吃女人”三个字。

她看了看在一边有些震惊的妹妹,定了定心神,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后,轻声说道:“你其他几个女儿呢?”

“老大和老二已嫁作人妇了,老三卖给了庄家做小婆子。”刘耘三语气神情没什么波动的像在陈述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荣行简看着他,双手捏成了拳头,她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便买下她。”

“今后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境地,她又是什么样的情况,你都不许来与她相认。懂了吗?”

“这......”刘耘三头皮紧了紧,原本他想着女儿进了荣府,从小做荣家小姐的丫鬟,得了信重,随便薅上一根容大小姐的腿毛,都能贴补家用了。

到时候虎子也能用的上笔墨,吃的上饱饭,将来说不定比自己有出息。

而后他一想今后事今后再说,四女她已经六岁了,认人了。将来她若是想亲爹亲娘,要认他们,荣小姐也没得阻拦丫鬟尽孝心。

于是他咬咬牙道:“好!我答应!”

荣行简看他垂下的头稀疏的发顶,不知怎么好像察觉得到他的心思,不,或许是卖女这些人都难免有的心思。她让春花拿来纸笔,清楚的写了几行字,说道:“你看过后便画押吧。明日带着姑娘进城来送到荣府,我给你十两银子。”

刘耘三一听十两银子,眼睛顿时一亮,按了手印在纸上。

他起身往门外走,心里已经开始计划上了,这一斗米十文钱,一两银子就能买一百斗米,十斗就是一石,起码能吃上好几年。

看着他离开,荣行易在荣行简身后轻轻晃了晃姐姐的手:“姐姐,为什么他会卖女儿?是因为穷吗,穷人好可怜啊,我们能帮帮穷人吗?”

荣行简顿了顿,问了句:“他卖儿子了吗?”

荣行易若有所思,荣行简回头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岔开话题道:“你刚才找姐姐是准备做什么?”

荣行易说道:“姐姐每日出去也不带我,我想出去爹不让。在家里我不想看书,我想跟着从前的师父习武,爹也不让。”

“爹说我长大了,舞刀弄枪的没有女子的样子,不成体统,有辱斯文。”

“我不高兴就跑来找姐姐,希望姐姐能带我出去玩儿!”

荣行简这一日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她牵住荣行易的手说:“来,你跟着我,咱们一起去找爹去。给咱们找个身手好的师父,我学我的浮水,你学你的舞刀弄枪!”

“姐姐怎么想起学浮水?姐姐一向喜静不喜动,好难得!”

“我都在水里栽了两次了,事不过三,保命要紧!”两人向着荣父的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