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到荷塘岸边上,李判司已经翻身上去,批上了跳水前脱去的外衣。
荣行简看向她,瞬间理解了一个古代的男官员,怎么会还独身,又为什么会在涉及到男女之间的事时,没有只因为“感情纠纷”对自己有偏见。
穿前很多人尚且难做到,这位甚至隐隐有倾向于自己的意思,可见不论什么时候都需要女官员!而这在大燕,实在太过困难。
荣行简明白,这样费心隐藏的事,无论她是出于什么原因女扮男装,都绝对不能暴露。
她暗下决心绝对不能从她这儿走露丝毫风声,不然这将带给李判司灭顶之灾!
荣行简咳出两口水,正要自己往上爬,眼前出现了两只手。
顺着两只手往上看,一个是之前紧跟在李判司身边的沉默青年,他抿着嘴,双眸静若寒潭,向她伸出了援手。她从未见过他,其他公子们为了避嫌早就躲得老远了,他似乎不太在乎这个,要紧的是救命。是个特别的人。
另一只手,是原本话痨的赵姑娘。她看起来十分凝重,她知道这一切不是意外。她见过一些这样的事,知道对荣行简来说,今后会更加凶险。她难得的沉默了,只是静静地伸出她纤细的手。
也许有些事,从这一刻开始,从最初,就已经注定了。
荣行简伸手扣住了赵姑娘的手腕,另一只手撑住地面,爬了上来。然后对着跟在李司判身边的青年道谢:“多谢这位公子了。”
然后她牵着赵璐跟着刘小姐去了芙蓉园的休憩室。这是特意为来这里的贵胄修的,日常物品一应俱全。略微把身上和头发的水挤干,荣行简准备直接离开了。
刘小姐叫住了她,表情带着淡淡的悲愁与羡慕。她开口道:“我已经差人去园子外唤你荣府的人了,一会儿直接进来接你。你且先在这里休息等候。”
她说着说着,冒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你们似乎很像,便只有我妥协了。你要注意安全。”
她看着荣行简凝重的说道:“虽是今日事一出,官府必会派人前去程家。但各种做法甚杂,没到最后一刻,你不能觉得胜利了,就开始放松。”
荣行简点了点头,直到回了家,才逐渐从种种思绪脱离出来。
总觉得从各种层面来说,都是被上了一课。
爹和娘坐在旁边脸色并不好看。
等荣行简洗了热水澡,喝了驱寒药,换上了干燥的衣服,只听爹“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欺人太甚!”
娘附和道:“就是!居敬这才死里逃生,还没大愈,竟又把孩子推下了水!”
看荣行简过来坐下了,荣父严肃的说道:“你把过程都给爹说一遍,事无巨细地说清楚。”
她这般那般的没有遗漏地讲了清楚。而后荣父与荣母对视了一眼,表情都很凝重。
荣父沉吟一晌:“那程世昳近日便会还乡,程家必然会在抄本上做手脚,我这便寻人去盯一下。”
“你说的确实能当做证据,只是说的太早了。若是程世昳加上那一点,你便成了口说无凭。”
“他程家真当我荣家好欺负,几次三番至我女于死地。我捐官的事已经彻底疏通了,等上任了,便和他碰上一碰!”
“捐官?”荣行简再一次听到了这个词,上一次还是自己刚醒的时候,母亲在与媒婆吵架气急的时候说过。
“爹、娘,你们怎么一直没同我说过?”
荣母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捐官不是小事,爹,靠谱吗?稳吗?”荣行简问道。
荣父道:“这不是先前京城宫里那位,又放出了几个名额。之前都无事,无妨。”
荣行简根据记忆回想着如今的情况,确实,自从京城宫里那位开了捐官的先河,一切都好像从一个不可控的方向开始滑坡了。只是事关重要,她总觉得放心不下。
她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爹捐了什么官?”
“便是榆兰县的县令。”荣父说完,胡子翘了翘,有些得意。
确实,如果贱商能买到这个品阶地位的官,那是很了不得的!却也说明了此地已经太过腐败。
只是程世昳回来以后,留乡上任,必定在州府要处。恐怕爹这个买来的县令,会被死死地拿捏住。
她当众言明了程世昳的做派勾当,又被程母推入水中,荣家和程家已然势成水火,结了死仇,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除非......先发制人,把程世昳的罪证捏住!
那么这件事,就不能单纯依托李判司的公正!更别说如果刺史家说媒的是程世昳的话,恐怕把她换作李判司本人也难逃一劫。她想了想说道:“爹,不能只盯着,起码得拿到一些程世昳的手迹,他偷的书并不止刺史一家!”
“就算他颠倒黑白,就算刺史要保他,也顶不住其他人联合起来的压力。最差也要荣家能自保!”
“他多年来借助文书工作之便,在州府各家帮工,行盗窃之事。扳不倒他也不能让他反将一军!”
“知道了。”荣父捋了捋胡子,说道:“可巧那程世昳这次中了探花,当今登基三十年了,这才是第二次办科举,从前每三年一次八月秋闱,第二年一会试、殿试的规矩算是半废了。”
“这次听说是宫里那位张办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这次未办,程世昳仅仅过了乡试当了举人也无用,等合适位置上原先的大人没了,不知得等几十年才能有个缺给他。”
荣母叹了口气道:“这时候说这些又有甚么用,人家已经是探花了,不论人家人品怎么的,都是咱们吃亏。”
一时之间屋里静下来了。
荣父突然道:“我儿,爹总觉着你跳水醒来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整天自卑着畏畏缩缩的了,也不把程世昳爱的死去活来的了。”
荣行简张了张嘴,她该怎么说呢?
她有心说实话,可她会不会被当成妖魔鬼怪呢?她会不会被喊打到荒郊野外呢?她会不会再一次体验死掉的感觉?到时候她也没有办法默认自己是这个荣家的一份子了,她做任何事都将带着错位的身份,不,她没有办法再做任何事了,也不能保护荣家了。
她有私心,但她也答应过荣居敬,成为她,替她保护荣家。
她指了指心口:“跳水的那一刻,里面的居敬就死去了。”
“现在站在爹娘面前的,是重获新生的荣行简。”
荣母听她这么说,突然站起来抱住了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道:“娘知道,娘都知道。好孩子,不管怎样你都是娘的好闺女。”
荣行简一时怔住了,她甚至觉得娘是知道了真相,却又觉得不可能被接受的。
她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突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三个人兀的都站了起来,对视了一眼。
荣父上前打开门,然后舒了口气,外面的,是他自己的亲信。亲信附在他耳边对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竹管儿。
荣父面色凝重地把竹管儿攥在手心,然后交代了亲信几句,顺道又吩咐了他去办程家的事。
房门再次关上,荣母忍不住问道:“这不是......”
“是。”荣父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什么?”荣行简奇怪道。
娘看了看她道:“这是你爹疏通捐官一事派着接头的亲信,来回有事都是他在办,只有重要的事会特意回来让你爹做定夺。”
“啊这。”荣行简有点冒冷汗,事情比她想的还要复杂,按爹的意思是应该已经板上钉钉了,怎么又会有密信传来呢?
荣父坐进里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薄窄的铁片儿,将竹管儿一端的腊封捣碎旋了出来,在手心磕了两下,卷起来的小布条掉了出来。荣行简知道这时候的纸要么脆,要么贵。反而写在布条上性价比更高。
布条展开,是一些小点和横杠竖杠。
荣行简完全看不懂。
只听荣父倒吸一口凉气,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看着荣行简和荣母站起身,从屋里拿出火折子点着油灯,然后把布条烧了。
大白天的,四周密闭的屋里晦暗不明,油灯的火焰摇曳着,屋里刚烧了布条,萦绕着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儿。
荣父压低了声音:“事情有变。”
“榆兰县的位子要给别人,说是长安县空了县丞,让我补上!”荣父说着开始在屋子里满地乱窜“那可是长安县啊!我敢去吗?!”
“可是我不能不去啊!不然上头面儿上做不了整反而要怪罪下来!”
“去!我必须去!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荣父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在地上打转,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念叨到后来,他似乎觉得可以借这次机会一步登天了,坚定的想要去大展鸿图。
荣行简还是很克制,虽然她也心跳加速了,毕竟那可是大燕的中心,整个国家的心脏。但是她清楚的知道,那里暗潮汹涌,一片浪花都不是他们这样的旱鸭子能承受的。她知道荣父作为商人已经习惯了面对风险去搏上一搏,但权力是这世间最迷人眼的东西,要想握在手里,得有天时地利人和,更要自己创造有利的条件。
他们进京去长安县,首先县丞头顶有县令,其次完全脱离了陇州大本营,爹在陇州打下的根基鞭长莫及,更别说当今圣上为平衡相权赋予了宫里那位太多的权力,在宦权当头之下,更有党争并起,怎是一个乱字了得?
浑水是好摸鱼,但一个稚童能摸着深海巨鲸吗?
爹,真的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