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的天空,临近正午,依然带着一笔薄薄的,阴郁的浅灰色,雪白的尖顶上阴影朦胧,像是落了一层很旧的灰。
白色大理石的柱子支起皇宫的走廊,线条利落而方正,有种逼人的威严感,走廊上挂着历朝历代皇室成员的画像,日光落在走道上,将长长的走道分离成无数块几何形的形状,两道人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一快一慢,一一穿过这光与影的通道。
“……公爵大人,您的母亲是在十六岁时嫁入北境的,和您如今正是一般年纪,我还记得她那时的样子,真是美丽动人,即使是最漂亮的月光蔷薇,比不上她一半的娇艳华贵。”
领路的内侍回过头,对身后的少年微笑着说。
他是伺候皇帝数十年的近侍,虽然是下人,却从不感到自己地位卑微,寻常小贵族要想见他一面几乎要望断脖子,不少大贵族也对有他几分尊重,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见过世上所有的英雄与尊贵,然而在面对这个自遥远北境而来,十六岁公爵,他忽然恭敬如刚入宫时那一年,殷勤,柔和,隐隐的恐惧。
年轻的公爵步伐不紧不慢,黑色的外套微微有些长,下摆用银线镶了边,并不是太复杂的花纹,漆黑的立领扣的紧紧的,一直竖到下颌。
也就到此为止了,内侍目光不敢再向上移动,他只是静静的垂下眼帘,目光乖顺地停留在那双被丝绸手套包裹住的,修长的手指尖上。
他心里有暗暗的惊奇,明明只是一个这样年轻的,甚至称得上是乳臭未干的孩子,可是面对他时,竟仿佛有面对那位毒蛇公爵一般的恐惧和威压。
……弗里德里希家,终于又出了一个这样的人物吗?
纵使心念百转,然而内侍的表情始终温和而恭敬:“那位卡佩彭斯家的小姐,也是一位出众的美人,她有一头和您母亲一样的黑色头发,就仿佛最华艳的丝绸。”
“您瞧。”
内侍伸出手,指向不远处那圆顶的宫殿。
“在蔷薇宫里,那位尊贵的小姐,正殷切地等候着与您见面呢。”
—
蔷薇宫二楼的露台上,女官叫苦不迭,在仔细衡量在场诸位贵人的地位,确信这已经不是她能够干涉的场面后,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退后两步。
年轻的皇太子叹了口气:“我都忘了,今天是你和海因里希表弟见面的日子。”
皇太子今年才十八岁,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美男子,名字叫做凯撒,他本来并不叫这个名字,甚至最开始也不是太子,并且因为母亲出生贫寒,早年只是皇帝诸多子嗣中最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的一个。
但是不知为何,在八年前,年仅十岁的他被深居简出的教皇陛下看中,教皇亲自为他改名,将开国神皇的名字赐予了这位无人问津的皇子。
教皇说,凯撒本就应当是皇帝的名字。
于是在三天之后,以虔诚和恭顺闻名的皇帝陛下颁布旨意,将这个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的儿子立为皇太子。
而多少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宫中的近臣翻遍了太子生母祖上的籍贯,也未能在这个普通女子的血脉里找到任何一位与尊贵相关的名字,最终只好宣称那是一位极尽虔诚之能事的女子,以对神的恭敬得到了陛下的青眼,因此得到了孕育帝国下一代继承人的荣耀。
于是,理所当然的,在对神的虔诚上,年轻的太子比他的父亲更过之而无不及,在诸多的政策选择上,他一律无条件地倾向于教廷,而比起结交贵族和官员,他也更喜欢和神父与其他神职人员相交。
而到了未婚妻的人选,教廷的圣女候选人和卡佩彭斯的女儿,在这位虔诚的皇子的心中,几乎不是一个有悬念的问题。
“伊斯特小姐,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沉默的圣女候选人有些慌张的抬起头,试图辩解着什么,然而当看见露台上少女的身影,又仿佛勾起了什么恐惧的回忆,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低下了头。
这让本欲离去的皇太子露出不悦的表情,他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射向静静坐着的少女。
“伊斯特,我的表弟马上就要到了,不出意外,他会是你未来的丈夫,你很快就会去往北境,那是个冰天雪地的蛮荒之地,比起继续纠缠薇薇安,你倒不如好好思考,如何讨得我表弟的欢心。”
圣女薇薇安是潘塞拉家的女儿,是那位有着怪异异色双瞳的尤瑟尔当家的孙女,尤瑟尔是一位古板却又强权的老人,这个家族里也走出过无数位高权重的主教,乃至于红衣主教,将他们世俗的权力深深扎根进了教廷神圣的土壤中。
但是这一代的圣女薇薇安却公认的,是个腼腆的,甚至有些软弱的少女。
尤其是在与她同龄的,卡佩彭斯家的伊斯特的对比之下。
纵观历史,卡佩彭斯和潘塞拉并不是能够和睦共处的家族。
吞噬天地的罪恶大蛇和侍奉神明的纯白鸽子,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彼此敌对。
于是,每当高傲美丽,光彩照人的伊斯特出现在宴会上,人们总会下意识去寻找理应与她分庭抗礼的另一位少女,明明穿着毫不逊色的华美衣服,却难以摆脱怯生生的印象,像是路边的一株雏菊,不起眼,但是一旦注视着她安静地垂下头,那无人问津的样子,却又很难不生出一种怜爱。
而在皇太子最重要的成人礼上,两个自小便被旁人比较对照的少女,终于爆发了最激烈的冲突。
一记响亮的耳光。
而比起羞辱的意味,这一耳光的实际后果才更加严重,高高的香槟高塔轰然坠落,酒碎玻璃片哐当砸在了薇薇安的身上,无数细小的伤口瞬间渗出鲜血,将满地酒水染红。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只有舞池中心的乐队还一无所知的拉着琴,然而很快,小提琴手也在一片死寂中,不知所措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来人啊,都傻了吗?”
压抑着愤怒的声音骤然响起,年轻的皇太子越众而出,脱下外套,在空中悬过一道弧线,将浑身是血与酒的少女罩住。
那天的皇太子似乎是伊斯特记忆以来最英俊的模样,然而这个英俊的,她所喜爱的年轻人,也用她记忆里最厌恶和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说:
“我似乎从来没有说过,然而在这个成年礼上,我应当告诉诸位,我主在上,我,凯撒·罗斯伯格,绝不会娶一个粗鲁恶毒的女人为妻!”
那时的伊斯特什么也没有说。
素来高傲的少女仿佛为皇太子的威压所慑,战战兢兢,就像一个浪漫小说的丑角,出现在毫不稀奇的故事里。
然而伊斯特知道,不是这样的。
那时那个少女的沉默,只是为了掩饰她的发抖。
那是一时冲动所做出的事情,她没有想过会出现流血受伤这样严重的后果。她从血气翻涌的愤怒里清醒过来,看清一切,茫然无措,能够维持住仅剩的体面,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再往前想一想,隐约能够想起,那股在宴会开始前在埋藏在心里的愤怒和不甘,似乎是因为临行前二哥的嘲讽,不过如果再继续往前回想,二哥的嘲讽似乎也不是太重要的原因,让她终于走到那一步的,似乎真的是因为爱情。
嗯,我很爱他。
伊斯特努力的,试图回忆起,在深爱着皇太子的时候,那到底是什么心情。
总觉得,爱,似乎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尤其是对她来说,应该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
因为在她所应该度过的那段短暂的人生里,她始终都为了得到爱和无法得到爱而痛苦,并且为此付出了一切。
那是火焰一样的,一厢情愿的,孤独又绝望的燃烧,那不是为了照亮别人温暖别人的火,而是催促着自己发出光亮,吸引别人的注意力,竭尽所能的,又毫无意义的燃烧。
那种火只会带来毁灭。
所以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得到,所有的东西都在这种看似美丽的火焰里化作灰烬,爱情,亲情,甚至生命,所有人都抛弃了她,即使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无辜,依然任凭她在近在咫尺的广场上,被当做魔女活活烧死。
伊斯特不觉得她可怜。
没有什么可怜的,这世界上所有的结果,都自有原因。
即使那是她自己,也是一样的。
她想象,自己被绑在绞刑架上,天色很灰,广场上乌压压的人群,她衣杉褴褛,裸/露出的小腿被老鼠吃掉了一根脚趾,精神恍惚,低声喃喃,说,我绝不原谅。
——不,不对,她不会这样说。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应当被她怨恨的人,也不太明白原谅这个词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会感到怨恨,也不会感到遗憾,一切结束了,仅此而已。
所以当她望着记忆里,那个和她有着一样名字,一样脸庞,一样过去的少女,始终有种模糊的,陌生的,毫无真实感的恍惚。
好像那是另一个,和她其实并不相干的人。
可是,她又知道,那就是她自己,是她的记忆,不会是别人。
一个很普通,很寻常的,很骄傲,又很胆怯的女孩子。为了爱情,做了很多愚蠢的,疯狂的,却并不那么狠毒的事情。
甚至在最深的牢狱里,依然会记着年少的时候,那金发碧眼的少年为她递来一枝花,温柔的说,别哭啦,笑一笑吧。
反反复复地回忆,好像只需要这一瞬间,就足以抵过无数黑暗的岁月。
伊斯特不太明白。
事实上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并且越来越多,以高烧为分界线,她的人生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端,如今的她,就像是生活在一层透明的玻璃房间里,她看得见过去的自己,看得见所有的一切,但是她不明白。
甚至是,渐渐的,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这种没有真实感的,无法理解的陌生感,她在玻璃房间里,伸出手,却触碰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冰冷的,厚厚的玻璃。
喜怒,爱恨,悲欢。
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和她隔着这样一层玻璃。
“……薇薇安已经原谅了你,所以我也不会再追究,希望你从此之后,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始终坚守神的教导。以虔诚而忠贞的爱,度过接下来的人生。”
皇太子走近几步,提高声音,这是一种辩论学的小小技巧,也许是无意识的,但是依然表露出了,想要压制,甚至恐吓伊斯特的意图。
因为这是谎言。伊斯特慢慢地,静静地想。
在她不是很清晰的记忆里,在薇薇安出现之前,皇太子曾经向她承诺过爱的。
伊斯特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于是无法容忍背叛,并且在漫长的岁月里,始终想要得到那个未曾被兑现,无望的承诺。
而那个给她许诺过的人,此刻正教导她要虔诚并忠贞,并且在很多年后下令将她杀死,以一种莫须有的罪恶,让她痛苦至极的死去。
伊斯特其实不是太在乎会被杀死。
可是她不喜欢谎言。
尤其是,会让她混淆恍惚,难以分辨,让她分不出过去、现在与过去的,那些谎言。
……她很容易分不清。
皇太子依然喋喋不休,语气尊贵而激昂,指责她的粗暴,她对薇薇安的残酷无礼,以及对神的毫无恭敬。
似乎是,曾经听过的话语,或者说,许多年后才应该被如此指责的话语。
伊斯特轻轻地,很缓慢地想。
她,我,在被烧死之前,到底说了什么。
“我”说过什么?
喋喋不休。
吵闹不止。
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充满了她不太喜欢的声音。
圣女脸色有些发白,可是当她望见那个始终安静坐着的少女,又有些不忍心,她鼓足勇气上前一步说:“殿下,请不……”
穿着黑紫色裙子的少女,忽然静静地站了起来。
接着,笔直的,缓缓的,一步一步,走到了皇太子面前。
她的个子在女孩子里算得上高挑,而在皇太子这样的年轻男人面前依然显得有些娇小,距离太近了,第一眼看上去仿佛是要依偎进怀里。
皇太子本能皱眉,想要开口呵斥她,然而当目光触及她近在咫尺的眼睛,忽然一愣,一句话到了唇边,再也吐不出去。
……似乎和他记忆里不太一样。
那双,总是狂热的,欢喜的,望着他的浅紫色眼睛,如今是一片冰冷,但是那冰冷又并不是愤怒或者怨恨,而是毫无感情的,明明笔直地望过来着,却又好像谁也没有注视着。
……像爬虫类的眼睛。
“你……”
一股寒意窜上后颈,他的嘴唇刚刚张开,便感到一只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肩膀上,往外一推。
非常漂亮的手,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的很整齐,骨节很纤细,只是太苍白,太消瘦,按在衣服上,甚至都能隐隐感觉到骨头的触感。
在突兀,又剧烈的下坠中,风声呼啸着拂过耳畔,他茫然的睁大眼睛,出现在视线里的只有一个人,在颠倒的灰蓝色天空中,静静地望着他,飞速远去,然后——
“太子殿下!!”
女官和内侍的尖叫声一同响起,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巨大的水声,从二楼坠落的人落入楼下的水池中,溅起高高的水花,半开的睡莲被水浪扑的东倒西歪,四面的侍卫都丢下兵器,接二连三地跳下池中,将落水的太子救起。
尖叫,斥责,询问,嘈杂无比的人声,脚步声匆匆忙忙,撕破蔷薇花海宁静的春天,无数鲜红的花瓣散乱的散落,像一场从天而降的红雪,纷纷扬扬,飞旋着被卷入高天之中。
黑色的靴子踏上台阶,踩碎蔷薇花瓣,微微眯起眼睛。
仿佛若有所感,二楼栏杆边的少女,也缓缓放低视线。
浅紫色的眼睛。烟灰色的眼睛。
冰冷的,漠然的,剑拔弩张的。
春风吹起,卷起无数破碎的蔷薇花瓣,进入阴郁的,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中。
少女平静地收回视线,回到了栏杆之后,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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